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七章 飞奔
黑暗的营地中,隐约的呻吟声从壕沟那边断断续续的传来。
躺下车架下的谭癞子大睁着眼,他知道是午后被马拖的包衣,或许还有人没死,鞑子常常会让受罚的人挣扎很久,用来惊吓其他包衣。
营地中偶尔有骡马的声响,周围传来阵阵鼾声,谭癞子听得出来哪些人睡了,实际上能安然入睡的人很少,刚被掳掠的时候,大部分人由于担惊受怕整夜都睡不着。
在行军途中前路难测,包衣的心理压力并未减少太多,但多少有些适应了,今天挖了壕沟,谭癞子觉得到了后半夜基本都会在极度疲惫下睡去。
就不知道唐二栓会什么时候走,希望不要太早,因为他从呼吸声听得出来,至少还有两个人没睡,其中一个是站着值夜的人,就站在车架旁边。
谭癞子蜷缩着身子,两手都收在腹部,右手中一块碎瓷片在缓缓的切割左手腕上的麻绳。为了防止逃跑,他们这一户所有的户下人晚上都被串在一起,逃离的第一步就是要割断麻绳,这一块碎瓷片是在香河城外捡到的,打碎瓷碗的包衣被打断了腿脚,叫了半夜后死的,就跟壕沟外的几人一般。
他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漏掉了唐二栓的信号,谭癞子心理上极度依赖这个上过报纸的好汉,如果不能跟唐二栓一起,他自觉很难逃出去,因为营地外还有鞑子的伏路军,很多逃人都是在营地外面被抓住的。
低沉的呻吟声仍在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刺耳,一阵脚步声从壕沟边传来,是巡夜的甲兵,听脚步声有三四个人,平时常常只有两个人,大概是因为明军接近造成的。
谭癞子闭上眼睛,只感觉一阵光亮从脸上掠过,甲兵没有停留,径自往营地西侧去了。
睁开眼后四周一片黑暗,头顶上的车架底更是漆黑,谭癞子觉得口干舌燥,把脑袋往外面偏了一些,夜空的细雨斜着飘洒而下,谭癞子张开嘴,让雨粉落入口中,冰凉却又湿润,让他略微好受一些,手上继续用瓷片割麻绳。
右手的瓦片突然一松,麻绳已经磨断了,谭癞子心头剧烈的跳动几下,尝试着把手收了一下,确实脱离了麻绳。
他呆了片刻,确定周围没有异常之后,伸手从旁边抓过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木头,小心的把麻绳困在上面,这样旁边的人手臂拖动时不会发觉。如果有人跑了,会有人被连坐,所以其他包衣都会互相监视,谭癞子需要防备所有人。
谭癞子的动作很轻,防止被值夜的包衣听到,刚刚捆好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谭癞子连忙把木棍压在手臂下,一个人影走了出来,谭癞子眼睛微微睁开,看到是魏庄头将那女人从帐篷里面拖出来。
庄头大概嫌麻烦,没有给她串麻绳,就把她丢在车架边,魏庄头丢下女人后,沿着包衣睡觉的地方走来,谭癞子闭上眼,把木棍往身下再收了收。
脚步声慢慢接近,最后停在跟前,谭癞子连呼吸都停止了,忍不住微微睁开眼睛,只看到魏庄头的脚。
魏庄头停了片刻,嘟哝了一声回了帐篷,剩下女人仰躺在地上偶尔喃喃自语。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呼吸声都均匀了,站着值夜的包衣,那女人也没了动静,远处偶尔有人短暂的惊叫,很快就被打断,这个黑夜中的一切都很虚幻,谭癞子有一种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就到了这片北方的陌生土地,左手伸入怀中摸到了那张贴票,似乎只有这张五十两的贴票才是真实的。
天空中的雨变大了,打在周围的油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谭癞子没有丝毫睡意,大睁着眼睛等待,同时留意着巡哨路过的时间。
