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第八章沸腾的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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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清每天将灶台抹得干干净净。她吃饭必先搁两双碗筷,请灶君和小神子用了,自己才用。灶君也就是髻,为区别其他髻,叫髻清。寡妇清虽然清贫,蔬菜新鲜,饮食干净,髻清在此出落得苗条水灵。髻清对寡妇清关照也很周至:灶前的灰,不令藏火;缸里的米,不令生虫;腌制的菜,不令酸腐;悬挂的肉,不令鼠咬。连出行、凉寒都加以护佑。古语“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甚是有理!
上世纪50年代中,留仙镇从互助组算起四年内实现三级跳:初级合作社升级成高级合作社,现又升级成立人民公社。初级社既已将土地集中在一起,只剩点私家柴山要归公、入社的大牲畜原说“分红”从未兑现而今也要归公之类问题,所以高级社并未开什么群众动员大会,上级直接下发通知,便由几个初级社合并而成,分配核算单位顿由几十百来户升级成了几百上千户。高级社有便于集中力量办诸如修水利、改田改土、机耕等大事,便于推行上级政策等优点。人民公社又由若干高级社直接合并而成。这时整个时代已跨入沸腾燃烧的岁月,与成立高级社闷声不响只有干部预知,群众昨天还是初级睡一觉起来就成高级了不同,成立公社那天开了万人庆祝大会。人民公社的先进性和威力概括为“一大二公,力量无涯”,长时期这八字真言天天在广播中灌输,在城乡各种标语牌上投入眼球,这与过去农村消息只在报上登载一下的情况非可同日而语。
人民公社大指规模大,政社合一,一乡一社,乡长直接就是社长。后来便演进为大字领先,一切都大:大战钢铁,大办公共食堂,大办托儿所,大办图书室,大兴水利,大修公路,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等。公指公有化程度高,简单说就是你家门前路边的一棵草、一根柴原来属高级社,现在属公社。实行组织军事化(公社叫师,下不一一),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劳动不记工分,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各大队或生产队办起了食堂、托儿所、敬老院等。时留仙公社各生产队兴起开办食堂,上级早放弃土改那种深入访贫问苦的稳扎稳打方式,而采用布告昭示、大会宣传、鸣锣催促的大呼隆方式,称食堂是农村幸福之源,叫各家赶快将所有粮食、鸡、鸭、猪、铁锅、柴草等,送去集中,并自毁家里炉灶。人们聚议此事,内中有人说:“这次食堂化,工作队没有坐大船来呀!”智者反问:“合作社合并公社,工作队也没有坐大船来!”发牢骚道:“征购粮卖余粮,就是粮站来的人,说一不二,比工作队还厉害!”揶揄者道:“合并公社,又不关社员的事,工作队当然不坐大船来!”智者问:“食堂化小事一桩,不派工作队就搁得平,你们信不信?”“不信!”顶牛者道,“你凭啥说?”智者问:“这个食堂化,是封土说要办,还是政府说要办?”“笑话了,封土,当然是政府!”“那这十年间,政府说要办的事情,哪一件没有办成?你举出来!”举座无声,大家都跌进记忆之溪探摸滚爬翻筋斗呛水去了。
村里乃锅瓢叮哩哐啷,柴草悉悉刷刷,粮食哗哗啦啦,鸡鸭扑腾扑腾,猪儿哼哼哈哈,农民哼哧哧将粮食柴草背着挑着,泪花花将猪儿羊儿牵着抱着,齐向生产队指定的处所集中。交完后家里空荡荡,街上也变清静,只听学校里老师在弹风琴教《爱社歌》:
水养鱼唻,那个鱼靠水呀,
咱们社员唻,靠的公社生产队唻唻唻!
它是社员的家,子孙万代多欢喜!
人人要爱社唻唻唻!人人要爱队唻唻唻!
大河要是没有水呀,那个小河干唻。
集体那个利益呀,最宝贵唻唻唻!
各家灶台非拆不可,寡妇清家的放了一马。寡妇清还获准将食堂的东西打回家吃,因此众髻逃离时,髻清能留下,为她送了终。
为办食堂,姚金山选了房屋当道又连片的魏婆婆等四户人家房子,将四家去与别家挤着住。四家一家打通做大厨房,一家打通做储备间,两家打通做饭厅。五个炊事员中,四个是家里有势力的,群众选的只有玉瑛一个。群众选她一是她会做菜,二是成份不好才不会多吃多拿。而实际上选她最大的好处大家事先并没有料到,就是别的炊事员饭勺子会认人,她不会认人,到后来缺粮下锅,臽清汤寡水的稀饭的时候,她一律都是将桶底搅一下之后,从中间臽。在有两桶稀饭、两人掌勺的情况下,没脸没面的人都宁肯往她这边站。
玉瑛被选作炊事员激动不已,当众泪眼不晴。食堂第一顿早餐,计划做花卷、肉包子和炸油果子,几样过去都是做来敬祖宗、敬神的。炊事员们头晚就去和面,探秘的人群随之而来,被姚金山劝离。厨房灯点亮一会,案板前的欢声笑语才起,屋顶“嚓啦”一声如手榴弹爆炸,碎瓦片“哗哗”落下,案板粉尘冲天而起,炊事员们抱头蹿出。幸亏坏分子只搬得动碗大的石头,若搬更大的石头,玉瑛等性命堪忧。坏分子魏婆婆被控制住之后,玉瑛等再进场,屋里除轻微锅灶水桶声,就只听得见堰塘的蛙鸣了。
次日天麻麻亮,各处已有敲碗钵声,敲了一两个小时。红日半竿,人们牵线线来到食堂,见这边木桶盛的豆浆、瓦缸熬的稀饭,热气四溢。那边桌上筲箕堆的油条、油果子、包子、花卷,抓人眼球。姚金山叫声“开饭喽”,顷刻间便消耗多半。有好心公平的说:“慢点,后面来的人……”狼吞虎咽的说:“慢点什么,你看你看!”只见炊事员源源不断又端出来了。玉瑛还想做红苕和豌豆面的点心,被姚金山劝止了,说你做的虽然好吃,今天大家肯定抢包子、油条吃,哪个吃这些粗粮!
