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三章·春风拂槛
回到金麟台,拜见了姨夫姨母后,轩哥哥便领我去露华殿。我牵着他的袖子,回忆着方才与江晚吟的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小宝如今也快十五岁了,生辰礼想要什么?”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晃了晃轩哥哥的袖口,“都说生辰礼是惊喜,哪有提前问的!”轩哥哥的手掌拂过我的头顶,“这不是怕你不喜欢吗?”我抿了抿嘴道:“那哥哥还同从前一样,送些我想不到的好东西!”
轩哥哥抬手在我额前一弹,我捂着额头往旁边跳了两步,“你做什么!疼啊!”他倒是笑得开心,“就你鬼心眼儿多。我若不弹你这一下,你的魂怕是都要飞了!”我不屑地“哼”了一声,“胡说,我哪里魂都要飞了!我这不是玩累了——”
“那你说说看,去哪里玩了?今日的猫与鼠,演的什么?金麟台下的冠芳茶可还合胃口?”
我一听,觉得他这是话里有话,不对劲。先搪塞着说:“就你管得宽——你自己大婚,瑶哥哥忙得脚不沾地,水都没时间喝,你还有空来管今日猫与鼠演的什么?”想来是轩哥哥发现了什么,他竟然伸手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脸,“你个鬼丫头长大了,我还管不了了?”又倾身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和我这儿信口开河地胡说,看我一会收拾你!”
虽然心里慌得不行,但我仍然不肯松口,“我没胡说!哥哥先动手的,你坏!我告诉嫂子去!”也不知道是我给他抓了错处,还是因为我叫江厌离“嫂子”惹得他心情好——轩哥哥竟然暂时就放过了我。他挑着眉冲我点了点头,什么也不说了,带着我径直往前走。只是,他弯着的嘴角和过分得意的神态让我觉得他还有后手。
待我将一应起居的侍婢都安排好了,轩哥哥引我在院子里转了转——露华殿果然不负虚名。小楼雕梁画栋,门前种着两株芭蕉,西侧是一排葱翠带露的湘妃竹。其余院中种满了梨花和西府海棠,此时半开半待,犹如云霞掩映的仙境般。春草如碧,小路以汉白玉铺就,蜿蜿蜒蜒向四周延展开去。一道流水穿庭而过,水声潺潺,令人清心。
院中倚水处有架秋千榻,上铺着素锦的软垫,旁边的一张石桌上摆着各色点心。全怪我脑子缺根筋,一见秋千就什么都忘了——只知道蹦蹦跳跳跑过去,踢掉鞋子,拿了点心就自顾自滚到秋千榻上任哥哥问话。
“可惜你这露华殿没有高大乔木——本想着给你扎个秋千的。不过,看来你倒是更喜欢这秋千榻。”
轩哥哥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我则靠着秋千榻上的软枕,心满意足地吃着点心,毫不在意地摇头,“都喜欢!反正哥哥院子里也有秋千,我以后多走些路去玩也不打紧!哥哥不嫌弃就好!”他睨我一眼,“你小时候丑事我见多了,还嫌弃你这点?”我刚想反驳他,却听他突然长叹一声,“唉!这般真心都换不来自小带大的妹妹几句真话,可惜啊!”
我一骨碌爬起来,“我哪里没说真话!我是真的去玩了!”
“真的就去了一下金麟台下的镇子?”
这算是我理亏,只能心虚地“嗯”了几声。
“是吗?”
“也不全是”
“你从前,但凡下金麟台去玩,每每都得去看那猫与鼠的皮影戏,这十几年了也没腻过——看完来回来还一定要和我讲,就算那情节熟悉的我都背下来了你也不肯停。怎么,如今是没去呢?还是不肯和我讲了?再或者有什么心事扰着了?”
“你从前对阿离一直都淡淡的,说不上亲切。今日,怎么突然就改口叫嫂子了?”
我眼皮一跳,心里暗骂自己说话不注意。却又被问的心生愧疚,几度张口想要把今天发生之事和盘托出。但一想到江晚吟那阴测测的眼神,话就又梗在了我喉咙里——虽说他这个人不坏,但我要真是背着他全都说出去,往后他知道了,也难保不会生气。可再一看轩哥哥的脸,我又真心觉得再对他撒谎不合适。想了想,干脆把锅甩给江厌离。
“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要问什么问嫂子去!”我赌气地把糕点往盘子里一扔,背过身去,抱着膝盖不理他。
“哦——”,轩哥哥拉长了声音点头道:“原来你偷偷跑去了夷陵!那我倒是好奇,江兄和你说了些什么呢?”
