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3

        有一目嵌冷泪，唇抿妒意，包藏祸心之女人，姗姗来迟。

        钓星风丰山清冷之渊受辱之后，立誓不是己死，就是大耳贼亡。寻思己死来得较容易。她先投湖，无论绑石头与否，绑多大石头，总飘在水面。她便又悬梁，锦绳断了两次。第三次她用白绫系颈，十分稳当。然板凳蹬开后，觉身轻如羽，唉呀，我本是只鸟！她乃任性地像只风筝在梁上荡来荡去，室内雨落不住，是她哭出的泪。

        “卡嚓”，一只牛角刺开窗纸伸入，挑断风筝线，将风筝接住。“大胆！”钓星抱着牛角吼。老秀才垂泪：“公主何至于此！且公主既为帝女，倾东海之波以难淹，竭举世之绫以难悬。便是雷公倾倒满车霹雳尖，亦难伤公主之发肤！”“哼，就不信！”“公主，恕小牛大胆！公主金玉之躯，何苦为那个大耳贼……”钓星不等听完，早已浑身乱抖，急呼彷徨：“快快与我拿下此牛，戳为肉泥！”老秀才隔着窗，屈膝行礼，转身蹒跚而去。

        急速赶来的彷徨道：“殿下，您听！”帝女听见狂鸟在呼叫：“咣咣，茵梦湖！茵梦湖！”

        帝女乃泛舟茵梦湖上，渐渐入梦。狂鸟自作主张：“茵梦湖！茵梦湖！公主欲惩大耳贼，该用何物？”钓星星眼睁开。狂改口：“茵梦湖！茵梦湖！公主欲全名节，然万计不能得死！该用何物？”

        钓星俄便远行，少顷入山。脚下香径，百花竞秀，蜂蝶乱飞。奄至一境，前有石室，室门半掩，落红满阶。进有幽室二，皆有光明。内室坐一弱女，意甚闲淡。见之惊问：“何方仙姑？”钓星傲慢挺了挺胸：“你竟不识我？倒要请教——你莫非是落花仙子？”“非也，小女子是——啊呀，仙姑止步！”

        钓星忽闻侧面呜呜有声，猛见壁上一尺许长剑匣，剑已腾出，犹未离匣，而寒光灼灼。钓星将欲转身，猛觉我不正是来求死么？求死得死，幸何如哉！乃急跃离地，张臂迎上，像只鼓胸展翼之大鸟。白光嗤嘘，而颈项已觉冰凉，乃仆毙。头在数尺外，发散如墨菊。已是另一只眼看着：那便是我，好，好！我已去了也。

        梦醒，体已汗湿。视胸前四乳，一个不差，我还是我。侍女方打个盹儿，揉了揉眼，重又荡桨。觉梦中之境，太过逼真，上岸问老秀才：“此头是我头？”“是，”青牛坦然答，“然瘦了三分。”“否，我头已离体，焉能接上？”“殿下，小牛大胆说，如此甚好！”“此话怎讲？”“殿下孽缘已断，殿下又恢复娇嫩清白之身了！”钓星哽咽流泪，复又作色：“你若再戏弄于我，我把你舌头……我问你，那是何处？那女子是谁？”“山□□之落花洞，女是落花洞女。她墙上那柄剑，叫鱼肠剑。”老秀才湖边修行万余年，可看见湖中梦境，故一气道出。

        钓星乃搭鬼车往取鱼肠剑。落花洞口，鬼车进退逡巡，升降倏忽，八舌环鸣，均无动静。以翼拨门，内亦不理。乃滴血于槛，此下下策果灵，门洞开，有物呼啸出。可怜鬼车只道是会落花洞女，屁滚尿流，往哪里躲！物连斩恶鸟众头。恶鸟仆，钓星乃卓然起，着窄袖紧身箭衣、虎皮短裙，腰束豹尾，戴护心镜，胸欲爆出。出手如白虹贯日，而物为强弩之末矣，被她一把擒住。可叹高贵华丽之短剑，落入妖女软绵绵黑沉沉锦囊中。

        时距钓星清冷之渊之辱已有时日。钓星想我如即以此鱼肠剑自尽，虽畅快淋漓，恨却难平，我必先殄灭此大耳贼也！她即往天耳山寻耕父。未至百里，闻耕父之鼾声。未至十里，见三小兽各踞卧榻一角，俱醒，六眼环张，各各呲牙耸鼻。钓星知事不可成，悻悻而归。