西侧突然传来一声马打响鼻的声音,谭癞子留心之下,跟真的马还是些微区别。
谭癞子心头狂跳,稍稍喘口气之后再次聆听了一下周围,缓缓往外侧移动了一下后立刻停下,小心的观察旁边包衣的动静。
周围没有什么动静,谭癞子贴在地上,缓缓的往车架外移动身体。
衣服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谭癞子全神贯注,身体逐渐从车架下移出。
由于白天出现明军,清军下的是暗营,周围一片漆黑,这让谭癞子感觉上安全不少。
轻轻的站了起来,谭癞子口干舌燥,在车架下的时候他可以放弃逃走,但到了现在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他割断了绳索必定是想逃走,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他躬身站起,按着白天的记忆避开地面上堆积的杂物,向着壕沟的方向移动。
他们的营地距离壕沟不远,谭癞子忍住心头剧烈的跳动,小心翼翼的移动着,很短的一段距离,却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他的脚就碰到了堆砌起来的泥土。
壕沟中挖掘的土都堆砌在营地一侧,谭癞子爬上泥堆,下面就是壕沟了,但他不敢沿着壕沟移动,因为他没有鞋子,而天黑前甲兵会在里面投放铁蒺藜,光脚踩上去受了伤就没法跑了,所以他要先越过壕沟。
他感觉身后有异常,连忙回头一看,黑乎乎的一片模糊,并没有看到什么人,他喘息片刻后顺着泥堆缓慢的滑下,脚掌接触到了沟底,谭癞子略微放心,试探着越过了壕沟,刚刚翻上对面的沟沿,河道的方向远远传来两声叫喊。
谭癞子赶紧趴下,前方响起一道尖锐的鸣响向着西面呼啸而去,接着周围接连响起刺耳的鸣响,向着不同方向传递,就如同夜枭的呼啸。
这是伏路军告警的响箭,谭癞子已经听过多次,正不知道怎么办时,突然轰一声巨响,一道刺眼的炮焰在对岸爆开,周围顿时一片明亮。
谭癞子头皮发麻中,他正好面朝西面,似乎看到了唐二栓的身影,正蹲在壕沟外面不远处。
炮焰一闪而逝,周围再次一片黑暗。谭癞子扑倒在地上,朝着唐二栓的方向爬过去,身后响起了一声叫骂,接着营地中开始出现喧哗,各种牲口的嘶鸣此起彼伏。
又一道光亮闪过,谭癞子感觉自己已经被附近的甲兵发现了,顿时心急如焚,他已经到了壕沟的边缘,顾不得担心铁蒺藜,直接便摔了进去,身体进入了暗黑的壕沟之中。
谭癞子仰躺在沟底喘气,视野中的两侧都是黝黑的壕沟壁,内侧因为堆积了挖出的泥土,要更高一些。
河道边再次一声炮响,炮焰的闪光照耀在内侧的土壁上,映照出泥土的形状,壕沟内依然一片黑暗,让谭癞子感觉安全了许多。
营地中惊叫声四起,各种叫骂呵斥不断,还夹杂着惨叫声,牲口的嘶鸣声响成一片。
只听到壕沟上一阵喊叫,一群人影越过壕沟向着河道赶去。
谭癞子连忙趴在地上,看着接连不断的甲兵主子出营增援,营地内嘈杂声也越来越响亮。
黑色的夜空中红光连闪,火炮的轰鸣声在宽口的河谷中回荡,谭癞子知道,庄头很快就会发现有人跑了,被抓住就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非常悲惨,他已经没有退路。
炮焰快要熄灭,大地恢复黑暗,谭癞子翻身起来就要往唐二栓的方向赶去,在最后一点余光中,突然一个人影猛地扑进壕沟来,一把将谭癞子扑在地上。
谭癞子魂飞魄散,正好又一道炮焰闪过,他看到了同户下那个女人,不知何时跟着自己的,那女人披头散发,死死拉着谭癞子,口中尖叫着,“你杀我儿子!”
周围到处都是人畜的喧嚣,但女人的声音仍然十分刺耳,谭癞子惊恐中一把捂着她嘴,口中低喝道,“不是我杀的,是魏庄头杀的”
“是你杀的,我看到的!”
