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七章·对弈
果然第二天一早就听人说江宗主回云梦去了,我坐在妆镜台前添口脂,笔下一顿却也无甚想说,只道是知道了。
今日是新人敬祖的日子,作为小姑我自然要到场。但我没想到,江晚吟真的不等他姐姐敬祖完后与他再见一面了走。可转念一想,江厌离已经算是金家的人——往后人称变成了兰陵金氏的小金夫人,见人也要改称兰陵金氏江厌离。这于江晚吟而言,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走了也好,免得让他看见了又是心里不舒服。
昨夜与他说了那么多话,倒是让我又细想了很多事情。今年之前,姨母都很少带我出席各家宴会,清谈会和围猎更是不曾到场——一来是因为温家猖狂,二来也有担忧我太早开窍的缘故。但如今算是不再让我恪守闺房之礼,带我面见了各家小姐公子,就证明姨母已经有为我择夫婿的意思,或许也让我在几家公子中间看看有没有同我合得来的。
方才秋痕来为我挽了寻常的发髻,只是在前戴了小发冠,在后用了发压,两侧插了对称的玉仙鹤长流苏发簪——这无疑是个大姑娘的打扮了。唯一不变的是我脑后散下的长发用丝带束好,发尾处坠一枚镂空芙蓉玉环——我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却也挡不住岁月滚滚,只能被推着长大。
半月有余来,我和江晚吟相处不算多,但每次见到他我总是卯足了劲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总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耗不尽的精力。就算他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泼过来,也浇不灭我要整他的心。他这一走,我还真觉得这冒出来的活力无处安放。只能想些之前和他说话时没想明白的地方,仔细琢磨。
可每次一细想这些,总能从中尝到些人生的悲苦。
就好比我昨夜还嘲笑江晚吟说自己是为了虞茗姬好,今日却只能望着镜子,柔肠百转,心思难言——
“秋姑姑,你是何时开始伺候姨母的?”
她笼着我头发的手停了片刻,轻声回答道:“比小姐略小一两岁,如今也有十多年了。小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些?”
我撵着手中的帕子,想不好到底要怎么和秋痕说——我既怕说的太明显,她原本不知道却知道了;又怕说的太含蓄,知道的也听不明白。
“小姐是婢子看着长大的,有什么话尽可以说。”
“那你要替我保密,连姨母也不能说。”
“好,婢子一定办到。”
我想着江晚吟昨夜的样子,心中反复斟酌着如何表意清晰。但我却忘了,换而言之的前提是真的懂了其中深意,而非流连于表面,更不要提觉得可笑。秋痕瞧我憋得面色泛红,笑着顺了顺我侧前方的额发。
“小姐不妨直言,婢子一定把自己知道的悉数道来。”
“秋痕,你说一个人一厢情愿地嫁了另一个人,这两个人能不能日久生情呢?”
“小姐是听什么人说过这等故事?”
秋痕的声音云淡风轻,但我却敏锐地感觉到她屏息了片刻。她吐出的气息吹动我后颈处的碎发,也拨动我的心——她的确知道些什么。或许,说直白些真的管用。
“我听南宫懿昨日提到了‘佳人有意,君子无情’。我是在想,虞姑娘倾心江宗主是仙门百家都知道的。可江宗主看起来却也是真的不喜欢虞姑娘,但绝不讨厌她。你说,他们俩若真的成亲——”
镜子里秋痕的脸色不好看,我的声音就卡在了嗓子里,戛然而止。
“小姐,这话你可断不能说给江宗主听,更不能当着外人说。”
我心里一惊,想着我说都说了,还不得把江晚吟得罪透了。但又一想他昨夜的样子,却也不像是真的气急。一时间,我也难以定夺到底要不要道这个歉。
原本我以为只有江晚吟忌讳我胡说八道,却没想到这是所有人都不能提的禁忌——也怪不得,虞氏虽不如往日,不比现在的四大宗门,但好歹也是百年世家,名望仍在,却依然不敢对江晚吟施压。可这之中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我今日必定要探听清楚。
“虞氏和江氏也算是亲戚,既然虞姑娘心悦江宗主,怎么这些年了也不见有人去说亲?只因为江宗主不喜吗?我看轩哥哥之前也不喜江厌离,但如今不也好得很吗?怎么别人可以他们俩就不行?”
