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四章地仙地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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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知是从哪年开始的,一到三四月,无论有否旱魃肆虐,都有一拨拨逃荒的人马来到留仙镇,就跟候鸟似的。其中有的只是路过,有的要盘桓几日。镇上在万天宫门口支起大铁锅,熬粥施舍。袍哥留仙堂设立后这事儿就由留仙堂承头,一户或几户一锅,轮流坐庄。并且参加施舍的人员也起了变化,过去是连无田户多少都要出点,现在仁义两个字辈的除非自家上顿不接下顿,就好歹都要排进轮子里来,智、信字辈的就随便。
这日来了支腰鼓队,吃过粥之后,便打起了腰鼓。她们每人挎两个腰鼓,蹲下打、跑着打,拧腰甩膀、踢腿跺脚、左旋右转。打腰鼓都是女的,两个男的小锣伴奏。
表演完,观众就朝她们瓦罐扔铜板,也有的朝她们口袋倒粮食。这天轮着夏茹和玉瑛施粥,夏茹问排头的女人,打得这么好,是凤阳来的吧?女人叫封李氏,带着个小女孩。她笑着答腰鼓是凤阳腰鼓,人不是凤阳人。夏茹又问起她男人,回答说路过木洞时,男人丢下她娘俩,跟船主跑船去了。
冷骏站在铁锅边看娘施粥,要不是人矮了,真想去把娘手上的瓢儿抢过来臽呢,臽得满瓢满瓢的,不像娘这样每瓢臽得平平的。心想这些讨粥吃的,打腰鼓的,吃了这顿粥,下一顿又在哪里吃呀?晚上在哪里睡呀?这时,他见有个喝完粥的小女孩,还眼巴巴把其他喝粥的人望着,便跑去拉着她说:“走!”小女孩愣一下,看一眼封李氏,但并未等娘有何反应,就跟他走了。夏茹、玉瑛和封李氏三个女人见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传递的都是一种既惊讶又觉有趣的眼神。小女孩细眉细眼,眼珠像能说话。身子虽瘦,却不是竹棍儿那种干瘦,而像柳枝儿,能显出几□□腰,虽说出来要饭,衣裳补得伸伸展展。玉瑛想我儿从不跟女孩儿玩的,两个有缘啊?
缘之种类多如恒河沙数。撮其要者有善缘、姻缘、亲缘、情缘、友缘、孽缘、前世缘、镜花缘、萍水缘、半生缘、次第缘……缘在这头打个结,什么结?那头系得松与紧,又是个缘。而冷骏与小女孩的结,这头是心形的锁,那头是无形的糖,回味甘甜,含口融化。
玉瑛向封李氏递个眼色,封李氏便让玉瑛在前,跟她一起随两个孩子进了嘉庐。只见冷骏从屋里捧出个“扑满”,当着小女孩摇几摇,塞满了都摇不响,递给她。小女孩没接,回头看着娘。封李氏问:“少爷,你送给她,你问娘没有哇?”带感激眼色瞟玉瑛一眼。玉瑛笑道:“他都拿出来了,未必还要拿转去?”拿了递在女孩手上。封李氏道:“四妹,你不给大娘磕头!”四妹抱着扑满,双腿一弯,“咚”地跪在地上。玉瑛心疼忙搂起来。
冷骏又说:“厨房有好吃的,你来!”四妹又看娘一眼。封李氏笑道:“去呀!”四妹就跟去了。
玉瑛听女人叫女孩四妹,问:“你生了四个?”女人叹气道:“生了四个,就带起这一个。丢的三个,男人心头始终都放不下。”
玉瑛从看见儿子带小女孩往家里走,就起了个念头,这时便笑着对封李氏道:“两个娃儿这么合得来,你不如就住在我这里,等你男人来接?”封李氏低头想了想:“就怕我做事大娘不喜欢?”玉瑛道:“看你就是个能干人。你想留就留,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封李氏点头说:“好嘛。我看大娘和少爷都是善人。”
夏茹听说了问玉瑛,她道:“我想把山上的杂树砍了,种桂花,正缺个帮手。”夏茹便道这种人,不知根底,不可住在嘉庐里面。顾顺夫妇搬进嘉庐住,原来住的一瓦一茅两间屋空着。夏茹说可以叫母女俩去住。玉瑛还怕住外面女人不高兴。哪知封李氏欢天喜地,跟顾大嫂去打扫一下,就住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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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瑛、顾顺夫妇和封李氏带白犬、白鸡各一往祭山神。至山脚,顾顺手掌镰刀并用清出一堂空地,杀了白犬、白鸡,将犹在抽搐的鸡犬摆在石上。女人们从篮子里取出一包盐、一壶酒、一束香及杯盘摆好,香点燃。玉瑛带儿子叩头行礼,顾顺夫妇、封李氏也行了礼。
香甫点燃,本方土地就到了。土地乡神也,多以地方特征或事物为姓,这土地便是指李为姓的。李土地须发皓然,袍服整肃,端庄坐于前方山石上。山精、山臊、山都、魍魉、山浑、山膏等亦瞬间至,列坐两旁。
这些精怪都如小儿大小。山精、山臊一足,跳行。山精红发及腰,喜当人面搔首弄姿,撩拨美发。山臊不畏人,于篝火边与人争食,犯之则令人犯寒热。山都黄发,赤目,喜学人声而迷惑人也。它们均好于深山中翻石觅蟹啖之,又喜近篝火炙虾蟹以啖。人视篝火边影影绰绰,及闻虚空有笑语声,以竹着火中,毕剥有声,精怪惊惮,则光消影匿。
