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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工作队将留仙镇划为几个土改小组,洪范乃在自己负责的组开展访贫问苦。早上,他看见田里劳动的人,却判断不了他们的阶级成分。他晓得地主也是要下田的,多数也穿的补疤衣。他见一群女人娃儿,有的提着、挽着篮子,有的背着小背篼儿向山坡方向走去,知是去挖野菜。要说采山果的话,春季里并没有什么山果,便跟在后面。

        春天里到处都暖意盈怀,天空、山野、村庄,除了揣着冰冷心事的人——这些人虽说也不少。蓝天被抹上薄薄的奶油色,虽不那么清爽却很熨帖与温馨。云不像秋天的云那样是高飘和细瘦的冷美人,也不像夏天冬天的云那样胖胖、滞重,压得很低,春天的云是些走热了只披着件轻盈纱巾的活泼的姑娘,满天空释放生命与爱的气息。姑娘们活泼的气息令山野和村庄都来与她们互动,向她们掀眉抛眼伸拳踢腿并举起千千万万只手来相握。每个人包括流浪汉其实都有自己一方土,这方去了那方来。每株植物也都有自己一方土,扎下的根须尽管纠缠但是相容共生。而那些野菜和小草,那些野棘上满布着的椭圆的、带锯齿的嫩叶,那些高高的茅草,那些藤蔓上一蓬蓬一串串心形带毛刺的叶子,那些更多柔条形一株株一丛丛的,宽宽的叶片贴地长的,形形色色的绿茎和绿叶,都有自己的一片天。那些大树上的寄生树和寄生藤,你看它们将根须扎进了对方的身体,其实也并没有产生什么绞杀,大树拖家带口一家欢,那些单身树眼馋不眼馋?而树上的桃李杏花,棘刺上的杜鹃海棠,小草开出的各种草花在坡上四面和立体撒开,这些便是山野的笑容,笑容之间即使有妒意但都软软的不会相撞,早早醒来的蝴蝶、蜜蜂和蜻蜓飞来飞去,有的在采花蜜,有的就像在游逛呢,因为飞得很高。但是你看不见它们在争抢,无论蝴蝶之间、蜜蜂之间和蜻蜓之间,也无论蝴蝶和蜜蜂之间,或蜜蜂和蜻蜓之间。有谁看见过蜜蜂和蝴蝶为抢花蜜,蜜蜂螫了蝴蝶一下之后因为自己腹部被扯脱了一块肉而痛苦死在它所占领的花心啊?又有谁看见蝴蝶带着蜜蜂的针刺在天空挣命狂舞?

        春天的绿意只有很少部分是属于野菜的,这面坡上就有苜蓿、马齿苋、鹅儿肠、鸭脚板、狗尾巴、苦菜、车前草、山莴苣,它们与其他大量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混居着。牧童和牧羊人几乎不择什么,哪里有绿草就往哪里去。村妇村童感兴趣的唯有这些属于野菜的绿,这队女人和娃儿正向它们而去,将要在春山中挑挑拣拣。

        尾随其后的洪范暗想必有装穷的地主婆和地主女儿混迹在这一长串采野菜队伍之中,但装穷二字及其他对地主地主婆的贬义字眼,乃是近一两年所速成和打印的思维模式在洪范头脑中的反映,并轻而易举地在他自个儿形成的本来就很混杂无序的世界观中占据了第一位置。封李氏和玉瑛都是采野菜的人尖儿,封李氏自从冷骏定亲后,与玉瑛之间就产生隙痕,就如安了个软面壳,加了个巧舌簧,表情和说话都成了半真半假。此时她俩相伴而行,玉瑛无论体力和灵巧都不比她差,但她不时地要去挽玉瑛一把,在这即将分道扬镳时刻。也许封李氏这时还意料不到自己将要发迹,人的思想和举止往往并不协调。大队人马中有的地主婆和地主女儿穿着自来就与所有村妇村姑无所区分,有的则自来比较出众而眼下泯然众人矣,有的如玉瑛因为头脑“一根筋”一身上下依然穿得齐整利索。

        洪范因见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路叽叽喳喳爱说话,队形散开后她又恰在附近,便跟着她一起挖起野菜来了。女孩叫钱婉容,是镇上小学的高小学生,所以能答问。他提的问有什么名字、上学没有、家里有哪些人、为何打赤脚、衣服为啥补这么多疤,及所挖野菜的名字、野菜怎么吃等。钱武老婆因见工作队员与女儿说了这么久很好奇,就慢慢靠了过来。洪范因钱武老婆主动靠过来说话,还真有点受宠若惊,便很愉快地与她聊起来了。婉容年纪虽小,已经很懂事。她心想工作队员与我和我娘都熟了,万一要到我家吃饭咋办?野菜只采了小半篮子,就先回去了。

        钱武还在睡觉,被女儿推起来坐着。婉容说了采野菜遇到工作队员的情况,钱武听了笑道:“这是好事嘛!你快做饭!”婉容问:“做啥子吃?”钱武指着梁上道:“那不是还有块肉?”婉容道:“爹呀爹,工作队进村,别人家好吃的都藏起了,我们还煮来吃?你想当地主呀?”