        这日，狂鸟于金鸟巢中咣咣：帝女帝女，世间身材最好看的女人是谁？快去看来！钓星听了只是一分含妒，却有九分好奇。毕竟决意一死之人，只想一睹究竟：她是谁？她身材究竟多美？

        至，诸神雀跃之场景，却令她那含妒与好奇，倒了过来。她愤愤地想多世以来，诸神咸集的蟠桃会上，我吸引的目光多于过江之鲫，超过宴席上的蟠桃，可诸神哪里对我欢呼过呀，他们连对王母也没有欢呼过！她顿生杀意。

        她却正好撞见了大耳贼。她问自己该先向谁下手，情势看来不能两全，鱼？熊掌？就在她六神无主苦恼彷徨时，耕父在她面前站了站。

        她想也不想就将怀中鱼肠剑祭出。不意一声叮当，背后青牛将角一挑，剑弹起后剑柄朝下被耕父接住。钓星无奈上前：“还我剑！”耕父惊道：“殿下欲取我首级？”想了想，乃长叹道：“唉，我活该！”将剑双手呈过。

        不料众姊妹一齐过来，如血肉之城，挡在面前。

        钓星知事不成，泪如雨下。挥剑斩下牛头，回手便抹向自己脖颈，可怜一抹红痕晶亮，热血喷涌，头如草茎断落。

        然她一缕香魂飘出，不离不弃，还将那飘落人间的鱼肠剑缠住。

        4

        返回路上，冷骏见一道白光飘然落下，来者不善，急去将冷燕护着。此白光即附着钓星一缕香魂之鱼肠剑也，与风狸杖却是同根。其遇转世之风狸，急忙收敛，化为一截绕指之柔。

        即如此，冷骏衣服也烧成几段。回土楼脱了看，自胸至腹，如所谓“蛇缠腰”，已肿起指头高。雪精取出些药末，为之细细涂抹。三更时分开始高烧，痛彻心髓，冷骏轻轻哼唧而已。面面药已无济于事。五更哼唧声止，脸已发黑。

        冷燕眼泪花花，时而榻前，时而去窗口张望。张望什么呀？她张望那只形状如鹊，翼下通体透明的鸟儿，鸣声“青更”，那次就是这“青更”鸟儿吐的如珍珠的唾液，救了哥的命。

        冷骏五脏六腑和脑膸，渐死而不知疼。魂魄杳如黄鹤，细于蚕丝，色分五彩，而从五官逸出。橙、黄、青、绿四色丝逸出殆尽，惟红色主心的丝还稳着不动。

        且说耕父既已不死，被姊妹们挡在身后，便即抽身往下界擒转世之风狸去了。

        耕父来至土楼。见冷骏体上尺许，魂丝穿梭交织，看看团聚成小兽风狸模样，尚待那根红色丝前来聚齐。他暗喜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乃便挽袖攘臂，要将其一把揪住。忽周围鬼鬼祟祟、黑影幢幢，这却是旷野之鬼彷徨、雷霆、伥、道路、穷鬼等。原来自中州实行户籍制度后，冥王为图省事，及平息阎罗殿小鬼与野鬼间纠纷，将户籍复制。凡有户籍者大限到时，由阎罗殿小鬼勾魂。无户籍者无论殁在何处，均由旷野之鬼处分。通常索要人事，否则就折磨够了，始解往冥都，索几文钱辛苦费。这些野鬼岂敢靠近。瞬间，旷野之神野仲至，对耕父施礼：“上仙玉趾辱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不知上仙到此有何贵干？”耕父答礼道：“在下专来擒拿这人离窍之魂魄。”周围野鬼顿时叽叽哇哇：“稀奇！旷古以来，未闻有过上仙缉拿魂魄之事！”耕父对野仲道：“无他，此人乃我等血肉姊妹转世，仆意欲将其带回也。”野仲迟疑道：“虽然，此亦自有定数。上仙于此长候，终究是件稀罕之事。”对众野鬼喝道：“还不磕头离去！”众野鬼只好乱糟糟磕头作揖四散。野仲亦拱手告辞。此时周烂头、管革忽至。

        二人道：“五哥，恭喜恭喜！姊妹弟兄都已齐聚于帝女宫，连大长兄都在那里，等着你呢，还不快去！”

        耕父问：“是何喜事？”觉此说甚无来由。“去了便知。”两个一左一右要将他拖离。他顿足道：“稍缓，我非要将风狸带了同去！”烂头指着道：“这人却是我的徒孙。你看，他已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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