又山浑,犬形而小儿面;山膏,小儿身而犬首。它俩看似相反,实是一对。皆动辄有风,又皆善投,击野果、雀鸟啖之。见人山浑张口眯眼如笑,心思鬼才晓得;山膏学人声尖叫詈骂,一红脸一白脸。
魍魉为修炼未成形之木石之精。树叶堆、石堆、涧中影、毛乎乎手臂……均为其化身。貌似随心所欲,实际身不由己,变化出于偶然。人行山林中,觉有人跟随,一会咳嗽,一会牵衣,一会绊脚,此必魍魉无疑。又若闻叽叽之声,凄厉、惊惶、短促,是其受山膏、山臊欺负发出的尖叫。
此时它们的坐姿千奇百怪,或单足、单手立,或头顶、肩倒立,或翘二腿于项上,吐纳吸吮着供品与香火。
小神子揶揄说:“土地公,她祷告山神,你怎么来了?”李土地捻须叹道:“唉唉,你这顽童,真是无知之甚!”虚空传来山臊笑声:“小神子,女施主祷告之山神,乃是我!”像块竹片的魍魉道:“吱吱,我也是!”跳跃而进,取盘中盐。善投山浑道:“还不退开!”一石掷去,正中脸面,竹片仰倒。火眼山都、白脸山膏一个在做倒立,一个倒挂金钟,一下子都正襟危坐:“我是山神!”“我是山神!”小神子指着笑道:“嘻,破魍魉,烂树精,白脸山膏,掷石子山浑,火巴眼山都,你们都是山神——”停了停。众山怪因被他浑叫,正待发作,听到此都摇头晃脑、化怒为喜。“——的跟屁虫!嘻嘻,”小神子不待众怪反应过来,继续道:“女施主家供有小神子牌位,你们可晓?正经山神不在,主位就是我的!”蹦在李土地怀中坐着,二郎腿一翘。他没提山臊,怕犯寒热。敬陪末座的树精被他扯进来,这树精未修成正果,只是些角角叉叉。其趁小神子不备,于背后勾着肚兜系,将他望空抛去。“叭!”正在空中张手张脚的小神子又中山膏一枚石子。
精怪们这样吵吵嚷嚷,香烟升起甚快。所化纸灰盘旋而上,进香者心悦情怡,感觉甚好。
小神子受树精、山膏夹击,冲天炮塌了,肚兜落了,成了个精赤条条,哭得满地打滚。他边抹泪边从地上抹起一把沙子,树精、山膏知其厉害,逃得无影无踪。李土地搂着他:“好了吧!你太要强,以一敌众,不吃亏才怪!”抱着去从山都屁股下扯出肚兜替他系好。李土地道:“各位勿噪!听我道来。须方数千里之大山,方有山神,凡一般山岭,都由土地管辖。不然,我如何会来垂顾这女施主呢!”
李土地见这些逞强斗狠的精怪都规矩听着,欢喜道:“啊,大家都来享用一点!”案前两只酒杯,李土地先取一只,并小施法术,其他伸去的手爪也都一只在手。
半空忽降一道旋风,将附近小树连根拔起,涧水竖成倒立的水塔,树叶、水花如爆竹四射,但香烟并未熄灭。旋风化做一神,人面豹文,蟒带勒腰,耳环叮咚。众精怪顿时不见。李土地惶悚道:“这不是尊神武罗么!”站起作揖。武罗开腔声音如玉:“正是,免礼了。”略一拱手,喜孜孜望着石上的供品。武罗最喜白盐、白犬、白鸡,嗅着气息,千万里也要携夫人奔赴。
武罗大大咧咧尊位坐了,夫人坐右侧,李土地下首陪坐。夫人又将额头肿起双角、满面被灰土勾勒出道道泪痕的小神子抱在膝上抚慰,拿绣帕将泪痕擦拭干净,冲天炮拆了,重新扎成个漂亮毽子。武罗柔声问:“土地公,土地婆呢?”李土地趋身道:“因这祭祀,连我都是窃享,贱内就未带她来了。”奉上酒杯。武罗左手接了。小神子瞅着他包金疮药的右手掌,失声道:“哎呀,帝女好凶!”嘴已被夫人捂着了。夫人是本能反应,怕吓着夫君,对此前发生的事哪里知道。
玉瑛携儿子叩拜后,酹酒并念叨:“山神,山神婆,你们慢慢享用呀!你们可要保佑我栽的桂花树成林,造的桂花酒喷香呀!”祝毕,犹在默祷。人们虽有虔诚的,多数都以为这是做个样子,神哪里在享用呀,还不是我们自己拿回家去吃了。人哪里知道,真实享用了的,是神灵,人享用的是神的余唾。对于虔诚者,吃神的余唾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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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坐在灶前问孙尖:“儿哪,今天的清明?”娘老糊涂了,过年看隔壁。清明隔壁没动静——动静在野外呢,她却晓得,是看儿子的特殊动态,清明儿子会给她带好吃的回来。“是呀!”孙尖答。他喝完娘熬的菜粥,以较之掌心光生一点的手背揩嘴角,又用掌心将手背抹了抹。然后便在屋里打旋,从枕头边、篾席下抓起这件破衣一丢,那件烂裳一甩,最后才从竹箱取出这件没补过疤的拜客衫穿上,说声:“娘,我去了也!”扛起锄头,将根布口袋搭在锄把上,晃荡出了门,
清明之天,经雨水沐浴,惊蛰骚动,故而处处风和日暖,云白天蓝。花睁媚眼,草吐清芬。虫恨山泉之鸣,鸟妒蜂蝶之舞。女老师带着一队学生在河畔放风筝。这可是省女师第一届毕业的老师,叫李菊蕊,她讲课好,手也很巧,指导学生糊的风筝一只只争奇斗艳:蝴蝶呀、大雁呀、金鱼呀、金猴呀、老虎呀、蜈蚣呀、美女呀——老虎扑向美女,金猴英雄救美,结果三个缠住一堆。学生解救手忙脚乱,老师笑得脚酥手软。校长钱典站得老远拈山羊须而叹:竞觅自由,自由乎?不亦乐乎,乐乎?且问风筝!