“我的小姐啊”,秋痕的声音分外温柔,也带着说不出的伤感。她望着镜子里的我,却没在看我。“总盼着你慢些长,别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日日当个小姑娘在夫人膝下,亦或在不净世的高墙中也好。”
她笑着摇了摇头,“夫人说的对,你本就该是九天彩凤,一座象牙塔如何留得住你。想来,夫人迟早也是要教你的。”
秋痕把那段陈年往事一一说与我听,那是上一辈难以说起的伤痛,是结痂也不能化解的疤。怪不得前任江宗主总说要顺孩子们的心意;怪不得虞茗姬虽张扬跋扈,却也不敢接近分毫,只能隔水望花;怪不得江晚吟就算再不喜也只是远远退开,只字不言
所有人都明白,所有人都缄默。
是因为前车之鉴,不敢再重蹈覆辙。
原来,有些故事,在很早以前,就写好了结局。
我心里也开始替江晚吟难过,父母不和、争吵不断,一个家风雨飘摇,那他小时候是不是每天都在担惊受怕?究竟依什么度日呢?无人关怀、无人瞩目,看似光鲜,实则伤痛。
“所以啊,小姐,有些话在外人面前说不得。不是所有人都会包容你的无心——最怕有人借机生事,到那时就是有口难辩了。”
如今想来,我昨晚话说的直接,句句都是直捣心窝。明明与我毫不相干,我还非得插上一脚。自以为好玩生事,其实却是真真伤人吧。我低下头去,决定以后不再拿他的婚事开玩笑了。若有机会,还应该给他道个歉——虽说我当时不知情,但终归是逾越了界限。我同他,没有那么深的交情。
“知道了,多谢姑姑教诲。思琰一定谨记于心。”
敬祖时,因着我私心里觉得愧对于江晚吟,从而也没为难江厌离——我总觉得她抢了我哥哥,说到底还是不太开心。
之后的两三日我也总算闲散下来,轩哥哥整日同江厌离在一起,姨母遣了秋痕和芸儿为我打点行装,她自己时不时会邀大哥单独谈谈。两个人弄得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我去问轩哥哥,他只是置之一笑,不肯告诉我。
我懒得理他,就自己提着鸟笼去找哥哥玩。谁知我们俩正逗鸟逗得来劲,大哥好巧不巧来教导哥哥的刀法,被撞了个正着。大哥不出我们所料的大发雷霆,听说半日之内都没人敢靠近哥哥的入云馆。因由这是在金家,大哥不好动手罚我们俩——而且,上面又有姨母拦着,左右罚我也罚不到位。他干脆就先放我们俩一马,说回了不净世再收拾我们。
正是我郁闷的时候,哥哥好死不死提起来我欠江晚吟钱的事情。我听着一愣,怎么他也知道了。我就老实交代了,谁知道哥哥不仅不帮我,还对江晚吟大加赞扬——
“才要你二百两?!二百两?!江宗主可真是太仗义了,这鸟的品相,啧啧啧,他要我一千两我都给!”
我差点气绝,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你有钱你给!白白骗我二百两算怎么回事!还闹得我跟着你一起挨罚,回了不净世又要抄书!”
“分明是你答应帮我带鸟雀的,怎么又要反悔!还有啊,我生辰快到了,这不是现成的礼物?怎么能要寿星给钱呢!”
我甩开他愤愤不平地走了,想着怎么也得在走之前参江晚吟一本——这二百两我可不白给他!
忽然间灵光一现,计上心来。我回转过去拉着哥哥的衣袖撒了个娇,
“行吧,既然哥哥是寿星,那妹妹我送这个礼。哥哥你开心吗?”
他被我腻得抖了一下,伸手把我推远些,“心领了,但你有事直说。”
“心领了?那就是东西不要了,鸟我带走了——”“诶!别别别,小祖宗,我真的开心、高兴、快乐、喜极而泣,你好好说话,把我的鸟放下。”
我收回要去提鸟笼的手,然后挨着他坐下来。哥哥甩开他从不离身的折扇,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怎么,有心事?”
“你带着你的鸟去我那儿下棋吧——咱们好久都没下过棋了。”
“就你那个三脚猫棋艺还找我下棋?”
