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9
县城街头的招工告示中,要求文化程度的只有两张,一张是合作社会计培训班,招小学毕业生。一张是粮站,招初中毕业生,说明将分配到条件艰苦的山区售粮点工作。
他虽然对粮站大不以为然,也只得先去报了名,再走着看。这时招工告示虽未明言,实际只招城镇居民,已不准农民自己出来找工作了。招工的因见他填的大学肄业学历,便收了他填的申请,叫过两天来听消息。
冷骏便去二伯父家住着。过两天去一问,录取了,叫去粮食局上班。他问:“不是说的到山区售粮点?”桌对面的是个眼镜,透过镜片像看稀奇货一样打量他,道:“你是个有野心的!”便说目前售粮高峰期未到,暂时做余粮调查,也可押送运粮船,可选其一。他便选择了押送运粮船。
这日,他在运粮船船头上,见雾霭中隐现一群平顶的山丘,问老船工那是何处。老船工说:“啊,你什么眼睛?我看那方除了水草芦苇啥都没有。你说的一座座平顶的山,方向是那个方向,你是爬到桅杆上看的吧!”谎粮墩是本省有名的古迹,年代最早说是黄帝伐蚩尤时的,最迟也说是巴国的,巴军征远粮尽,将军巴蔓子以土为墩,覆米其上,迷惑敌人。经过两千年,几十个土墩每个都还有一丈多高,底部有房间大小。空中鸟瞰像盘棋局,它既是古迹,又是奇迹。
冷骏后来被分到大山里的官庄售粮点。此售粮点是一座两进院子,门厅摆张两抽桌,开票卖粮。前院房屋除存放粮食外,有两小间用作职工住房。一间住冷骏和一个叫小丁的青年,一间住姑娘小罗。办公室和郑主任的住房在后院。
买粮的基本是农民。农民秋后需向国家粮站交公粮、卖余粮,因余粮由国家定价和购买,二者统称公购粮。这后来变成了“四粮”,即公粮、余粮、提留粮、战备粮。提留粮用来备荒,暂存大队,过后还要自己贴劳力送出去。农民卖余粮后在来年三四月青黄不接时,向乡里提出申请,经审核批准,就可到当地粮站领一个购粮本,以比卖余粮时贵一些的价,去粮店买一定数量“返销粮”。国家何以不干脆少买农民的“余粮”,以免把农民的口粮、种子都买去了?国家这倒不是为了要贵这几分钱,据说是因为家业大了,所以尽量先收上来再说吧!政府“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农民反正有田野山川,必要时可打野菜树皮的主意,城里人是不可以啃烟囱啃电杆的呀!并且所谓的“社会影响”城市农村也是不可同日而语。而农民打的粮食卖“余粮”后本来就紧巴捏巴,秤盐打油生病还得再卖一点粮,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再想办法弄钱买粮。少数有两个钱的农民想把肚子吃得撑一点,想各种门道花少量的钱,向没有钱买粮的人要来购粮本。如此一来,从三、四月起至秋收前,官庄售粮点管的两个乡、方圆数十里范围,来买粮的天天排长龙。冷骏每天就干这种单调的工作:接过购粮本,划掉旧数字,写上买粮数字和余粮数字,盖个章。同时抽屉里还有相应的存根,二者核对无误。他再唱出秤粮的品种和斤数,那边秤粮去。青年小丁和姑娘小罗,一个秤米,一个秤粗粮。有时负责人老郑来和冷骏坐在一起,一个接购粮本,一个核对存根。这一来,秤粮的就搞不赢了,所以老郑来与不来,对工作效率关系不大。
小丁和小罗,小丁大一两岁,两个很快耍起朋友来了,算天作之合。
这里出铁核桃,壳坚不可摧。小丁为爱情拾回来半筲箕,将其卡在门斗处,关门压,这力矩是很大的,听见叽嘎之声,明显是门在叫唤,吓得赶快停下。冷骏过来用大哥哥的口气教训:“门搞坏了当赔匠哟!”小丁递一颗给他,同时递块石头,涎脸道:“你敲破了,我喊你爸!”
冷骏一时兴起,接置桌上,伸指头一敲,桃仁应声出。小丁不由失色,小罗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他对小丁道:“喊爸,不然弹个波罗!”小丁赶快叫了声“爸!”