女人疯狂的摇动着脑袋,口中不停的叫喊,谭癞子的手捂不住,尖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
“你别叫,我带你跑!”
女人继续尖叫,“跑了主子要杀人的,不许跑,不许跑!”
疯癫状的女人力大无穷,谭癞子被她死死抓住,几乎动弹不得,周围能听到甲兵的北方口音,可能已引起甲兵老爷的留意。
正在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噗一声闷响,女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女人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声音,抓住谭癞子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
炮焰一闪,唐二栓冷静的面孔出现在亮光中,他手中一根长长的尖锐木刺已经扎入女人脖颈,血水在叽叽声中飚出,喷射在谭癞子的手上。
光亮逐渐变暗,女人大张着嘴的面容扭曲,双手松开了,身体被唐二栓拉着向后倒下,女人的手扬起露出了壕沟,皮肤被炮焰的余光镀上了一层光亮,随着炮焰的黯淡,女人的手也朝后落入黑暗中。
谭癞子僵在黑暗中,呆呆的看着唐二栓的身影在黑暗中站起。
唐二栓一把拉着谭癞子上了壕沟,此时营地内的喧哗越来越响亮,有人影开始在壕沟附近出现,箭枝的呼啸在周围响起。
前方点起了许多个火把,有些丢在地上仍在闪动火光,借着这点光亮,能看到那边有许多人影,都是刚才赶过去的甲兵。
身后响起一阵尖叫声,几个身影超过两人,朝着河道的方向跑去,紧接着弓弦震动,前方两声惨叫。
唐二栓拉着谭癞子往西走去,呆呆的谭癞子突然惊醒过来,他一把抓住唐二栓的手,“去不得,西边图尔格牛录那边有瘟病。”
唐二栓的声音说着,“那家牛录草料多,正好烧起来。”
谭癞子扭动了两下,突然又放弃了挣扎,任由唐二栓拉着往西跑去。
图尔格牛录不远,由于出现瘟病,这附近没有伏路军,从这里往河道也没有,后方的叫骂和弓箭呼啸声逐渐远了。
这片营地死寂一般没有任何动静,一道炮焰闪过,照亮了杂乱的帐篷和车架。
唐二栓来到一个堆积草料的车架边,怀中摸索除火石和火绒后开始敲打,他一边敲一边低声问道,“谭癞子,那女人的啥儿子是不是你杀的。”
谭癞子几步赶过来,带着哭腔急促的对着唐二栓低吼道,“都说了不是我,不是我!是那魏庄头杀的,魏庄头……”
他急切的一把揪住唐二栓衣袖,却听唐二栓的声音道,“糟了,草湿了怎引火……”
谭癞子在黑暗中喘着粗气,他呆立了片刻,回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壕沟,转回时低声道,“我来引。”
谭癞子丢开唐二栓,缓缓走到草料边,摸出怀中最后一张五十两的贴票,在手掌中略微摩挲了片刻,随即熟练的揉搓后撕成几片,摆好火绒后,从怀中摸出火石,一下一下的敲打起。
火炮的炮焰不时闪动着,雷鸣般的炮声在河谷中回荡,谭癞子认真的敲打着火石,碰撞出的火花飞溅在火绒中。
谭癞子小心的把火绒捧着,对着吹了两口后,火绒里面冒出了白烟,接着出现了火头,谭癞子将贴票的纸片放在火头上,火势立刻旺盛起来,
闪动的火光中,贴票变成了灰烬,车架上的草料开始熊熊燃烧,谭癞子一言不发,漠然的抓过旁边一个叉子,两人一起动手,将燃烧的草料挑起扔到其他车架上。
火势开始旺盛,图尔格牛录的位置堆积了大量易燃物,又没有人守卫,风势带着火头并往周围蔓延。
东面弓弦震响,两支箭矢在黑暗中划过,唐二栓喊了一声,两人往南退开。
谭癞子在黑暗中尖叫一声,双手在空中胡乱的舞动,朝着那条河道的方向发足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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