“校长!”他冷不防打个寒噤,女老师何时已来到他背后。她指着河对岸,“你看那几只风筝,都飞不高,有的还在打栽栽。”她学会了当地土话。“啊?”“那群儿童,我真想马上带他们到学校去,教他们做风筝!”“李老师,现实很残酷,他们有的要带弟弟妹妹,有的要帮家里劳动。”“校长,我想把我的薪水全部捐给这些读不起书的儿童!”“李老师,解救这些穷孩子的途径,是科学和民主。捐献薪水的话,你的加上我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校长话一出口,便觉有不妥之处,赶快丢下女老师向学生走去。姑娘看着他微驼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姑娘已不算年轻,是慕钱典之名主动从别的学校调来的。在一连串碰壁遇冷后(这纯粹是他残存的老旧观念在作怪)姑娘已经断了念头,刚才他发红的耳背和姑娘的哂笑不过一点余绪而已。
风光旖旎的田野随处是土馒头,人们在忙着刈草、垒土、挂青。有类丐帮,脚勤眼勤,别人刚在自家坟前歇下,他便去帮忙打扫。打扫完接过这家递上的夹凉菜的锅魁饼子,眼珠又在物色下家。他们中上等的俟别人祭祀毕,觥酬交错,过来唱几句带喜的戏文和歌曲,这至少会得到整碗的肉食打发。他们中取巧的拾炸剩的鞭炮串起,瞅好对象,过来啪啪放响。别人不管情不情愿,都只能掏钱。
清明一拨拨出动,又无祖宗坟茔可扫的,除丐帮便是“上野坟的”了。这其中的名士衣着光鲜,手摇折扇。他们走走停停,指点风光,寻个花红柳媚的去处,童子铺开食盒,煽燃炭炉,流一段曲水,哼几句小曲,斗几首打油,此陈年旧景。近年新景,便是外地青年男女带来的江南风俗,“中(仲)春之月,令会男女,礼俗不禁”,属“桑间濮上”了也!他们熟的不必说,倘或陌生,三言两语,眉来眼去,便联袂而行,消失在野地里。继之眠鸥惊飞,土猪嚎蹿,灌木哼唧,嫩枝脆断。或邂逅而永好,多乐极复西东。
单身汉孙尖头年对此江南习俗破口大骂,次年便见怪不怪。去年清明,他找个树缝将做丐帮赚的半袋吃食藏好,一边揣摸着俏皮话儿,摇摇摆摆走向那些上野坟的。看看将至,他忽站下,将脚一跺:唉呀,他们都穿戴齐整,女的头上别着发夹,男的脚上至少都有草履,哪有我这种打光脚的呀!
故今年清明他狠了狠心,冒着弄脏和被鞭炮炸起洞洞的风险,穿上唯一的拜客衫出门。道逢冷仲仙,仲仙是个君子,又是诗人,见其穿着就会意了。便将其带到自家祖茔,笑道:“你的行头,都放在这里。你自己走,去随意。你要孝敬母亲的食物,回来我这里干干净净的,给你留着。”孙尖感动莫名,将锄头搁下,跪下磕两个头,站起一拍膝盖,去了。
掌姻缘美满的和合二仙就在不远。二仙均着绿衣,蓬头笑面,像对兄弟。平素一捧盒,一持荷花——此时却持的桃花。二仙盒内盛满彩丝亮缕,将荷花递与谁,就递出了一段姻缘。婚姻乃是人世间美好靓丽之母,姻缘之运丝乃有无穷多之色彩!看一看和合二仙眼梢、嘴角变幻莫测的笑容,便知世间姻缘没有两对相同。
孙尖如何识得二仙,只朝远处相偎张望,像在等人的二女子走去。当他走近时,一女已不见了,一女独自以背向着他。此女背后长了眼睛,从她不停扭着腰肢,把发辫从胸前拋到背后,又从背后撩到胸前就看出来了。
孙尖在女子背后将拜客衫两只衣袖拉伸展,再八字脚站好先侧左脚再侧右脚将新草履审视一过,便轻浮地开始打口哨:“嘘吁——嘘吁——”姑娘只侧过半张脸儿,瞄了瞄他。他继而哼起下里巴人小曲,姑娘索性将身一转,丢个婀娜多姿的背影与他。背影带给他剜目之疼,令他眼前一黑,但同时也将天灵盖剜开窍了:呀,我原来两手空空!