“你半吊子的修为大哥不照样带你练刀?”
果然,一提大哥他就蔫。收了扇子,站起身来抖了抖袖子,“好好好,咱们兄妹俩没必要——‘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说要下棋,那就下吧。”
“前几日姨母说有些日子没见你了,还有些想你。我等一下叫了她一道来小聚片刻。”
姨母喜欢江厌离,每每到了午后,江厌离都会去姨母那里喝一盏茶、吃些点心,保不准轩哥哥也在。这个时候刚刚好,请了姨母就等同于请了江厌离。
回了露华殿,我遣了人去备上好的金骏眉又一些精细糕点,叫锦儿取了我的乌木棋盘和白翠两色的玉棋子,又命人点了檀香、挂上鸟笼——万事俱备,只等时机。打发了人去请姨母,我这一出戏算是序幕拉开。
哥哥和我下棋永远都是我先走——更小些的时候他甚至会让我几步,这一次也不例外。我摩挲着手中的翡翠棋子心中盘算,并不是要如何赢这局棋,而是如何把这“战线”拖得更久一点。
“啧,你这儿茶香、棋美、香沉,只差一点。”哥哥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又给自己塞上一块桂花糕。
我才懒得管他差什么不差什么——本就不是来下棋的还那么多道道。可我却忘了,哥哥这个人心思是最为单纯的——他不一定看得透我此番用意,来这儿对我也不一定有助益。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锦儿,把他的茶撤了!”
“诶,你这个人!我跟你说啊聂思琰,你这样可是嫁不出去的!”
我冲他挑了挑眉,“嫁不出去那好啊,我就天天在家祸害你呗!”
“你!不知道打哪儿学的牙尖嘴利。”
“我这么些年不都跟着你吗?学也是跟你学的!”
“行,跟我学的。那现在,跟我学——‘差了哪一点’?”
看在他愿意陪我来的份上,我配合他一次。举了举嘴角,僵硬地问他,“差了哪一点?”
谁知他微微一笑,一子落盘之间竟叫我全棋命悬。哥哥凑近了身和我对视,那一双眼睛盯着我,“人静。”
我掐捻了片刻,终于找到了他的漏洞——越是凶猛,软肋越是致命——想来这一招之下他必输无疑。“不静又如何?”
咔哒一声,棋落成局。
我趾高气昂地又拾起一颗棋,得意洋洋地看着他,觉得眉梢都要飞起来。不知道他有没有让着我,但这是我少有的赢他的时候。
“下棋不静,就是自断其命。”
谁想他一子之下竟能撼动乾坤,片刻之间转败为胜、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急得恨不得趴在棋盘上找他的错处,却是退无可退、无处逢生,只能咬着牙根儿哼了一声。
“错了错了!悔一步!”
哥哥忙拦着我的手不让我动,“你叫我来陪你下棋,你怎么还耍赖!不行!”
我垮下一张脸,随手把棋子往棋篓里一甩,别过头撑着脸不看他。气死我了。
“你看你,又来了。从小就是,跟我下棋总是输,输了就生气,生气了要我哄,哄好了还要下。唉,哥哥我真是命苦,摊上你这么个妹妹。”他折扇一甩,坐到我旁边来。伸手拍着我的肩膀道:“也没办法,谁叫你是我妹妹。那,再来一局,我让你三步?”
“八步。”
“你要上天?”
“不下了。”
“六步。”
“成交。你去收拾棋盘。”
我瞧着哥哥收拾棋盘,心里的不爽也一点点散去了。忽然间想明白了个道理——当你真的爱一个人的时候,不管是输是赢,你都是输。就像哥哥和我,总是他一让再让。但若你爱的人也爱你,那他或她一定不会让你一味的委屈。
我在心里骂自己临阵心软,愤愤地咬了一口糕点,“算了算了,你让我三步得了。”
“诶,还是我妹妹懂事。你手边那块糕点看着挺香的,递过来我尝尝。”
“你不要蹬鼻子上脸!”我凶巴巴地将糕点戳进他嘴里,“得了便宜还卖乖。”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我们两人一人叼了一块点心转头去看——活像两只蹲在树上的松鼠。
“不怪子轩说自己没把你惯坏”,姨母扶着凝霜的手走进来,后面跟着含笑的江厌离。“原是你跟他学的嘴上厉害些罢了,心里还是懂事的。这般,我也算放心了。”
“礼就不必行了,见到二公子安好便好了。你们二人继续,我和你嫂子也趁机体会一番‘茶香、棋美、香沉、人静’的意境。”
锦儿十分乖巧的给她们二人上了一人一盏金骏眉,姨母端起茶杯放在鼻下闻了一回,“你还真是,认准了一种茶便不再换了。再好的雨前龙井、天山寒翠都换不走你这点金骏眉——死心眼。”
“死心眼有什么不好,从一而终多好啊。好了好了,不说话了,不都说了要‘人静’吗?”
