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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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二十多年了,看你额头上有二十多条沟。”她说。他用手摸自己的额头,果不其然。
雪精便扶他从太师椅站起,手牵手慢慢走出去。他脚软绵绵的,走着就有力了。
外面春光照眼,鸟声悦耳,天空粉蓝。地上还有残雪,残雪中露出红花绿草。稍远一株枝条纷披、嫩于金色的柳树,树下坐了个姑娘,她剪的波波头,穿红白两色的长袖翻领运动衫,白短裙,她见二人走近,就站起迎了上来。
姑娘面如春花,眼如秋水,眼看人而带笑,唇未启而有声,有现代的时髦又带古典的文雅,倒令这两个不速之客有点不知所措。她问:“爷爷,小妹,你们从哪里来呀?”雪精道:“姐姐,”扑哧一笑,“你既叫我小妹,我不好充大,叫你姐姐……”姑娘也笑道:“你怎么叫不好充大?你只有十五六岁吧,我都二十一了!”雪精笑道:“我叫白燕,我也不止十五六岁。姐姐叫什么名字?”“我叫子君。”冷骏也打起精神问:“子君,我且问你,这里叫什么地方?”子君笑道:“这里前后有几个地名,爷爷你先坐下!”与雪精一左一右扶冷骏在柳树下的石头上坐下。
她道:“就在你们刚才站的地方,过去有个水凼。当年有个老农在那里饮牛,来这里的第一批建设者问他,老人家,这里的地名叫啥呀?他说,这里叫牛滚凼,就叫开了。可这三个字叫起顺口,写在信封上就很土气。后来公路修好了,从公路到厂距离二里半,于是大家就把这里地名叫成了二里半。到工厂建好了,厂名保密,但对外怎么叫,总不能叫二里半厂吧?因这里春天到夏天满山的红杜鹃,于是就叫红山厂。”
雪精问:“姐,建个厂,有啥保密的呀?”子君略带惊讶之色道:“妹妹活泼聪明,老爷爷一看便有文化。厂子保密可是地球人都懂的啊!当年备战,不仅山线厂的厂名要保密,就连‘山线’这个词儿,都不上报,在人们口中说起,都十分神秘。你们不会是从外星来的吧?”
“呃,我们从那里来。”冷骏指了指那座山沟。“哥,你叫爷爷,他就是在那里牺牲的。”雪精说。
子君脸上对于“外星人”的一点儿疑云顿然飘散,高兴地说:“是了!我看爷爷——呃,你咋叫他哥?”二人都只是笑。子君也不多究,笑道:“嘻,妹妹说爷爷在这里牺牲的,说话风趣,又很深刻!爷爷暂时虽然体质虚弱,但他的精气神都还在,足以代表我们山线人,是山线人中的钢铁汉!当年的山线建设者,都很年轻,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也还不算老。可爷爷变成了这样,你说他在这里牺牲,一点不假!还有我爹他们,整整一代人,都在这里牺牲,在这里献出他们的青春年华,很多人献出了生命。要加上我们,就是第二代了。”
雪精听了想起往事,说道:“哥——噢,爷爷!你看这景致,还有子君姑娘……你觉得你的牺牲,值不值得呀?”子君扑哧一笑:“景致就景致,怎么还有我呀?当然,你要这么说,也行!”
她便坐到爷爷身边说:“爷爷,你看一眼我,再向前面看,妹妹说这风景,包括我,你看,到底值不值?”
冷骏和雪精便都先看了她一眼,再看前面,呃,前面不知是雾散开了,还是出现海市蜃楼,子君手指的方向有个街镇,中间宽阔的水泥路,路两边尽是三、四层高的红砖楼房,电杆林立,电线交织,镇上钢架支撑的不是标语牌,写的不是什么“超英赶美”和“□□”,而是广告牌,上面画的是“嫦娥牌化妆品”、“吴刚牌啤酒”……可再一细睹这些广告都很陈旧了,而且镇上怎么没有生气啊?路上少行人,路面上还长出了青草,有些窗户没有玻璃。倒是“山线重镇”几个大字,还一笔不少地树立在小镇背后的山梁上。
冷骏疑惑地转过头,看见那座太师椅形状的山峦,山腰开凿出一条很长的凹槽,里面布置着由此看去只有火柴盒大的车间厂房。太师椅巨大的扶手上建有索道、缆车、轨道等各类设施,均陈旧不堪,像干瘪的葡萄串儿一样。
他喃喃道:“怎么成了这样?现在人呢?”