他想我得跑向仲仙那里,讨半碗扣肉,加两个夹春芽的锅盔。我回来她在么?她不要已与别人成其好事了吧?正在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时,迎面走来两个绿衣男子,其中一个递给他一枝桃花。他不想要,四望都是桃花,清明节最贱的就是桃花!然桃花已在手里了,好香!正要道谢,两个男子已不见了,只剩两道绿光。“作怪,”他想,“我白日里撞、撞、撞见神仙了!”
他这时听见脚步声,一看,姑娘来了!姑娘边走边害羞地卷着衣角儿,死勾勾盯着他手上的桃花,小嘴微张像在送吻给他,胸脯起伏像梦里波涛——他尚在恍尔惚兮中,姑娘已经娇嗔地夺过桃花,连人带花都偎进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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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瑛的桂树林大功告成。花短工二十多个,说好一个工10个铜钱。钱武和孙尖两个,钱武做了四个工,孙尖做了两个,玉瑛未给二人工钱,对钱武道:“你去年差我一担谷子的租,要值100个铜钱,扣了这40个铜钱,都还差我60个铜钱!”对孙尖道:“你前年差的五斗谷子,差到现在,去年说拿坡上的包谷抵,又说包谷遭猴子扳了,遭猪拱了。说收了麦子再说,你又说没得肥,不种麦子!”两家却不依不饶,女人也来了,搬些歪道理来说。封李氏只得劝道:“奶奶,你莫跟他们争了,老爷回来再说。”钱家女人道:“老爷,他敢开枪打死人?”孙尖道:“不是这样说,幺老爷是讲道理的人,厚道,不像这女人又刻薄,又还撒泼。”玉瑛气得发晕。封李氏搀着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等我家男人来了,找他们要!”故意让对方听见。孙尖诧异道:“妈逼,你男人,有好厉害?”钱武讥笑道:“叫花儿!她都是,男人还有好的?”封李氏要还嘴,玉瑛道:“不说了,不说了!”两个女人败阵而去,胜利者还追着讨钱。
封李氏边走边回头骂:“你龟儿钱武,懒得烧虱子,一家人饿了都喝井水!龟儿孙尖,滑头滑脑,除了对你妈不滑,对哪个都滑!”骂得小声,听到不得了。
有个叫曾庆祥的老者拦住胜利者:“别闹了吧,她男人不在家,你们这样,如何要得?”孙尖道:“六哥,说起季仙,只要是天干水涝,遭虫子,说声幺老爷,今年要减点租子喽,没有说不减的。哪像她,黑起脸逼债,不管你屋头有没得。”钱武道:“各位,这个堂客,交租子给她,谷子干一点,湿一点,斗平一点,冒一点,她都要计较。她过年请我们吃顿饭,都说是吃的瘟猪儿肉。饭吃得你的牙齿错啦错的响!其实季仙在的时候,我们当佃客的,哪个跟他说过半句气话?”玉瑛走了倒回来,又气得要哭:“不要脸!我们当家的在,你交的租子,一担谷,我过后量,才八斗多一点!他不开腔,当然喽,你们哪来的气话?”钱武朝众人做怪像:“你们听,我们交租子,当他男人的面称了,她过后还要复!”曾庆祥道:“旧话莫提。现在依我说,不如就这样,都是老佃客了,一家是欠一担谷子,一家欠五斗,说多不多,少也不少。现在你们就不准问幺嫂子要工钱了,双方两清——幺嫂,你觉得如何?”玉瑛不吭声。孙尖、钱武互相挤眼睛,孙尖道:“那,她要写个字据。”玉瑛说:“我没得字据!”欠一担谷的钱武赶快借梯子下楼:“她不写算了。反正六哥说的话,众人都听见的哟!”
8
紫姑为厕神。元宵迎厕神,妇女束草人,白纸画妇人面,着头帕衫裙,两女童左右扶持。撮箕扫帚上插线花,打锣鼓,唱马粪香歌,三敬香。女童撒手,草人便自能手舞足蹈。祀紫姑之家庭,污秽之地必打扫干凈,厅堂庭院并无尘埃,因此阖家健康。
闺中以竹为骨架,将各色杂布缝成方寸裙子,制丁点儿大绣花鞋,穿上花边裤。又以大纸盒作居室,折竹片为床、几、凳,配被褥坐垫。此为毛娘娘,并分大姑二姨。
雨久,人家以白纸画妇人面,剪红绿纸衣之,以苕帚苗缚小帚令携之,竿悬檐际,曰扫晴娘。
紫姑、毛娘娘、扫晴娘为女人彩绘、布艺、剪纸之师。端午将至,玉瑛、封李氏、顾大嫂在厅前做香袋,紫姑等在一边看。
香袋用花布拼缝,有小猴小猫小虎,三角的六角的心形的,填充雄黄、艾叶、熏草等。给大人娃儿佩戴,或悬挂窗户、床前,香气可益神醒脑,驱蛇避虫。
封李氏因见自己做的香袋不如玉瑛做的,恨恨说:“我丫头戴的香袋,还没有男孩戴的好看,怎么好?”拿剪刀要剪做好的布猴儿。玉瑛说:“你做啥呀?”她说:“剪了,请你帮忙给四妹做个。我这就到河边摘粽叶子,回来包粽子,包粽子算我的。”玉瑛道:“那你也不要剪烂呀,改一下就好了。”顾大嫂对封李氏道:“你扎丝线棕子,吃的棕子我包!”