我悄悄扭过去一点,见轩哥哥坐在那梨花树下,一手撑着下巴,耐心地看着我。此时,我都不知道是该恨自己轻率又傻,还是该恨轩哥哥太过冰雪聪明。但我又细细一琢磨,他是怎么把江厌离和夷陵联系起来的?又是怎么知道我和江晚吟单独谈过了?毕竟,对外我可是宣称我俩是在金麟台下的小镇里遇见的,为尽主人之仪,我特意请他去的“滕王阁”——怎么到了轩哥哥这儿全变了?
自我回来轩哥哥就一直和我在一起,没人有机会单独和他说这件事。而且,我也不觉得江晚吟有什么理由颠颠儿地主动去和他姐夫说这些。那轩哥哥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突然一个名字闪过我心头——
“是不是江厌离和你说什么了?”我一下转过身去,跪着蹭到秋千榻边缘处,扶着缆绳急切地问到。只见轩哥哥点了点头,“长大了倒是有所进益。我今日去看阿离的时候恰好看到她正在卸妆,头上的钿子还没去全——就问了问。再说了,我们夫妻一体,阿离对我也一向坦诚相待——没有秘密也是正常。”停顿片刻,他又皱眉道:“江兄没有为难你吧?他那个脾气也是——”
“他倒是没为难我”,我冷笑一声重新坐回去,“就是把我吓得不轻。”
“夷陵的事阿离已经和我说了,叫我再替她跟你道歉——阿离觉得江兄那般着实吓着你了,说你要是还生气尽管找她。不过,我想听听你们在金麟台下说了些什么。”
我想着,反正这事已经被江厌离先说了,那我再说后半段也只能是对哥哥诚实,不算失信。但我又着实担心,只能蹭回去,“那我说了,你可得给我保密!”
轩哥哥点头道:“你说要保密,那我自然不对任何人说起。”
“你夫人也不行。”
好家伙,一说他夫人他就犯难——那一脸的犹犹豫豫、心怀愧疚的样子做给谁看。我是白眼一点都忍不住,啧啧啧地直摇头,“算了算了,你夫人要问你可以说,但你不许主动对她提起。其他人更是只字不许漏!咱们拉钩!”
我一点没好气地和他勾了勾手指,心里着实有些委屈和不满——从前轩哥哥和我最为亲近,许多不能和别人说的秘密我都会悄悄告诉他,让他给我保密。我还时常在他的要求下,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他练剑,再哈欠连天地和他一起用过早膳了去学堂。春天有时他带我逃学去放风筝;夏日里我们会去后山偷了樱桃放在井水里冰过了,悄悄吃;秋天下学了去看漫山遍野的红叶;冬日里靠窗支个小炉,一边吃炙肉,一边听窗外的大雪落在竹叶上的声音。
小时候,他和姨母是我的全世界。如今他们依然是我心中的重中之重,可我却不再是他身边特殊的存在。而从前记忆里四季之景中的位置,未来都将由江厌离取代。我不再是他最想护着的人,也不再是他称“我们”的人。我仍然是他的亲人,但不再是他的家人。就算我知道他们二人情真意切,即将结百年之好,但我还是难过——轩哥哥曾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但现在他要走,我却连个多留他一会的理由都没有。有时我也会想,这一朝心动,真的就比得过十年相伴吗?许多道理我都明白,但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会纠结这些问题。
但我不该叫轩哥哥为难,若我问出口他一定会难过。所以,我就把所有的不满都压回心底,然后一屁股坐回我的秋千榻上,将在小镇里的事情一点点说给轩哥哥听。可我也着实怕说得过分详细了让他生气,要是一个没忍住去找了江晚吟,那我就彻底是暴露了。所以,我就挑着重点,又删减了一些可能会惹他生气的细节,拼拼凑凑说了个还算完整的故事。
轩哥哥听着,眼中反而有了一丝戏谑的笑意,手掌还轻抚着广袖内束着的腕甲,时不时地摇摇头。我看他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来气,但还是忍着不快说完了。我伸手够过来一块糕点,问道:“怎么,金公子有何指教?”
