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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圭如璋


帝京闺秀无不以贞静淑娴为美。小山狸天真烂漫之余,野性难驯,时时如脱缰野马,莽撞得叫人猝不及防。

        因帝后膝下并无旁的孩子,朝臣为催婚催生,眼珠子都搁在小山狸身上,纵使她全无过错,还能鸡蛋里头挑骨头,指责她的不是。更何况她这枚坏蛋,浑身上下竟全是蛰人的刺,扎得人眼疼。

        成国公每回参新安公主一本,许多文臣都会趁机口诛笔伐,落井下石。刘镇每每听得想做个独断专行的暴君,拿粗糠塞住这群老匹夫的嘴。但为江山计,也只能一遍遍默念:为人君,需海纳百川,沉毅有肚量。

        肯在旁人挞伐小山狸时出手护着她的文臣,刘镇还是头一回见。

        他微一挑眉,并未放弃揍小山狸一顿的想法:“小树不修不成材,你手拿开,否则莫怪朕手下没个轻重。”

        小山狸听得刘镇铁了心要修理她,心中有些委屈。她分明也很有道理,可旁人并不在乎,一个个只想看她挨打,非得要她吃个教训。

        她一咬牙,抱住谢慎的腿,气鼓鼓地将胳膊伸了出去。

        因瞥见成煜幸灾乐祸的小眼神,挑衅地瞪他一眼,故意大声道:“你但凡多吃一块鸭,也不会瞄不准,害我挨打还要挨两遍。”

        这话听得刘镇心中一梗,直想换根更粗的竹条,好好揍她一顿。

        谢慎垂目望着躲在他袖下的小姑娘,目光相撞,乍见她清澈鹿眼中故作坚强的慌乱,心中一软,躬身掩下目中歉疚之色,拱手与刘镇解释道:

        “方才臣在竹林边,恰巧目睹此事来龙去脉。公主因见藕塘中群鸭相争,欺凌弱小,因此以卵石驱赶鸭群,意图止乱制暴,无意误伤这只斑头鸭。为弥补过错,这才将它移至温暖之处,妄图将之救醒,非为取乐而肆意残杀公府珍禽。

        而成将军在竹林中教下官射箭,流矢无眼,下官怕误伤到公主,因此想将她先行送回宴席之上,却未料到竟因此生出误解纠纷,惊扰陛下与贵客,实乃微臣之罪过。”

        谢慎说话之时,态度谦恭清正,音色抑扬顿挫间,自有一股独特而动人的士族风度,隽永如诗,风骨如竹,奕奕如一段行书,令人暗自心折。

        成国公原本怒意满膺,听他不疾不徐将事情原委道明,倒竖的须发竟渐渐平伏下来,只脸色仍黑如锅底。若拿小山狸与他成家一众女郎相比,直如竹蔑穿豆腐,提也不能提。

        成国公虽仍有不满,刘镇却听得老怀甚慰,心中竟生出一股强烈的歉疚心来,将手中竹条折断扔在地上,蹲身揭开谢慎的袖子,戳了戳小山狸头上的虎头帽。

        小家伙平时犯了事,决计没有今日这般雷声大雨点小,反要刘镇来哄着她服软。因此得寸进尺,只气哼哼嘟着嘴,将脸埋进谢慎衣摆里,张了张嘴,打算唱一出大戏。

        谢慎忙垂手抚了抚她发顶,温声哄她道:“乖……”

        乖,等下就给你瞧瞧我的凤毛……

        因此只这一个字,有如迷魂大法,小山狸用力眨去睫毛上沾染的泪珠,顿时精神抖擞,一副万事都不必再计较的神气。

        “你虽是无心之过,却也打杀了成国公家的斑头鸭。去与成翁郑重道一句歉,将方才我给你的玉玦赔给他可好?”

        因着半年前鼻烟壶中的刺毛虫,成国公瞧小山狸百般不顺眼。许多朝臣又打着往宫里塞女人的主意,苦于无处下手,因此时时借口挑一个孩子的错处,再顺理成章祭出广纳妃妾的大旗。

        谢慎有心教小山狸化解干戈,成国公年届七十,总不能为难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可这口气却始终有些咽不下去。老朽无法亲自出面,因此抬手落在成煜肩头,示意他出面。

        因此成煜挡在阿翁面前,拉下嘴角,不悦地讽刺小山狸道:“公主年纪小小,却一石击杀我家的斑头鸭,可见生性凶残。今日按着你的头道歉,往后我家中上下必日夜忧惧,唯恐他日就遭殿下的毒手呢!”

        成煜敢当着帝后的面如此诋毁小山狸,心里也是十分有底气的。数年前北朝侵袭,成煜父兄困守危城,战斗至最后一兵一卒,城破之后自尽殉国。朝中上下莫不倾慕,刘镇践祚,壮其忠毅,待成国公也十分尊敬。

        小山狸是小孩,可成煜也不过年长她两岁罢了。刘镇虽为帝王,难道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偏袒小山狸,对功臣名将之子因言治罪吗?

        成煜有恃无恐,小山狸心中有些生气,才龇起小米牙,想驳斥他‘人说话,狗搭腔’,谢慎已伸手按住她头顶虎头帽,笑言道:“成小郎可认得新安公主这顶帽子上绣的兽纹?”