丝线棕子指头大小,硬纸造型,外缠各色丝线。串成串,下面加个穗子,比香袋还逗眼。封李氏道:“我会扎丝线粽子,还说自己的手巧。幺娘面前,我也不敢扎了。”玉瑛笑道:“好呀,我年年都扎的,今年,我帮你扎个小粽子。”大粽内藏小粽以祝生子。封李氏抿嘴笑,说:“那也不晓得哪个吃着呀!”顾大嫂笑道:“吃着了没啥,就是怀起不得哟,怀起男人晓得的话,说是粽子吃出来的……”封李氏带笑不笑,歪起嘴角,伸剪刀做起要戳的样子,玉瑛笑着拦住,她又丢了剪刀过去抓她。顾大嫂忙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再伸脚动手,男人来了,你还要不要我帮你说好话?”
紫姑、扫晴娘、毛娘娘听得笑,说我们不妨也来做几样?话音落下,从天井上空飞来只白尾白颠、绿翅膀的鸟儿,喙尖一抹红,是盗来大户人家小姐的脂膏,依次在她们头上涂抹:“光光头,光光头!”紫姑、扫晴娘笑道:“好了好了,我们又不油针。”毛娘娘笑咪咪将针在头上抹两下,开始飞针走线。
玉瑛将封李氏做的布猴儿拆了改,针在她指甲壳下一小针一小针飞快地移动。封李氏一边看,恍惚见玉瑛怎么穿绣花鞋,两寸的脚,心想她脚缠得这么小,我过去都没有留意。又见她膝上穿条各色花布拼凑的裙子,再看连衣裳也是,好乖巧哇!她头发咋挽的?就像画上的古代美人!玉瑛和顾大嫂见她头低下抬起,还偷偷笑,像心不在焉,手又在做。又见她捏着针的手指变得格外活泛,玉瑛惊讶道:“哎,你针脚比原来好多了!”口里如是说心头还想,要说是学的我咋会比我的针脚还细?要说原来是装的话她跟四妹缝的衣服针脚也不好看,人哪有这种装法?
毛娘娘不时也瞄一眼玉瑛做的布猴儿。她做好一只,较之玉瑛做的,自有仙俗之别。紫姑说:“没有香料!”窃脂说:“喳喳,香料来了!”天井上空的那方蓝天里,婴勺、青耕、秦吉了钻出了云层。
毛娘娘刚咬断线脚子,小神子桌下候多时矣,出来抢去,往脖子上一挂,要蹦。毛娘娘捉住道:“戴了我的香囊,不准淘气!”小神子笑道:“才淘了气,把他们魂都吓落了!”紫姑、扫晴娘都问:“哪个?”
婴勺、青耕、秦吉了落在院墙上。小神子从院墙蹦出去,窃脂叫道:“喳喳,没有装香!”毛娘娘也叫:“背时的!回来,没有装香!”小神子蹦得更快。婴勺等笑断气:“以为哄他!”
毛娘娘又缝好几个香囊,填了香料。一群十多个山精野怪来围着要,拉的拉手,掰的掰肩,毛娘娘筋红气喘,左不是右不是。扫晴娘剪些纸香囊丢在桌上,竟与缝的无二,精怪们抢起就跑。
扫晴娘又剪些蝴蝶、花瓣,望空一撒,漫空如飘碎锦。玉瑛、顾大嫂、封李氏仰头道:“哎呀,好多蝴蝶!”封李氏对玉瑛道:“咦,你头上有花瓣,哪家的蔷薇还在开?”玉瑛说:“画中的天女散花,这下真见着了!”她们放下针线去拾,风大些儿,一下都吹走了。
紫姑朝毛娘娘做的香囊、扫晴娘撒向空中的蝴蝶、花瓣撇撇嘴,铺纸作画。她画的山水虽好看,差些生气。雨工和扫晴娘是捉对儿的,一个晴一个雨,跑来跳到画上。扫晴娘过来看画,将雨工抱起,说:“嘿,满幅烟雨,真是幅好画!”紫姑一脸粲然。她见跑来几个精怪,忙将画幅卷起。精怪将画夺过去,一下子抖开,雨水流淌而下,瞬间天井内雾气铺卷,雨丝闪亮。玉瑛等坐在庭院的,说:“嘿,雨说来就来!”忙把几凳和活计搬到厅上去。
9
梅子将熟,伥鬼趁老虎打盹,约魍魉、山浑世间偷乐。伥乃被虎吃了的秀才,著白袍、戴方巾,脚上皂靴。鸡爪般的手爪一路将折扇搓得卡嚓响。魍魉静为古潭倒影,动无常形,在破蛛网、破渔网、破蕉叶、破竹筒、断烂朝报间变来变去。山浑如犬而人面,善投,动辄有风。逢人便眯眼,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伥鬼白袍内一副光骨架,步履僵直,袍袖宽晃。魍魉像张破网,被山浑带起的风刮着,伥前伥后飘。端午的梅子半绿半黄,又透着点红,嗜酸的伥梦中酸口水流。精怪为巴结伥,以便从老虎那里分一杯羹,约谁谁高兴。
伥等来到留仙镇西一处巷口。望着几树半生不熟的梅子,伥笑得满嘴溜酸,魍魉笑得眼珠儿弹出、在破网上滚。山浑意外发现了藏在树上,缩成梅子大小的小神子。顿时记起那回遭小神子嘲弄后,山膏掷小神子一石子,自己隐忍未发。哈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伥道:“快些快些!”举折扇柄敲树上够得着的梅子。见山浑拾起石子,挥扇制止:“使不得!使风!”石已出手。山浑随即对魍魉道:“嘘,风来了,可接好!”旋转起风,半青不红的梅子纷纷落进翻腾的破网。“好怪的风!”这家主人走出,眯眼察看树上,“怪事,梅子掉了不少,地上咋没有?”拾地上零星摔破的梅子。
小神子被石子击落,迭进破网,脸青了一块。他却未嚷嚷,心想青脸红肚兜儿可好就像半青不红的梅子,蒙混得过。伥也吃过小神子的亏,发现这颗长着手脚的梅子,以二根手指捏着,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笑得满天空起鸡皮疙瘩。小神子挣扎落地,膨胀百倍,负痛叫道:“伥鬼,你的鸡爪,凭什么抓我!”伥发狠道:“你运气,我没有一口吞了你!”小神子眼珠一转:“伥!山浑!魍魉!这家大门朝北,你们经过,千万不要扭头看!”伥迟疑问:“为何?”山浑脸都笑烂:“嘻嘻,门上挂的菖蒲、陈艾,我们怕这个?”