“是了,我们都安静看你们下棋。”江厌离跟着笑道。
我看着棋盘,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激动——鱼已经在网中,只待我收网的那一刻。这种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叫我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哥哥显然发觉了我的不对劲,抬眼瞥了我片刻,又低下头去。
此时我哪里还有心情管什么下棋不下棋的,只是胡乱摆了三颗子就开始新一轮的搏杀。好在哥哥还算懂我,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算他不是真的明白我要干什么,他也乐得帮我。所以,他没有下什么狠手,只是和我拖拖拉拉地打了几个假把式。
我这个哥哥,虽然学习修为不行,看起来整日醉心花鸟之间。但他下棋作画一类的闲散功夫却是绝佳,其中下棋尤甚。都说走一步看三步的已然不凡,他却是知一推十或者更甚——在我心里,他就是棋局诸葛,谋局精妙,料事如神。只是他平日里晃着个扇子不着调,我和谁说都没人信。久而久之,我也就不说了。就算每次下棋我都和他生气,但心里我还是崇拜他的。也有那么点不服气吧
香燃了两刻,茶换了一盏,屋内静得连外面漏刻的滴水声都听得见。我和哥哥还战得“如火如荼”。他一向有耐心,只要不练刀学习,干什么都好。但此时我已经按耐不住了,暗地里给阿沐使了个眼色。她十分会意地以一颗极小的石子射出,击中了那只正在休息的青雀。
鸟儿受了惊,在笼子里蹦跳着‘啾啾’叫,连带了笼子里的铃铛也跟着一起响了起来,惊扰了这午后的安宁。姨母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望过去,皱了皱眉。
“这是哪儿来的鸟雀。”
“我听闻阿琰前几日为聂公子寻了一只极为罕见的青雀做生辰礼,想必就是这一只了。”
姨母倚着引枕,缓缓地问道:“就是引得聂宗主大发雷霆的那一只?”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十分乖觉地放下手中的棋子凑到一起。
“是我自作主张给哥哥寻来的,不怪哥哥。”
姨母的面色柔和了下来,“我亦没有怪你们二人的意思——是赤峰尊太过急躁了。这青雀倒是好看,从哪里寻来的?”
“姨母好眼光!”一听到有人夸他的鸟哥哥就来劲,都不用我提点就自动发言。“是妹妹托江宗主寻来的。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啊,鸟市上得千两白银才能求得一只——毛色品相有没有这么好都不知道呢!”