        钱武觉得世道变化太快,自己像井底之蛙,女儿突然间就像长大了一样。少经战乱和未经过外侮的留仙镇山雨欲来风满楼,春江水暖鸭先知,初寒将至瑞雪落,女儿就是先知的鸭和瑞雪。钱武笑道:“好好,就听你的。”他除务农之外,还挖过矿,做过生意,除了不去抢,还干过其他耍心眼和冒险的勾当,始终攒不起几个钱。如人们口中爱说的:“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涯不满升”。与他经历相似的李洪四不与命抗争,还悠然听命,才哀声叹气哼过:“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接着便又唱:“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等我回头看,还有挑脚汉。”现在是不是时来运转了呢?

        洪范在坡上不算婉容,与四个妇女同挖了野菜。回来在镇子边上,他又走进了一家茅草屋。他板凳坐热一会,看见婉容的身影在外晃动,便将算剥削账的对话挽了个疙瘩,走出来。婉容聪明地站在屋里视线莫及的地方,以一根手指绞着发辫稍,洪范一出来她便松开了指上的发稍,又把衣裳边揪扯着,目光落在洪范的胸膛上,打个抿笑。洪范便立即问:“婉容,是不是你爹叫我?”婉容听了觉得工作队员真是神仙哪,什么都能猜,舌头下面的绊子一下子松开了,用轻快悦耳的声音道:“爹请你到我家吃饭!”

        洪范心情也一下放松了,轻快回答:“要得!你等一下。”

        6

        工作队规定成员要与贫雇农同吃同住,张宇现暂时住在农会即原镇公所内。这天中午,他正张望哪家茅屋在冒炊烟,好去吃饭。背后有人说:“哈,张同志,你的裤子破了!”一看是封土。摸屁股果然有个洞。封土爽快道:“走,我老婆给你补!”

        张宇便说:“行!”他此前已了解过封土的情况,得知封土将见义勇为所得之银元不用来买田,而捐出修庙,颇为感慨,这看似大大咧咧、无牵无挂的汉子,还真有先见之明!

        封土进屋便脱自己裤子给张宇换下,解释说还有条裤子没洗,这条干净点。封李氏对这事觉有些突然,便将手上张宇的裤子递给四妹,自己去和包谷面做饭。笑着对张宇说:“她针线比我还好些!”

        封家屋檐低矮。张宇跨进去感到惟一的光源,就是封四妹明亮的眸子,连她脸儿都尚在矇眬中。四妹端小板凳携裤出外面去缝补,背对着家门,使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眼她的脸蛋。四妹进来一次,这时他正回答封土提的问题,不好转眼睛,四妹拿根线就出去了。他便问封李氏:“我裤子的洞,破得不大吧?”为出去看一眼作铺垫。封李氏道:“娃儿细心,要跟张同志补好。忙啥呀,就在这里吃饭。”他又急不可耐说:“呃,落个蚊子!”出去拨水碗中莫须有的蚊子,要借此看一眼四妹脸的侧面。就在同时,四妹将线打个疙瘩,歪起脑壳去咬,正好又将个完整后脑给他,他失落地端着拨剩的半碗水走回来。其实他完全可以大方走到四妹面前去,就裤子的事跟她说两句,这正好应了做贼心虚的成语。后来他又玩将指关节掰得劈啪响的把戏,搞得补裤子的四妹左看右看,因屋内在放鞭炮的可能性为零,所以始终没有把头回过来。

        张宇终于熬到头,四妹拿着补好的裤子向他走来了。十六岁的四妹远看宛若游龙、翩若惊鸿。近看瓜子脸儿,皮肤光生,五官匀称,村姑中是百里挑一,城市里就不见得了,张宇稍觉失望。张宇却是个丁香花迷,于各种香草中独钟丁香。他这时忽嗅到股淡淡的丁香花味,他便站起将身体前倾,要坐实这是四妹身上发出的。他这举止令封土夫妇有些惊讶。四妹更吓得赶快将裤子递在娘手上,就跑到灶台边去了。