小神子道:“哼,不听善人言,吃亏在眼前!”从破网兜魍魉怀中抓把梅子,纵上这家屋顶坐着,嚼梅子。
端午节家家门上悬挂菖蒲、陈艾,以象征张天师的剑和坐骑,可扫五鬼、祛五毒。灵验了几百年,现已不灵了。
伥、山浑、魍魉口里嚼着梅子,故意走进这条死巷。鬼都好奇,又一根筋,叫不这样偏这样。魍魉像帝王蝴蝶翩翩而飞,至这家门口,将眼一瞥,顿时尖叫,“叽叽叽!”魂已吓落。它幸而变化成破风筝,借山浑掀起的风爬上了云端。
山浑被魍魉吓一坐墩,爬着向门内一望,吓得忘了东西南北,一头撞在门方上。跳起狂奔几步,又撞着死巷尽头的墙。栽倒片时,方才挣扎爬起掀阵风向西而去。
伥故意拖后两步,将魍魉、山浑吓着之态尽收眼里。他逃之前依然要看个究竟,不得了,钟馗、张天师活生生就在眼前!伥跌个嘴啃地,屁滚尿流,爬起将绊脚的长衫一撩,搭在肩上,举着双袖——袖内笼着梅子,脚尖点地狂奔,至田塍边一扑,不见了。
这户人家新贴彩印的门神,黑脸电目之钟馗、竖眉仗剑之张天师就跟真人一样,没把三个鬼吓死!
冷骏两个堂姐和封四妹佩戴香囊上街,被人围着看,都说只有乞巧那天拜了天孙娘娘,针线才有这么巧!哪里钻出个戴红肚兜的光屁股娃儿,胸口上也挂只香囊,还笑嘻嘻说自己这只香囊是公的,两个堂姐和封四妹的香囊是母的。人们把他拉过去一比较,果不其然,他这香囊光彩奕奕,那三个香囊都黯然失色。小堂姐说:“哼,你香囊一点不香,叫香囊呀?”大堂姐说:“咋这样沉!咬开看?”说了用牙将香囊打的线结咬着,眼睛瞄着娃儿。见神气活现的娃儿并不置可否,便一下咬开。只见从中倾出些沙子,瞬间便倾得一干二净,这些沙子竟无风四扬,很快半条街都被黄沙笼罩。
扬沙眯眼是小神子最厉害的恶作剧,造成的红眼病很难治愈。小神子这次却非有意,他上街炫耀自己的香囊,因见别人香囊鼓鼓的,自家是瘪的,便灌些沙子。此时众人都纷纷以手捂着眼睛,小神子从大堂姐手中夺回瘪香囊,向人胳肢窝下一钻跑了。
可巧天上掉下团毛毛雨,没人知道这团从嘉庐天井飘过来的雨救了许多人的眼睛。这时仙鹤堂药号柜台的雄黄酒坛边,有个独脚老者正在呷饮。其乃独足仙,挽前朝发髻,挟杖,衣甚破敝,一年来仙鹤堂就这一次,年年都来。仲仙见他来了,亲为他舀酒。他此时已掸去衣上几粒沙子,在霏霏细雨中,一边咂着嘴,小口饮酒,点头叹道:“这个小神子,该杀!该杀!”仲仙倒是一愣,问他:“这位尊翁,你如何平白说小神子该杀?”独足仙把这杯酒干了,瞪他一眼:“五湖散人,这又不干你事,快舀酒来!”