下午饭有烧鸡、炖肉和上年纪的人平生都未吃过的卤鹅。接下来天天如此,比许多家庭过年都吃得丰盛。试想各家散养的家禽家畜现都关在一起,鸡飞篱猪拱圈,不赶紧都吃了,还喂它们吃的,谁这么傻!玉瑛等并根据宣传,在食堂外面设桌摆放洗脸盆、漱口盅、白开水,里面设桌摆放醋罐、酱油罐、辣椒罐、盐罐和蒜水罐,简称“三水五味台”。因玉瑛等的坚持,此“三水五味台”的存在时间倒也不止三日五日。
碗都搁在食堂里。但各人都特制筷子,所以必须回家去拿。一男子先用筷尖儿夹颗花生米,然后一双长筷再从花生盘子底下向上造,这样筷子上的花生米就像滑梯上的小朋友一样成串。一女子笑伸长筷向肉碗里戳,就知道长筷子的妙用了。
很快收集的鸡鸭猪便宰杀光,集体的猪场、鸡场还在纸上——准确说在报纸上,荤菜渐成点缀。张滑未雨绸缪,对姚金山道:“自己做饭都经常吃菜稀饭呢,现在尽吃干的!建议早饭稀饭管饱,花卷男的全劳力每人三个,女人和半大娃儿、半劳力每人两个,无劳力的一个。”姚金山似有允意。隔日问起,姚金山解释道:“不是我们粮吃不完,是报上叫放开肚皮吃,而且还叫加晚餐。可能到处是大丰收嘛!”张滑质疑他说的“可能大丰收”,姚金山便也只好道:“反正我们这里地头没有丰收,丰收在嘴巴上。”乡里乡亲,不妨半吞半吐说实话。
季仙退有残疾,连半劳力也算不上,但饭量不小,对张滑建议不以为然。当他正意淫如何整张滑,张滑帽子忽然不翼而飞,被娃儿们嘻笑着传来传去,还被有的娃儿夹在□□,他在追逐中摔倒两三回,场上笑声如满天空乌鸦喜鹊飞哇哇喳喳,一些人肚皮笑松了就又吃一碗。这是小神子略施的手段,连恶作剧都算不上。食堂化后玉瑛自己省一口也要给小神子带点吃的回来。张滑将孙尖认定为教唆犯,恼羞成怒一把揪住。孙尖劳力介于男的全劳力与妇女半劳力之间,按张滑方案,只能吃两个半花卷。张滑认定他是教唆犯除从表情推断外,便还有这个原因。孙尖挣扎道:“张滑,你吃包子吃得赢我,我叫娃儿把帽子还你!”孙尖是有名的“死肚疝”,吃得做不得。张滑道:“孙尖,我儿跟你比!”孙尖道:“你儿跟我比可以,只要肚皮撑得圆!”周围妇女笑道:“嘻嘻,伙食团号召放开肚皮吃,你肚皮还没有撑圆?”“差点!别个吃三个花卷,我吃了六个,再吃觉得不好意思。”摘下头上草帽翻过来,一五一十数,堆了二十个花卷。张滑儿子吐舌头道:“算了,爹,我输了你帽子也得不成了。”孙尖道:“不比就算了。”顺手拿两个花卷递给一边坐着的娘:“娘,你再吃两个!你一辈子,连清明节都没有吃得这么饱。”
娘九十岁了,孙尖如申请,可以打回去吃。孙尖知娘喜欢热闹,一日两餐都背娘到食堂来吃。他娘流着泪边吃边说:“我儿,硬是伙食团好哇!”吃得打嗝。姚金山说:“孙婆婆,吃不下就不要吃了。”孙婆婆说:“姚金山,我说伙食团好,你以为我硬是说好哇?”姚金山问:“那你老人家的意思?”孙尖吃惊娘要说出什么人不敢言的,一样脱不了爪爪,道:“娘啊,你嘴拿来吃饭,不要拿来说话!”
“我要做个饱死鬼!”孙婆婆说。咽完两个花卷,打嗝不住,眼珠翻白,挺着脖子喘息。孙尖慌忙给娘抹胸口,然后抱回去躺着,上山去挖打食的药。回来娘已经断了气。
孝子孙尖在娘墓边搭棚,要守墓三年,从食堂秤了点粮食去。后来饥荒降临,全村饿肚皮时他还能于野菜中搀杂点粮食。他并能在这里省下一口给嗷嗷待哺的女人们,心满意足于给娘娘讨了好多个儿媳妇。知情者也都说这是他的孝心带来的。这是后话。
孙尖娘花卷吃打嗝时,姚金山七八十岁的爹和另外几个老头、老太婆颤颤巍巍去看食堂的粮仓,究竟有多少粮食啊?姚金山不好先推别的,先把自家爹推出,王老爹打个蹿。王老爹说:“我看一眼都不行啊?我是怕光了没得吃的!”姚金山说:“多事!没得吃的有政府管,要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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