“没大没小的”,他轻推着秋千榻,略带些玩味地看着我道:“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你若不想知道,我自然没什么好指教的。”
原来,我自以为看明白了的一场戏,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我太过自大,怎么会觉得我能和江晚吟旗鼓相当?毕竟他才是真正和那些老奸巨猾的宗主过招的人——我那点计量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些惹人玩笑的小把戏,江晚吟大概都懒得和我计较。
“我只是觉得奇怪,但是说不上是哪里。”我的五指敲着下巴,努力回想着江晚吟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想从回忆中斟酌些东西出来。但几番回忆也仍想不出什么精细来,从头到尾似乎都合情合理可以解释唯有,唯有他突然间转变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费解。
“非要说不对劲,那也是他吓唬我、激怒我,再莫名其妙地放软了态度”
我抬头去看轩哥哥,只见他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江兄这步棋啊,走得险之又险,放手一搏。”见我满脸不解地看着他,轩哥哥才给我细细说来。
“不过是先吓唬吓唬你,再讥讽一番叫你怒火攻心,失了理智,感情用事,逼你说出真话。再利用你那点恻隐之心——毕竟带阿离去见魏婴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外人如何知道就全看你怎么想、怎么说了。放下身段让你松口,就算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现下我更后悔自己轻敌——江晚吟非常明白,他能让我无知无觉走进他的圈套,还能让我觉得是自己掌控全局。这一局虽然冒险,但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我想,就算我没有如他所想,江晚吟亦有办法让我妥协。
江晚吟的手段远不止于此——这哪里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少年宗主,分明就是精于算计、圆滑世故的老狐狸。再一想之前瑶哥哥同我说的清谈会的场景,我更觉得他是个绝佳的“戏子”。他的隐忍或许有迫不得已的退让,但也有韬光养晦的让步。待他根基稳固、羽翼丰满之时,就是那些曾经弹压他、与他做对之人的绝路之日。
就算知道他聪明,但我还是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对于江晚吟把我骗的团团转十分介怀。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叹了口气,塌下肩膀来——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还能再踩他一脚泄愤吧。
外面有人来传姨夫的话,请轩哥哥去前殿有事。他离开了才没多久,却又有人叩响了大门。我遣了锦儿去开门,不想来的竟是金光瑶。
我连腰上的玉佩都来不及挂就急匆匆地赶出去,“瑶哥哥怎么得空来露华殿?我听他们说,外面忙得很呢!”
这世上好看的男儿我见过许多,世家公子榜的前五我也都有幸一一见过。所以长得再惊艳,于我而言也不过尔尔,看过便过了。金光瑶生了一张干净清朗的面庞,机敏而俊秀——像是秋日的山风拂面,如中秋的月色宜人。尤其是他笑的时候,嘴角陷下去两个小小的酒窝。这酒窝在一个男孩子脸上不显得女气,反而让人觉得他的笑容格外甜。而我,也爱看他笑。
“我听他们说你刚来,想着这会儿你也该安顿好了,就来瞧瞧你。”他走近几步,对我笑道:“你妆面怎么画到一半就出来了?灵猴似得。玉佩和宫绦也不知道戴,真是愈发大了还不懂规矩。”
我提着裙子跑过去,在他身前几步处刹住步子,“不管!瑶哥哥来了我高兴,自然跑出来迎啊!要怪,也得怪你来的不是时候!”
“胡搅蛮缠。”他把我画了一半的眉目细瞧了瞧,“快进去把眉毛和眉心妆补好,再过一个时辰就该传晚膳了——父亲专门为你办的接风宴,你可得打扮漂亮了再去。”
说的好听,金光善哪里是给我办接风宴,这分明是摆架势做给别家看的——显得他金光善关爱侄女,仁爱无比,拉拢人心罢了。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描画一下。”我背着手,踮了踮脚尖,想着要描个什么样的眉心妆。
“金公子,锦儿这几日才新学的描法,还不够熟练”,锦儿不知何时跑到我身边来,“您瞧,小姐的眉梢处是不是画的有些飘了?”