        四妹当时的反应在张宇走后挨了娘的骂,因为当时张宇接裤子的手已伸出了。反之却长期令张宇回味无穷、击节赞叹,觉得若非她避闪及时,自己恍惚间有可能做出大胆浪漫的举动,轻者传出去造成不好的影响,重者后果就难说了。

        四妹这年十五岁。自她十三岁起就不断有提亲的上门。如今穷才好,提亲不说男方家有田多少,也好像不便说家无立锥之地,都说男的是木匠、泥水匠、弹花匠、烧窑师、裁缝、捏糖人的,“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四妹每次都坐在门背后听,爹娘与媒婆交谈后,有个便进去看四妹脸色,而四妹脸色总是很冷漠。于是出来之后就将这脸色照搬给媒婆,媒婆识趣就讪讪离开了。四妹不肯说,父母好容易才弄清她想嫁个有文化的。

        7

        封李氏柜顶取御寒衣物,不防滚下几只腰鼓。这玩意久不摸,想打两下,遂披挂毕,出门冒雪站定。雪花浓密,真如银河溅浪、柳絮因风。她为暖和显僵硬与生疏的手脚,乃拧腰甩膀,踢腿跺脚,左旋右转,蹲下跳起。鼓点疏疏密密、飘起落下,如这雪花。站下喘息时,眼中隐现匹小白骡子,摇鬃摆臀、纵蹄腾空。旋又变成个妙龄女子,无数只手,千手观音的手,手手执鼓锤,手手柔若绵,舞动着将身体屏蔽缠绕得天衣无缝。她不知不觉间就跟随着这妙龄女子舞起来了,所敲鼓点叮咚咣啷,雪中如鸣珠碎玉般好听。

        腰鼓一敲响,陆续就有人走出,立在风雪中观听。大家也没有看见小白骡子、千手观音,只觉鼓点与雪花交融,十分好听和有趣,既久,一个个都成了雪人。

        后封李氏又将这套狂野妩媚的腰鼓打法,演习过几次。幻想有一天,能靠这个吃饭——当然不是凤阳花鼓那种吃饭。果不其然——现在要她上县城教腰鼓。腰鼓队员开始都朝她撇嘴皱眉,当她一举手一投足,就全都服了,嘴都张圆了,白眼仁都变成青眼仁了。教习尚须指导队形。她不得已而用鼓槌指东指西,莫名其妙地在队员们眼中变成匹小白骡子,腾挪引导。队员个个精神抖擞而又迷惘跟从,这迷惘导致队形的舒展和多变。这支三十人的队伍跟着封李氏蹲下打、跑起来打、左旋右转、拧腰甩膀、踢腿跺脚。满城都听到关帝庙鼓点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满城女孩、妇女莫名手痒脚痒、手舞足蹈,腰鼓队扩充至一百人,因经费和场地不能再扩了。某首长偕舞蹈演员夫人过此县,夫人莫名闻鼓点起舞,腰鼓队扩充为一百零一人。

        土改工作队开会讨论留仙镇农会的主任人选,封土是候选人之一。支持封土的意见主要是他在贫雇农中有威望,把群众调动得起来。反对他的意见主要是说他与孙裕国等袍哥头子有交往。洪范发言说根据外地经验,封土这种农村无产者尽管缺点不少,但是只要有能力,就完全可以放心大胆使用,并在工作中进一步培养他们。张宇因在封土家里搭伙,当议到封土头上时便走出了会议室。

        正当张宇在街上遛跶时,邮递专差来了,交给他一封上级来信。拆开看道:你镇封李氏进城教打腰鼓,成绩卓著,荣获首长颁赠锦旗,为县物资大会成功举办立下首功,专告!他即回到会议室将信传阅,讨论就此结束,封土当农会主任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封李氏不久便佩戴红花,骑马还乡。张宇、洪范从护送人员手中接过锦旗抖开,锦旗上书“腰鼓频催,万象更新,奖封李氏同志”,落款是省上。同样珍贵的还有一张首长亲授锦旗给封李氏,并有其一脸欢笑的夫人作为配角的一尺五寸着色照片。工作队担忧封家茅檐低矮,不好挂锦旗,土改分胜利果实尚早,决定提前将镇上一地主的院子,划分包括前厅的一部分,给封土一家住。封土对提前去挤这家地主,虽不情愿,还是很快搬了家,并放鞭炮、挂锦旗,热闹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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