冷骏初时对有人长途奔波,只买几斤十斤粮食,很困惑,粮本上明明还有二三十斤嘛!问道:“唉,这么远的路,又排这么长的队,你咋不多买点?”心知对方可能是没钱,话还是忍不住要问出口。有次一个姑娘抢白他:“哼,你表面怕我辛苦,实际是你嫌麻烦吧?”他的确也感到工作很枯燥,就说:“你辛苦,我也麻烦!”姑娘眼圈发红,正要再还击,后面小伙子帮腔了:“同志,你有工资,对吧?你借点钱给她,她粮本上所有剩的粮,就可以买完了!同志,你借钱给她,她背不动,我帮她背,怎么样?”可怜冷骏这时连一个子儿的工资都未见到呢,不仅没有工资,连粮食也没有,是向售粮点借的,吃个半饱。可他未再“反击”,把头低下了。这天正售粮,区粮站站长来了,对老郑说:“开会,停止销售!”面对老郑略显意外的目光,微笑着说:“你们售粮点升级了,升为粮站!”
已付款等秤粮的几个农民听了,有的神态漠然,像听见外国的什么消息。有的庆幸自己运气,掉头去看排队的长龙。长龙只好打道回府,或就近投亲,再不然就在街檐下睡一夜。
小丁愉快吹着口哨,加快称粮的动作,几粒包谷溅到这边桌上。冷骏心下烦躁,以指头贴桌面,“啵”弹起一粒包谷,正中小丁后脑勺。这被称米的小罗看在眼里。小丁顿回头怒视外面骚动的农民。觉后颈有蚂蝗在爬,粘乎乎的。一摸,满手的血。
10
冷骏、小丁每天整理当天回收的粮票。粮票供本县之内,在异地粮店购粮使用,及干部县境内出差下乡用。此种原始粮票不能重复使用。售粮点将其无论斤两多少,挨着整齐贴在一版即半张报纸上,然后刷上特殊的紫药水,使之作废。
这天冷骏不经意间嗅出晾着的几大张废粮票气味不对,走去一看,看出其中一张的药水颜色有异。这些贴了作废粮票的报纸晾干就由老郑锁着,待上级粮站的人来了交去销毁。此物在上面拿去销毁前既成废纸,所以大家都不放在心上。冷骏这回多个心眼,发觉那张药水颜色有异的作废粮票晾干后不见了。
相碰时他声音不大而口气很严厉地对小丁说句:“你搞啥名堂!”小丁以诧愕和不解的眼神回望他一眼,没说话。
这天老郑不在。小罗的爸来看女儿,父女俩在厨房里做了几样菜。天黑小罗爸来请冷骏一起喝酒,冷骏犹豫一下去了。酒过三巡,小罗说:“爹,你走累了,先去睡吧。”
冷骏待小罗父女离开,便写张“下不为例”纸条置桌上推给小丁。小丁将字条捏在手里,出去一趟进来,坐下将一卷粮票塞给冷骏。冷骏正色道:“不要!警告你不要再搞。”小丁便冷笑道:“冷哥,你很有心计,还以为发现不了。可另一方面,你又差心眼。你写的‘下不为例’我收捡着。可以解释成你写的保证。”
冷骏不由想笑。小丁见似春风拂上他脸,将要笑出来了,又赶快将脸一阴:“哼,真到了那步田地,是贫农儿子腰杆硬,还是伪军官儿子腰杆硬?”