我眉心一跳:这种事她怎么还往外说?正急着要用手去捂脸,手却触到了顺滑的料子,停在了半空。只见金光瑶当真俯身过来,凑近了看我的眉梢。我确乎没有这般近地看过他——从未想过一个男子的睫毛可以这般的好看——他的睫毛如羽扇一般又密又长,尾处还微微上翘。我比他矮些,他的眼睛下看,睫毛轻轻地颤动着,在脸上落下一片朦胧的阴影。
“想是她跑的急你才画飘了,不怪你。”说着,他伸手点了点我的前额,“你啊,总是这样叫人不省心。”
“金公子说得对,我们小姐就是坐不住。”不知道怎么回事,锦儿这嘴就跟洪水决堤似地停不住,“今儿早上才贴歪了花钿,下午又跑得画歪了眉。不若,金公子帮锦儿个忙——把小姐这眉描了,眉心妆画了。一叫小姐面上好看,二来也剩锦儿些力气。”
我转过头去看着锦儿,只见她冲我眨眨眼,笑盈盈地站在那儿,“小姐,你说好不好?”我本欲反驳,还想说她“不知羞”。可这些话在心里全都化作了一个念头,瑶哥哥要给我描眉呢。我低下头去,用脚尖拨弄着路旁的小草,很小声地说道:“若瑶哥哥不嫌麻烦,我自然也觉得好——”
“小姐,这不合礼法。夫人若是看见,又要说你不懂事了。”
阿沐甚少打断我说话,往常她每次打断我,我都会静下来听她说。但这一次,却有莫名的不快从我心间升起。
她说的这般直白,反倒是将我们三人都架在这里不好下台。我一甩袖子,拧着眉头看她。锦儿转了转眼睛,“嘿嘿”笑了两声,想引金光瑶进屋里,却又给阿沐拦住了。“锦儿——”
“阿沐姑娘的忧心倒也对”,金光瑶走近我身旁,阿沐的神色更加不好了。“那这样吧,请锦儿把东西拿出来,我在秋千榻处给阿琰描,你觉得可好?”
“自然好,锦儿快去吧!阿沐,去帮忙上盏茶!”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只见一丝凶光在阿沐眼中闪过,但她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很顺从地转身离开起来。我亦伸手握住金光瑶的腕子,拉着他一路来到秋千榻旁。
我一踮脚坐了上去,拍拍身边的空位叫他也来坐。金光瑶却笑着摇了摇头,只站在我面前几步处,“我若坐下来,谁来给你描眉?要是等下这秋千榻再晃一晃,又要画成花猫。”
锦儿将一应用品都在石桌上备齐了,用湿帕子给我擦掉画飘了的眉毛,又抽出远山黛来递给金光瑶。他扶正了我脸,轻声对我说:“阿琰,闭眼。”
我听话地闭上眼睛。眉间处一点清凉,顺着我的眉线一直拉到尾处。一下,又一下,又轻又缓。
“瑶哥哥,你说,人心会不会变?”我很想问问他轩哥哥的事,但又不知道要如何问才合适。“从前喜欢的,会不会以后就不喜欢了?也觉得不重要了?”
他为我画眉的手顿了一下,“或许有些凉薄之人会,但若真是那样,也不算是损失,不必介怀。若真是值得难过的人,他一定会一直都在意你,把你放在心头,让你觉得自己重要。”
“那——”
“不过,阿琰不要胡思乱想——子轩兄同你的兄妹之情和他与江姑娘的夫妻情谊全不冲突。他对江姑娘的爱,不是从你这里分走的——阿琰要知道,子轩兄对你的爱护没有少半分。只是,江姑娘是他的妻,若他不维护江姑娘,谁去维护她呢?”
“哼,江晚吟不得上赶着维护他姐姐。”
“阿琰,话不能这么说。江宗主维护江姑娘,和子轩兄维护你是一样的。但若以后你的夫君不把你放在第一位,不全全维护你,你也会难过的。”
“你啊,就是自己和自己较劲起来没完没了——你该为子轩兄高兴啊,毕竟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不好吗?”
有微风拂面,送来远处山林的芬芳,拨动着我的碎发,弄得我面上发痒。笑意止不住地攀上嘴角,我闭着眼向一旁侧了侧头。
“阿琰”,微凉的指尖轻触着我的鬓角处,“别动。”他的手轻轻用力,将我的脸推回原位。我没忍住想逗他,就问道:“瑶哥哥是笑了吗?”
“嗯?”
“我说,瑶哥哥是笑了吗?”
我想,这下他是真的笑了。声音都带着暖意,问我:“阿琰怎么知道的?”