仲仙又吃一惊,五湖散人是他的号,做诗时才用的,诗圈子外的人并不晓得。便进去让夏茹备了两样小菜,端出搁在老者面前柜台上。于是别人的箸也都伸了过来,独足仙慌忙又把酒干了,抓两张包药的纸将菜卷起拿着,一手持杖,身子一颠一晃飞快而去。仲仙哭笑不得,只得又装了半葫芦雄黄酒,追去拴在他腰上。
第三章长年帮会和圆丘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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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毋忌为火之怪,封灶君。夫人髻,穿赤色衣,貌甚美。髻们遍布城乡灶台。不像帝王对几百千把嫔妃还要弄混,灶君从螺髻、莲钩、裙褶、发簪、触须及气味等,能识别自己所有的髻。
髻喜糖。人家凡过节祭祖,都要另将敬灶神的猪头和花生糖、麻糖等摆在灶台边小方桌上。自有蜜饯,髻们对甜食的喜爱一发不可收拾。
留仙镇下游五十里的木洞多制作蜜饯的斋馆。其制作的樱桃、红枣蜜饯,盛进白玉瓷盘,娇红明艳,洵为上品。另外柿饼、桔饼、糖李、青稞等,及节日应景的各种点心,也都是食用与送礼佳品。无论白天黑夜,船靠码头,客人都要上街买蜜饯和点心,各家斋馆都设有夜市,门外悬挂玻璃号灯,店堂内灯火通明。故木洞的髻都姿色如染,口气如饴,容光欲滴,艳压蜜枣糖李,深受灶君宠爱。木洞镇晨昏炊烟如织,家家灶洞红红火火,就在情理中了。
这日一早,木洞码头有二人推架装口大红描金箱子的叽咕车,寻船往寸滩去。船主李二因走上水,找了个帮手来,这人便是封李氏的丈夫封土。
封李氏在留仙镇住下后,便带信给丈夫,时间已过去一年多。封土虽思念老婆女儿,怎奈荷包干瘪,要等有几个钱了,才好去团圆。二乘客一光头,有几颗癞疤。一瘦子,裹张白头帕。船行途中二人忽叫船主靠对岸走,听说对岸是浅滩,又叫走河中央。
封土船头划桨,回头张望,见后面稍远有拨兵,中间有乘滑竿。封土从看见这二人和这口大红描金箱子,就怀疑他俩并非好人,箱内装着不义之财。现摆明这两个怕部队,若是良民百姓,当兵的怎敢大白天抢人,有什么怕头!他便开口:“二位客官,都是水上飘的。这口箱子好沉啊,动问装的是……”“我女儿的嫁妆。”光头翻起眼皮,瞄他一眼。“嫁妆?铺的盖的?这箱子起码两百斤重!”后面摇橹的李二接口,想法与封土一样。光头不满:“重?盐砣砣!”封土紧接上:“怕是银子砣砣?”
瘦子打圆场:“二位不信,到了请去喝喜酒,打开看就晓得。”封土暗想到了还有我们的!口气强硬道:“不如现在看!”“兄弟,等靠了岸……”封土对李二叫道:“李二哥,靠岸!”
光头迅速转身并撩起衣襟,从捆在裤腰上的裹肚里抓出几枚银元,塞给船主。
这拨兵颇神奇,封土先看着还远,叫二人开箱子,几句话就走近了。封土见光头背转身去塞财物给船主后,再无动静,甚是不忿,便将帆索一扯,将船打来横起,河水涌进船里,走不动不说,还差点翻。
军官坐的滑竿。他见队伍前面一个红衣女子,骑匹毛驴,挽个圆圆的发髻,蜂腰削肩,身姿在驴背上闪闪悠悠。他恐怕前排的士兵出问题,然队伍并无异样,还是走得懒散,与毛驴始终一箭距离。
不料军官此忧才下眉头,彼忧又上了心头。他见前面有个村子,揣想这毛驴儿该不会拐向村里去吧?此女的背影在我面前晃了一个钟头,我都没见着她的脸蛋儿,我都快要疯了!若就此分手,那我、我找个什么借口叫士兵去村里放把火把她赶出来呀?万一放火把她烧死,我就给自己一枪,死了算吧!就在他胡思乱想,恨不得滑竿长出翅膀的时候,前面队伍忽加快了步伐。
军官狂喜问勤务兵,带队的是谁?回答是赵班长。军官当即就想将赵班长升排副。勤务兵根本没看见什么女子,还以为可能赵班长走快了滑竿晃,要挨训。
军官见前面毛驴儿不走了,驴头向河面,女子在看什么。赵班长转身大声报告长官,船上有情况。军官道:“妈的,叫他靠岸!”赵班长对着船嚷:“他妈的,船靠岸!靠岸!”