一听这个价钱,姨母的嘴角抿了起来。江厌离的脸上亦是出现了略微尴尬的神色,她赶紧问道:“那,这一只得多少银子。”
现在就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时刻了——
我低眉顺眼地走到姨母身旁坐下,挽着她的手柔声道:“嫂子莫担心,江宗主仁义,只算了我二百两。”
“二百两”这个数一出来,我就听到江厌离轻轻抽气的声音,姨母的眉头也皱得更紧了。我心里想着,没想到吧江晚吟,你也有今天。
看姨母脸色不对,江厌离赶紧解释,“阿澄不懂事,我替他向聂姑娘告罪,这二百两我现在就差人去取银票。阿娘也别和他计较,想是觉得两个人玩得近些,胡诌来的。”
“无碍。”
姨母的语气虽不快,但我看着却没有真的不高兴。而她并无阻止江厌离的贴身侍女急匆匆地出去取银票,更没阻止她把银票塞到我手上。
我心里是想直接接下,但又要顾及面子,就做着样子推脱一二。江厌离心里明白这事儿不是我说不用就不用——见我不收就交给了锦儿。锦儿用眼神去探姨母的意思,得了准许之后就将银票收起来了。
江晚吟又没说要我立刻还,那这银子还能拿出去放贷,收回来的利益一年少说也能有二三十两——只用在年底时收回部分,再加上我平时攒的钱能凑出二百两,手上还多出来余钱。我心里算盘打得美,却是忽略了姨母话中的意味已然改变。
“阿离,这事儿也怪不得江宗主——江家因温氏而遭飞来横祸,重建不久又射日之征。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正是四处要用钱的要紧时候。你弟弟他身为宗主,不能不为宗室弟子们着想。他这般精打细算,也是可以理解。”
说着,她话锋一转——只怪我太得意忘形,竟没听出这些话中的深意。
“只是,阿离啊——江家根基深厚,就算遭此横祸也不该二百两都出不起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心想着如何安排这二百两银子来多得几分利——年下我一定要有钱带着哥哥包了皮影楼的场子,一整天都只准给我们俩演《猫与鼠》!却未曾察觉到这话题的方向已经发生了偏转,向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飞驰而去。
江厌离放下手中的茶杯,一双杏眼低垂,一副惭愧又无助的神情,当真是我见犹怜。
“原本家中是有账房先生的,但……一遭横祸后,阿澄为了重振江氏殚精竭力,家中事宜便是我一手操办。也怪我不精于此道,就算日夜学习也不过尔尔,勉强管家罢了——尤其是重建莲花坞,万事重头来,总是繁琐细碎,总有想不周到的时候。”
“我在的时候还好——自打离开,阿澄便有些忙不过来。他有宗主政务在身,又要练剑修习、教导弟子,还要外出夜猎。这宗内的繁杂琐事,怕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加上秦岭以南每每入夏就降雨颇多,易发洪涝,往年还要加筑堤坝,开挖河道……这今年,南方各家因着粮食银钱不足,已经挪用了修堤开沟的银两……所以阿澄才……”
她未把话再说下去,江厌离眼中含着两汪泪水,连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喂”,哥哥用手肘推了推我,小声说道:“江家在之前的风波中遭了重创,但咱们不净世还好好的,并没受太大影响。不若这银票你就还回去算了。”
哪里还用得着他说,江厌离那一段话就让我无地自容。我突然觉得手中的银票重比千金,更是心中有愧,打算还回去。可还未等我开口,姨母便先我一步发话了。
“唉,难为江宗主,年纪轻轻便扛起如此重担——想必每日朝乾夕惕已然很是辛苦,再管宗门琐事……任谁都是分身乏术。”
江厌离点头称是,她声音哀伤,“自家事,自己担着罢了。我只是心疼阿澄,小小年纪……”
姨母见她这般,也跟着伤心起来,用手绢抹着眼泪,挨过去安慰江厌离。我和哥哥挤在一起插不上嘴——我是万万没想到,本来只是想参江晚吟一本,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结果。没等来姨母的霹雳手段,反帮他博得了同情。
姨母拍着江厌离的手,有些嗔怪地看着她,“你这话说的就生分了:什么自家人不自家人的?你我是一家人啊!能帮一把的时候,自然要帮一把。”
江厌离搭上姨母的手背,感恩却无奈地笑道:“多谢阿娘关怀,只是如今我是子轩之妻,又有身孕,着实不便插手江家内务。”
“这有何难?”姨母咂了一口茶,“叫小宝替你去就是了——她本就善于治家,心思又细腻,算账也算得清楚,又精通些经营之道,是个绝佳的人选。”
这一下可是太刺激了,转弯转得我和哥哥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只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安静的像两个木头人。
“这倒是,早听闻阿琰绝顶聪明,更是攻于数术、治家有方——”“那是!我妹妹的数术是金光瑶手把手交的!当然精妙!”“只是,终究还得阿琰愿意才行。”
我的蠢蛋哥哥方才反应不过来——这时候倒反应的快,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我恨得咬牙切齿,暗地里狠狠一拧他的腰。他更是没轻没重地嗷了一声,最终在姨母的目光中忍痛安静下来。
我赶忙陪着笑脸,“姨母和嫂子言重了,阿琰哪里来那样的本事?不过是照着从前先辈的样子,照猫画虎地做罢了。在自家也就算了,外面可是断不敢胡闹的——若是弄错了一星半点,我哪里担待得起。”
“阿琰这样说就是和我见外了”,江厌离温柔地看着我,“你只把莲花坞当做自己家。”
“现在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过谦,去便是了。你若真是担心,我叫秋痕同你一道去,做事之前都和她商量一番,如此也算是稳妥。”
我看着她们,心里十分想拒绝,但又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入手。想了想,只能再对不起江晚吟一次了。
“嫂子,我并未和你见外。虽说我年纪小,还不曾经世,懂得不多,但也愿意在微末处帮些忙。只是,嫂子也知道,江宗主”这话是未说完,可江厌离心里是比谁都明白——大半月前,是谁在夷陵把我吓得魂不附体?我到要看看,她还能说出些什么理由来。
“我知道你的顾虑——阿澄他脾气的确暴躁了些,但心思绝不坏,不会有意为难你的。若你肯帮忙,我自然也会叮嘱他。”
“怎么,你同江宗主的关系不好吗?”哥哥突然开口,我却被问得一愣,十分不解地看向他——我和江晚吟关系好吗?我和江晚吟关系好?!