子君道:“人很多都下岗了。下岗这个词你不懂吧,爷爷?意思不是哨兵上岗下岗,意思就是失业。小镇的黄金时代,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就在十多年前。镇上工资比地方上高,比如地方上一个办事员的工资是每月34元,这里就是38块1。工人的工资比地方厂高一两倍,福利就更好了,有的分厂连劳保服装都发毛料的西服。现在是白天,你们看,街上还有人在走不是?日落就看不见人了。工厂原来部门臃肿,我爸曾经的岗位正常需要十个人,厂里安排了三十人,一点效率都没有。经过改制、转产,减员增效,总厂不管分厂,分厂不管车间,各个单位要自己找米下锅了。我爸是车间主任,车间里几百人要吃饭,他骑辆自行车到处跑,找活干,我笑着叫他丐帮帮主。他连这么小的墨水瓶盖的活儿都接过。但是别人干这个成本可能一毛钱,他们车间干就两毛钱。机制不一样,成本高嘛!后来九成职工被迫离开了家园,其中包括有能力的,被挤走。学校、医院、银行、邮局全都萎缩了、撤销了,企业不办社会了,山线企业的人气没了。说转产吧,转产的民用产品也曾经名噪一时,可各种原因,后来也过时了。而且不过时厂的位置太偏了,成本高昂,各方面信息困难也不好卖出去。连附近的农民也感慨,这厂是真的要玩完了啊!”
“那么子君姐,你为何独自坐在这里?”“怀念呀!我现在读大学,这是我忘怀不了的故乡,假期中我来坐一坐,怀念童年。我们的童年生活一点不比城市孩子差,甚至还更有趣呢!厂子弟学校的条件比城市很多公办学校还好。生病的话,职工医院家属孩子费用可以报销一半。职工澡堂淋浴24小时有热水,除了下班打挤的时候家属也可以去洗,小孩去洗的更多。山上一年四季有花,女孩子们会采大把的山花,插在汽水瓶子里,搁在家里五斗柜上。男孩子河边堆沙堡呀,翻螃蟹呀,采桑叶养蚕,溜冰,滚铁环,花样更多了!学校距家大约15分钟的路,放学边走边玩要走1个多小时,那真是漫游啊!每个周末都有露天电影,搬小板凳坐着看。而且还有灯光球场、溜冰场,晚上美滋滋的看比赛,溜冰不是滑冰,是穿带轮子的溜冰鞋,大人哪有时间去溜啊,溜冰场嘻嘻哈哈穿来穿去的都是我们!唉,美死人了!
“我们父辈都来自天南海北,见识广。我们这一代就出生在这里,厂里就是我们眼中的全部世界。我是学习好才出来的,我从小就知道,只有读书一条路可以走出这座大山。我考上的是国家重点高校,再也不会去任何山沟了。
“在大学经常困扰我的问题,是当别人问我来自哪里,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来自县上?可是红山厂只是建在这个县,并不归当地管辖。来自市上?爸爸妈妈老家是大城市的,可是我从小到大在城市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年。只有红山厂是一个确切无疑的答案,可是又有谁知道红山厂是个什么地方呢?”
冷骏道:“我想问问,原住在这里的农民呢?他们后来过得怎样?”
子君笑道:“正要说呢!牛滚凼没几户农民。当年,红山厂的基建工程,多数是从山外公社派来的农民完成的。首先成分要好,其次身体合格,不分男女一律每月30元工资,每周五天半劳动,半天学习,另还有两个晚上开会学习。农民都以能参加山线建设为荣,个个埋头苦干。全是最重最累的任务,你们看沿途山上,崇山峻岭那些电杆线路,就全是他们肩扛手抬架设起来的!后来基建任务完成了要放他们走,又回生产队去挣工分,女的都哭了。
“可谁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镇上的职工下岗了,有人和家属夏天去附近农民的麦地里捡麦子,秋天去给他们打工割稻。最不堪的,有职工去偷农民家里喂猪的麸子,大爷发现了,听他说是偷去人吃,一声叹息,转身就离开了,让他拿走。集市上,农民卖菜时可怜这些发不下来工资的厂里人,把秤称旺点,或少收几毛钱,是经常的事。
“我们红山厂长大的家属娃聚会时,改写唐朝刘禹锡的诗:牛滚凼边野草花,红山大厂夕阳斜。旧时职工堂前燕,飞入隔壁农民家。”
雪精说:“姐姐,听了你说的,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叫曹妹的姐姐,对爷爷说她初中毕业后的工作生活,就像走马灯一样,什么酸甜苦辣……”子君打断说:“妹妹,你才多大啊,你说很久以前的事?”雪精笑一下说:“那就是昨天吧!”子君说:“走马灯,是说她个人的生活在不断变化吧,时好时坏。我们这是大厂,用走马灯来比喻我们红山人,不合适,因为我们不是不停在变,而是就变了两三次。红山人像坐的过山车……”雪精说:“不懂啥叫过山车。”子君就比划着讲了什么叫过山车,心脏不好的人不能坐。这二三十年里,忽上忽下,两头苦中间甜,弹指一挥间。
告别时,雪精说:“姐姐,我和爷爷洞中打个盹,就是二十三年了,”说到这里她不禁低下头,心想我说打个盹,其实好苦、好多事儿呀!又把头抬起来,看见子君面如春花,眼如秋水,透露出大智慧,那么端庄,又那么悲悯。“那么,”雪精继续说,“我们往前走,遇到的便都是……”她想说便都是二十三年后的情景?
“便都是……”子君学她的声音,打断她。她手中不知何时折了支带水珠的柳条,轻轻一扬,将几滴水珠洒在爷俩的脸上,像为他们祝福。
就什么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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