        成煜再老成,也不过六岁孩童。且因着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旁人称赞他早慧老成,聪明端审,心中自有几分傲气,因此听谢慎语气里颇有两分他暗示他不懂的戏笑,因此脱口嘲讽道:“兽随主人形,老虎会吃人,恰与新安公主一样。”

        事实上,在场许多人都只以为小山狸头上是顶虎头帽,就连她母亲臧皇后听谢慎问出这个问题,都有几分诧异。

        那帽上小虎威风凛凛,又极可爱,恰似小山狸的模样,为臧皇后亲手所绣,却当真是老虎纹样,并无甚稀奇。也不知这位著作佐郎故作什么玄虚。若弄巧成拙,反而让小山狸更下不来台,往后成家在刘镇面前也更有恃无恐,恃宠生骄。

        谢慎却从容将小山狸毛刺刺的虎头帽抚平,指着她的脑袋与成国公笑言道:“神兽狴犴,急公好义,嫉恶如仇,恰与新安公主相类。”

        狴bi犴an恰是传说中的龙子,形似虎而有威力,常设于官衙大堂之侧和刑狱大门之上。

        他这‘狴犴’二字一出,人群中不少人议论纷纷。小山狸虽顽劣,却当得起急公好义、嫉恶如仇两个词。只是公主毕竟是女流,怎能与刑狱和公堂之上镇恶的凶兽相提并论呢?

        “在下以为,新安公主秉性坦率,急公好义,将来也必如神兽狴犴一般,是秉公镇恶,扬清激浊之人。”

        成国公原先并不太将谢慎放在眼里,谢氏如今并无人在朝中任要职,式微已成定局。

        只是此时听他寥寥三言两句,却是言辞如刀,直掣要义,就连他都有几分自我怀疑,小山狸当真如他口中所说那般秉性可贵,反是他这个糟老头子待其成见甚深,刻意为难那小煞星?

        “公主虽有几分急公好义,到底失了仁德宽厚,叫人有些吃不消啊……”

        他老神在在,捋着花白的胡须,有些不以为然地驳斥谢慎道。

        “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除恶如去疾,自然莫如尽。成国公以为呢?”

        成国公往日动辄抬出一箩筐的大道理出来,站在道德制高点给人扣帽子,今日这仁德的帽子才扣下来,却被谢慎一句话打发,搜肠刮肚,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捋须点头笑道:“谢小侯爷言辞如刀,一言可令人生,一言可令人死,真正后生可畏。”

        这等辩才,幸而只是为小山狸正名,却并未因此攻讦成煜。成国公嘴上夸赞他,心中想到这一层,大冷的天,不禁打了个寒噤,背上冒出一层冷汗来。

        觑着刘镇方才神色不虞,到底不敢大意轻心,抬袖拭泪,抚着成煜的头潸然道:“若你阿兄当年幸得不死,当如谢侯今日风采。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是个如圭如璋的君子。却在风华正茂时,不幸英年早逝。”

        他如此伤感,一众宾客难免为其叹惋。少年丧父,老来丧子,这一对祖孙遭遇凄惨荼酷,若再因一只斑头鸭而搅扰得人寿宴不得安宁,刘镇亦有些自惭。

        因此非但不苛责成煜方才出言无状,反而责令小山狸郑重道过歉,又赏赐下许多珍玩赔礼致歉。

        待这桩闹剧波澜不惊地安然度过,小山狸原想缠着谢慎瞧瞧他的凤毛,她母亲臧皇后却遣人将小山狸带了过去,拘在身边。

        而新帝刘镇则坐在池边凉亭下,唤谢慎到跟前仔细盘问。

        臧皇后望着小山狸裙子上两圈污泥,鼻子冻得红红的,不时吸一吸流下的清鼻涕,心中有些无力。

        因见她一直攥着掌心,手背上干掉的淤泥如龟壳干裂,蹙眉道:“如何自己下去塘中?陈公公呢?”

        一旁小橙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小山狸用袖子擦了擦鼻涕,朝谢慎那头瞟去一眼,漫不经心道:“小橙子要给我放哨。”

        她抬手时手中隐约一团金色的物事一闪而过,臧皇后伸手,原想扳过她的手看个究竟,小山狸却敏捷地一躲,将手背到身后去。

        “你抢了人家的东西?”臧皇后按捺着怒气,小孩子翅膀长硬之前温软可爱,如今半大不大,真正人嫌狗憎。

        小山狸哪受得了这种冤枉,小小的眉尖皱成了一团,不屑道:“神兽会做那种事吗?这分明是凤毛先生亲手交给我的。给了我就是我的,你们休想叫我还回去。”

        谢慎的玉玦价值不菲,挂绳底下还编着一只可爱的小蝙蝠,小山狸一眼就相中了。因着刘镇赐了成家许多珍玩,小山狸便舍不得再将这东西拿出手,交到成家那对讨人厌的祖孙手里。

        再说他还欠着她一件天大的好事,若不给她瞧他的凤毛,谁也别想轻易叫她将这东西还回去。

        “你很喜欢谢先生?”

        小山狸不假思索点了点头。谁能不喜欢有凤毛的人呢?

        臧皇后思虑片刻,哄她道:“那你可愿拜他为师?”

        小山狸并不知道师父意味着什么,听闻可以每日都见到谢慎,不由喜出望外。

        只是凉亭那头,谢慎却断然拒绝刘镇道:“下官年纪尚轻,才疏学浅,恐怕不能服众。令史沈大人年届四旬,博涉多识,堪当太傅之职。”

        刘镇却蹙眉反问他道:“沈大人能说一个乖字,就令小山狸对他言听计从么?”

        谢慎耳根一红,嗫嚅着唇,想起那个恶劣的谎言,心中莫名有几分慌乱。他恨不得即刻就辞官或是外放,从此再不见小山狸才好。毕竟……他真的没有凤毛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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