不了,我们俩是阳关道和独木桥的关系。只希望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想想几天前我竟然还有点舍不得他走,真是无语——没人吵架了寂寞,我怕是闲得发慌。忙起来就都忘了,谁还管他呢?更何况我尚在金麟台就不占分毫优势,去了莲花坞那不是自投罗网地送死吗?我才不去呢!
“萍水相逢罢了,没你说得那么好。”
“是吗?我还以为你同江宗主很合得来呢。”
“姨母为什么这么想?”
听了姨母的话,我心里一团乱麻——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姨母不慌不忙地摇着团扇,而我在一旁如坐针毡、心如火燎——片刻不能安定。
“你来了第一天,连金麟台都不曾上——在镇子里碰到了就邀江宗主去‘滕王阁’吃点心。晚上又同江宗主一道来月下阁,合奏更是天衣无缝。中间一段日子虽说不是日日都见,但隔三差五总也能听到些风声。昨日你又主动去帮忙挡酒——我以为,你们二人关系甚好。”
“是啊,我也以为是这样。嫂子大婚当日,江宗主还作了一首催妆诗打趣她来着——想是生气了不肯去。”我哥哥心思单纯,许多事情都不听不出轻重缓急。就像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刻,他还无知无觉地不忘火上浇油——抓起我腰间的青玉佩便问道:“你这玉佩哪里来的?昨天还没见过呢!老实说,是不是江宗主给你赔不是用的?”
我急忙要去捂哥哥的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全是凭他这样没轻没重的人!“你不要瞎说!当日江宗主那也不算打趣,你说说站在门内的哪个不是他的亲戚,怎么就非得是说我呢!”
这话说出来我却突然有一种马失前蹄的感觉——如此就是证实了江晚吟以催妆诗“打趣”我,还打开了哥哥继续解释的话匣子。
“还能说谁?只有你一个人白醋黄连醉天仙,写诗作词一首又一首——可不就是给你写的。‘行至槛前遇难戚’实在是贴切。”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江厌离用手绢掩着嘴,姨母更是拉着我笑个不停。
“想来阿澄也是觉得同你亲近几分才打趣你的——我看着他长大,快二十年了我也甚少见他同谁玩笑。”
我很想提一提虞茗姬,但一想到之前秋痕的叮嘱,就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看来江宗主也同我们作同样的感想,只有你还是拒人千里。”
我被他们几个人说的无法辩驳,只能沉默地吃着糕点——江晚吟他当真是这么想的吗?果真觉得同我亲近几分吗?
我想起他前夜里骂我的样子,觉得实在是不可能。但言语中,多少还是流露出一两分的关心吧——比起在夷陵时的狠厉狂躁,他多少是对我缓和了几分。
军心乱,自然难胜大局。
“这我还得问问大哥的意思。”
我明明可以咬死了不想去,却偏要顾及别人的面子一让再让。说到底,不过是给自己留些面子、拖延时间而已。
“去请赤峰尊。”
我没想到姨母如此果决,竟直接遣人去问大哥的意思。
片刻后大哥便带着霸下来了露华殿,一进门看见那只活蹦乱跳的青雀就来气。锦儿战战兢兢地给他上了茶,姨母将事情一一说给他听。我以为依着大哥的性子,一定会回绝——毕竟我还得回家挨罚呢!可他沉思了一会,竟答应了。
“年岁渐长自然要出门历练——成日的在家里,我亦不敢重罚,纵得你总是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我没有!”