“风里有花香。”
“这话怎么说?”
“瑶哥哥一笑,胜过漫山遍野的万艳群芳。”
“女孩子家家的,哪学来的鬼话!”
“瑶哥哥是‘敛芳尊’,你一笑,自然万艳同芳。锦儿,你说是不是!”
锦儿没理我,我一睁眼看到她已经笑得倒在阿沐肩上。只是,阿沐仍然冷着一张脸,十分严肃。金光瑶背对着我,像是正在收拾东西。但透过他散在肩上的几缕头发,我隐隐看到了他发红的耳尖。
“哎,瑶哥哥,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没有下次了。”
“我没生气”,他转过身来,手里还拿了一只珐琅彩的小钵,“只是方才想起来,前两天得了一盒正红的牡丹淘的胭脂,本想着说见到就给你——结果被你那么一闹差点给忘了。”
我用脚尖抵着地,探身去看。掀开盖子,一阵浓郁的花香散开来。钵里的膏体嫣红亮丽,光滑细腻,一看就是胭脂里的上上品。我用指尖挑了一点在手背上匀开,竟是一点涩劲儿都没有,细滑如水。接着,他又送了一盒金粉,说是画完眉心妆可用来点妆的。
“那瑶哥哥说,今日眉心妆画什么样子?”
他执笔的指尖动了一下,“给阿琰描一朵牡丹可好?”
“她一个妙龄少女描什么牡丹!也不怕老气!”
一听到姨母的声音,金光瑶的肩膀狠狠一抖,手里的珐琅彩钵也险些摔在地上。见了姨母,我赶紧起身行礼了迎上去,“姨母来了!可还是同阿琰一起住?”
姨母横了我一眼,没回答我,却是先对金光瑶说道:“你一个男子,竟还会画眉心妆?”金光瑶的面色微微泛白,但仍然恭敬地答道:“见人画过,便学会了。一点微末技巧,夫人见笑了。”
“哼,谁还不知道你那点手艺是哪儿学来的?”姨母神色嘲讽,侧脸睨着金光瑶,“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看看你娘就知道你能会些什么东西!还敢给小宝画眉心妆,不知好歹的东西!”说着,抄起手边的茶杯就要砸。
我赶紧扑过去把姨母拦下来,夺了她手里的茶杯递给锦儿,自己则拍着姨母的后背给她顺顺气。“姨母,你别生气,别生气。这不就是说说嘛!就说说而已!”见姨母作罢,我想着趁机送金光瑶离开,“外面是不是还忙得紧啊?瑶哥——我说,金公子,你是不是也该出去了?不然等一会姨夫该着急了。快去吧。”
金光瑶眼角微红,但依然对我们行礼过后方才转身离去。他还没走到大门口,姨母就又开口道:“等等,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他脚步一顿,停了片刻才又回转过来。我本以为他是来取东西走的,谁想他竟然顶状了姨母。
“夫人,这本也是我之前得的上品,想着不错才送了江姑娘和聂姑娘一人一钵。而且,这送出手的礼,哪里有收回的道理?”
姨母的面色骤然凌厉起来,她狠狠地瞪着金光瑶道:“凝霜,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扔出去!”
“姨母!我喜欢啊!明明是送我的,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留不留就要扔!”
我一把扑过去护住两个小钵,拦着凝霜不让她动。凝霜是把我带大的姑姑,自然也不会对我动手,只能为难地站在我跟前,有些进退两难。
“你这儿好东西还少吗?不差这两钵东西!”
“可我想留下!”
“你懂什么?快让开!”
“我怎么不懂了!别人一份心意!更何况我喜欢,不让!”