冷骏倒有点佩服小丁有心计,把他的“成分”都摸清楚了。成分论大行其道有年矣!他恍然看见窗外现一胖汉,袒腹露乳,屁股下群山玉碎,胸腹前阳光尽墨,左脸倒刺“逻辑”二字,右脸反写的“公正”,众生无不骇视。但他笑如弥勒,袖舞春风。冷骏笑神经也抽搐起来,既已开笑,就率性把多年累积当笑未笑之人和事通通笑个够!乃“咯咯咯”笑得不可遏止,致使梁尘踊跃,桌凳跳舞,房屋倾斜。走去硬灌小丁的酒。小丁本意是要破罐破摔,来与冷骏一搏,冷骏忽笑得东倒西歪,语无伦次,大出其意外。只得以笑相抗衡,笑蹲下了,酒饮在脸上,翻舌头出来舔。冷骏笑声渐消,气愤占据了上风,便叉开五指,扣住他天灵盖一提。
小罗在另室和父亲一起,闻声跑来,一眼看见柄五齿钢叉,夹一猴头,吓得尖叫一声。冷骏马上就松了手。小丁拣条命,并不知道。
小丁被冷骏提起扔下,趴着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冷哥,呜呜,你不知我们村,统购得好厉害!把十几户粮多一点的,弄起来‘熬鹰’……”他说不下去了,不停拍打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膝盖,拍得液体四溅。
小丁这招很灵,冷骏手抚其肩,为了劝他而顺口说道:“唉,并非是你们一个村……”小丁迅速冷静下来,拭着泪道:“为了国家工业化,农村、农民苦一点怕啥!并非一个村,怎么我没有听说?”见冷骏没反应,眼珠一转:“放心我不会揭发你!”膝盖像安了弹簧,咯噔站起。
冷骏笑之闸门又欲大开,盖好滑稽呀!结果口未大张,喉未咯咯,鼻却壅塞且酸。眼也来凑热闹,桌上一灯如豆,成了许多豆豆,充塞天地。他既难开笑口,只得出去将鼻涕擤了、泪水揩了进来。
小丁已斟了两杯酒道:“冷哥,再来!”冷骏坐下看一眼酒杯:“这是杯毒酒。”小丁打个抖,差点失手碰翻一个酒杯:“冷哥,你乱说!你不喝便罢,不能栽诬我!”
冷骏倒也不将一小杯毒酒放在心上,便道:“小丁,这杯酒,我只要看着你喝一口,我就干了,如何?”小丁骑虎难下,心想我喝一小口,关系不大,更不至于死,说道:“好,君子一言既出!”举杯饮了一口,便递给冷骏。冷骏果一口干了,放下杯子。见小丁唇浮笑意,注视着自己,乃道:“你何不叫——倒也!倒也!”
小丁对冷骏以江湖上歹人下蒙汗药之腔调,嘲笑于己,大为光火,放肆道:“冷哥,你好镇静,好幽默,砍头就当风吹帽!我知你心系民间疾苦,你放心,我将来还会到这里来祭奠你!”冷骏大笑:“小丁,区区半杯酒,你说得这样严重?”语竟,觉肠胃似有一窝儿小火苗在烧,一窝儿小黄蜂在螫,但他依然镇静坐着,盯着小丁点头道:“我俩缘分断矣,你今后好生做人!”
小丁腹中已是翻江倒海,五官扭做一团,又听他如此说,追悔莫及,“哇!”大叫一声,转身走几步都来不及,“哗啦哗啦”吐了一地。
冷骏觉腹内鸣声如雷,急起如厕,訇然而下。便觉丹田温热,腹内那些火苗儿、黄蜂儿通通都拉进厕所去了。过来看时,小罗正用炭灰撒在污秽上,用扫帚打扫。小丁趴在凳子上,上半身还在抽搐,嘴里还在干呕,已有五六条舌头挂在下巴上,液体滴嗒,粘滋粘巴,红红绿绿,却是呕出的五脏六腑。后这些舌头都缩了回去,他还像僵尸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次晨,冷骏将辞职信摆在办公桌上,背行囊走出粮店。小街空无一人。将出街口时,背后传来跑步声,回头看是小罗。小罗梳对短辫,身体瘦削婀娜,冷骏总觉她一双杏仁眼充满渴望。她追上冷骏,喘息着,手指拂着脸上散乱的发丝:“他好坏,我不跟他耍了!”冷骏低头不语。“他做的事,我先并不晓得。说他坏,主要就是昨晚,把他看透了!”“那,你就不跟他耍了!”
小罗眼皮搭下又抬起:“冷哥,你走了,查出来,正好怪在你头上。”“我不怕。”
简单三字小罗觉得像雷声一样,震得地都在抖,她的心也在抖,这男人真有种,天下怕找不出第二个!她喘息一下方道:“你不怕,那你就可以教训他呀,不走嘛!”“小罗,我走,其实不为这个……”“那为了?”“为了……怎么说呢,为了到处去跑一跑。”“我跟你去跑!”冷骏神情晕晕乎乎,恍觉面前是尊观音,脚踏着莲花。观音好单纯,观音的心也像金子。如果两人的心都像金子,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
嘿,这辈子真的遇上了?但他还是艰难转身。记不得转身时跟她怎么说的。人站在分岔路口,当觉得渺茫时,决定走哪条路的是缘。二人同心,可惜没有挽成同心结,许多心相印的情人也就是这样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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