“你是将笄之年,要学会为人处世、审时度势——修为本就不行,出言就要懂得三思。”
“还说我,整个屋子里最不会体察人心的怕就是大哥你!”
哥哥平日里是最怕大哥的,眼下我和大哥正面顶嘴,他在一旁就吓得肩膀一抖,恨不得赶紧离开了才好。
这时候,江厌离赶紧出来打圆场。“赤峰尊实力强横——是刚强御下之道,耿直些也不为过。只是阿琰为女子,本柔弱。自然也要懂得以柔克刚、回还相与。不过阿琰年纪还小,单纯些是正常的事,赤峰尊不必如此。”
“正好出去磨一磨你这脾气,总也是不知收敛。”
我气得眼眶泛红——这还有外人在呢!大哥怎么什么话都直说!
“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去莲花坞总好过天天被你骂、被你看不起!”
我把东西往地上一掀,糕点茶水稀里哗啦洒了一地。我转身就往外跑——谁要等他来骂我。
出了门我还听见屋里的动静。
“小金夫人也见识了,她就是这般脾性。这番去莲花坞,恐怕还得辛苦江宗主了。”
辛苦江晚吟?怕是得多辛苦辛苦我呢!
“阿琰是子轩的妹妹,自然也是我妹妹,哪里要这么见外。她去莲花坞帮忙治家,我和阿澄还得谢谢她。自然也得感谢赤峰尊”
我走远了,后面的话听不清,我也不想再听——不过都是他们相互寒暄吹捧的话,不听也罢。
用袖子抹着眼泪,我漫无目的地在金麟台闲逛。走着走着,却是向了轩哥哥的云菲院——
才进大门就见小池塘里种了满塘荷花,此时荷叶初出,仍卷着嫩叶。我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不再看。一个人在满园梨花的簇拥下寻到梧桐树下的秋千上,
“进门也不说一声,大小姐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听到这话,我闷声不吭,眼泪却是落了下来。
轩哥哥见我不答,慢慢地踱过来。一见我掉眼泪却是慌了神,连忙蹲下抽出帕子给我擦脸。
“怎么回事?这是在哪儿受气了?”
“你是不是也嫌弃我修为不高、天分太差?”
我别开头,从秋千上跳下来。轩哥哥跟着我站起来,笑道:“赤峰尊又说你了?”
“是。”
“你就当耳旁风听不见。只是,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又说起这个?”
轩哥哥又把我抱回秋千上,走到我背后轻轻地推着。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只听他在后面咋舌。“你啊,真是引火上身——自以为一盘棋布得很好,谁知道却给人反杀得猝不及防。你差钱就来跟我要,你气不过就来跟我说——我这边一摞银票、一封信就能办妥的事情,你这大张旗鼓的又是何苦!”
我耷拉着脑袋,心中愁苦。“那现在怎么办?我能不能不去?”
“赤峰尊都答应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只能是多帮你准备些东西而已。你在那边有事就给我写信,实在不行我就去接你——江晚吟脾气差的离谱那是人尽皆知,也就只有阿离才觉得他本性温和。你去了,别理他就是。若真是气急了,你骂两句也不是不可以。”说着抽出几张传送符,递到我手里,“这些你拿着,虽说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对你动手,但还是拿着稳妥些。”
轩哥哥总是对我这么好,我委屈地抹了抹眼睛,小声地嘟囔着,“你说,我要是姓金该多好啊。如何也关不着他什么事,骂我也轮不到他——你要是我大哥,那该多好啊。”
“长兄如父,赤峰尊是聂氏家主,对阿琰你自然要严厉些。子轩兄只当你哥哥,当然会宽宏宠溺更多。这两者,何必比较?”
一抬头,刚好看到金光瑶从外面走进来。他对轩哥哥行了礼,两人又宽慰我一二之后便开始商讨后续的礼数事宜。我被放在秋千上,轩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推着我。
可是人心偏倚从出生既有,又从何提起“无须比较”一说呢?
四月之初,细风一吹,梨花纷纷落了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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