最终,姨母叹了口气,“既然你喜欢,就把那钵金粉留下点妆吧。胭脂颜色太老气,你还小,用些亮丽颜色。这个就不必了。”我自知姨母能够退让至此已是极限,若我再求就是两空,只能就此作罢。
我十分不舍地拿起那个小钵,低头说道:“那我去送送金公子,也表达我一份谢意。锦儿,先给姨母上茶。”
姨母没再阻拦,只是秋痕不言不语地跟了上来。我同金光瑶并肩走出大门,秋痕就跟在身后几步之外。我叹了口气,知道这胭脂是藏不下了——秋痕若不看着我把东西交给金光瑶,她是不肯走的。
又走了一射之地,我停下脚步。我不敢看金光瑶,只能低着头,将那一钵胭脂递给他。“瑶哥哥,你知道的,姨母她我也没办法。你,别放在心上。姨母她人还是很好的,但是就是,就是对姨夫十分介怀而迁怒于你了。对不起”
“阿琰不必给我道歉,这些我都明白,你待我好我也明白。”我见他的手往上抬了抬,似乎想同平常一样抚一抚我的头顶。但生生停在了腰处,探来接过我手中的圆钵,大声说道:“既然夫人坚持要还,那我也就拿回去了。这廊道里风大,聂姑娘早些回去吧。”
我侧脸悄悄瞄了一眼秋痕,她见我还了胭脂,便又往后退了几步,留出了我们二人说话的空间。于是我瞅准机会,拉着金光瑶又往远处挪了几步,小声说:“外面还忙,你赶紧去,别让姨母抓了错处借题发挥。晚膳后你应当没事了吧?我用完晚膳去找你!许久没听你弹琵琶了——如今可还有幸听一曲《霓裳》?”
金光瑶的嘴角陷下两个小小的酒窝,他身上有浅浅的牡丹香,不知是胭脂散出来,还是平日里染上的。“自然,阿琰愿意听什么,我便弹什么”,他的眼神很快地晃了一下秋痕的身影,又重新望进我眼睛里,“那晚宴后,在月下阁见。”
“好。”
回了露华殿,正瞧见姨母坐在秋千榻旁的石凳上训斥锦儿和阿沐。原以为去了要被连带着一起教导,结果姨母见了我,火气也消了下去。只是挥了挥手,叫锦儿来替我上眉心妆。
“夫人,还同从前一样,画芙蓉?”
姨母没出声便是默许了。
我乖乖地在另一处石凳上坐下,昂头摆好了姿势,不敢乱动。锦儿晕好了笔,俯身贴近我——于此,我视线里也只剩了她衣服上的山茶花。
“姨母”,她是我的至亲,是最爱我的人。虽然小时候没少惹她生气,有时更是吵得天翻地覆——但我从未因为别人顶状过她。有时我也很想慢点长大,这样就可以一直在姨母的身边。我不想她我为担忧,为我难过;也不愿她再为我的事而生气。描眉、点眉心一事的确太过亲近,我明白她怒在何处。“我知道错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你若真知道错了,就该知道大了要避嫌。更不要听旁人的点那‘世人盛爱’的花。叫锦儿画些‘花中君子’,也显得有气节些。”
“我知道了,往后会注意的。”
这时候,一个小姑娘捧了一只木匣进来。我瞧她面生,正要问,就听见姨母说道:
“芸儿。”
小姑娘十分会意地将东西捧过来,立在一旁。待锦儿为我用金粉点了妆面,才将东西奉上。我好奇地打开铜扣,本以为里面盛的是何等天物,掀开来却只是一本旧了的曲谱。我翻开第一页,捡了几段哼着,倒觉得不像是北地的曲子。
“这可是南方来的曲子?”
“二小姐机敏,这是经楚地乐师编过的《凤求凰》。”
我心里奇怪:楚地的曲子?那不就是云梦来的。既然是云梦一带的曲子,交给我做什么?这不是应该找江厌离吗?再不济,也该交给江晚吟才对。怎么就到了我手上呢?不过我从小习的编钟,叫我奏楚曲也不奇怪——但比起云梦来的人,总也是少些韵味。
“姨母若是想听,我回去练一练,想来隔几日也能凑合奏一曲——就是比不得江姑娘他们生在云梦,自有心中的别样滋味。不如,姨母叫她用筝奏给您听?”
“臭丫头又耍鬼心眼。姨母想这是佳偶天成之曲,婉转动人,想让你在你哥哥大婚那日早上、新娘出府前奏一段——也不长,以你的资质练这几日也够了。再说,这许久没听你奏编钟了,好不容易得了一首想听的曲子,叫你演一曲就这么难?”我赶紧扑过去缩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脖子道:“不难,不难。我今日晚些就回来练。”
“阿离过几日便大婚,哪来的时间陪你练曲子——还是另选他人吧。”姨母将我的脸推远些,“你当心些,才画的眉心妆等下又给你蹭花了。”
“知道了,知道了。”
我嘴上答应着,脸却贴得愈发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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