船既靠岸,光头、瘦子被士兵逼着,慢吞吞将箱子抬上岸。打开,里面装着个人。两个哆嗦着先将这做一团儿塞起的人嘴里塞的布团拔了,解开绑绳,抬出来躺在地上,将上衣解开。这人面色青紫,却是永利斋馆的蒋老板,是昨晚在自家斋馆号灯下,被绑的肥猪。围着的士兵有的说死了,有的说还有救。附近地里耕作的农夫和农妇都跑来看热闹。
两个赶猪手跪着哀求饶命。军官没摸清两个的虚实,不好怎样,通常将肥猪解脱了就行。不料光头袖里露出支□□。按说露出□□,缴了就是。可军官看见红衣女子正站在看热闹人群中,对他频送秋波,并朝光头挤鼻子扭嘴角,做怪像。他因此猛将胸脯一挺,衣袖一捋,拔枪道:“你这厮好大胆!你绑架人口就该嘣了,还敢私带枪支!”喝叫闪开,“呯”一枪将光头打翻。
军官视满地血污及尚在抽搐的光头为无物,指着船老板与瘦子:“赵排长,这两个捆起来!”赵班长因职务叫错,发着呆。勤务兵道:“赵班长,长官叫你……”“赵排长,”军官不耐烦道,“执行命令!”赵排长欣喜过望,长官口头提升也有的,那都是在战场上啊!立马带士兵将看热闹农夫的箩索扯下,将二人捆起。
封土脸煞白,正要开溜,军官朝他走来,道:“手伸开!”他像被戳一刀,顿时想起古代的断掌之刑,听说过的,还不如捆起!他想到众目睽睽下我死也要像条汉子,乃横下心,将头一扭,选择将左手伸出。两粒泪水不争气地挤了出来,亮闪闪地巴在眼角。
“啪!”军官将两块银元拍在他手上。军官坐在滑竿上被红衣女子勾了魂,还能洞悉船上一切,也是奇事。军官既将此案一气呵成干凈利落了结,目光扫向路边人群,既久,又向人堆走去,穿进穿出。人们以为他在搜索漏网之贼,姑娘媳妇躲闪不迭。他继而又向田野张望,哪里有红衣女子身影!心情大坏,眉毛胡子挤成一堆。时永利斋馆蒋老板已清醒,他不安慰一声就坐上了滑竿:“赵班长,妈的——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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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年(长工)帮会叫陈王会,会期七月二十八。秦末陈胜、吴广为人佣耕,起事前于荒野神祠装神弄鬼,陈王会便都用废庙宇做。留仙镇长年自是不少,缺领头的“掌犁”,陈王会一直做不起来。
封土那天将蒋老板送回木洞斋馆后,便即去留仙镇,在嘉庐与妻女相聚。封李氏捏着两枚温暖的银元,哽咽流泪。封土意外收获的还有故事传奇。军官当时将光头就地正法,将瘦子和船主绑起,赏封土两枚银元。围观者无不以为蒋老板获救,封土以一敌三,与有力焉。此事很快传开,近邻数县都知道了义士封土的大名。封土尽管连日兴奋,也还恪守某种道德本分,自己并未瞎吹和进行添枝接叶,人问着顶多也就是颔首而已。蒋老板和家属一行数骑并一乘小轿上门感谢,送一大包银元,他无奈也就收了。
封土到家头几天,四妹都被玉瑛叫去嘉庐睡。不然房一间、床一张,夫妻做什么都不可能。玉瑛晚上让两个孩子睡一张床,怕他们掀铺盖,去看了几次,见两个并头睡得规规矩矩,真是两小无猜。
封土夫妇连续几天都是日头一竹竿高了才开房门,封土独自更还要睡到日头三竿才起。这天红日刚升,柴扉就摇得响,封土只好披衣出去。他见几位老农站在柴扉外,说要下田,也不进来。内中一叫刘翁的道:“封义士,我们来,就是要推你当掌犁,你可应允?”几天来封土“义士”听得耳朵起茧,已经适应。他略问了几句情况,就干脆说:“行!”
此后,对上门说买房买地的掮客,封土便问对方我既已做了长年帮掌犁,又如何能买地呢?掮客语塞瞪眼,只好拱别。
封土是个不安分的,他觉房和地这两样东西,把人束缚着。眼下不是有地种着,有房住着么?钱放着又不会生霉,说声走,提起就可以走。封李氏又是个事事都听丈夫的,并觉有这么个乖巧的女儿,将来还怕没得依靠,也没把买房买地的事放在心上,这事就搁着。
这天黄昏,封土与刘翁等几个年长的长年相约来到镇北垮塌半边的药王庙,定了今年做会和每人所出的分子。又说起去看别的荒祠,来到西空山下的观音庙时,月上树梢,星斗已繁。面前一堵黑压压的危崖,四周几道残垣、几根破柱,并无菩萨。大家有说这里好的,有说药王庙好的。封土道:“这里正好供陈王牌位,坐席也摆得下。那边还有半截药王菩萨坐着,请开也不是,不请开也不是。”刘翁道:“掌犁说的是!”就定了在这里做会。
次日早饭后,走来个穿灰布袍、蓄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封土认得是钱典,忙向里请。钱典瞥见一床、一桌和几个装粮的陶罐已将小室塞满,有堵墙并用木棍撑着,说道:“封义士,不进去了,站着说几句。”封土道:“哎呀,什么义士,别人乱叫没有啥,钱主任这样叫,便是戏弄小的了!”钱典道:“你有义举,怎么是乱叫?既如此说,我比你虚长两岁,叫你贤弟吧!”封土鞠躬道:“不敢当!”钱典拱手:“恭喜封贤弟当了我们镇的掌犁!”封土作揖:“长年帮,甚是下贱,只比丐帮好点。”钱典反有些不好意思,道:“贵帮陈王会说在观音庙办,那都要得?如何搭戏台?”封土道:“今年,没有说请戏班子的话呀!”钱典道:“兄弟就是来告诉封掌犁,镇上有几户乡绅,已约好了要来凑戏钱。另外一些有田户,也都要出点香火钱。”封土听了满心欢喜,连连称谢。
这时刘翁等都已下地。钱典只得亲自带封土去看南街口外两里多被火烧塌了的关圣庙,定了在这里做会。封土道:“这些认了捐钱的东家,请钱主任开个名单。”钱典迟疑道:“这个过了再说吧?”封土道:“历来陈王会所行杀戮之事,不知起自哪个朝代,搞得人心惶惶,我就不搞。”钱典道:“固然。但他做个样子而已,也有些惩戒作用。封掌犁初次做会,还是依例为好!”
所谓陈王会行‘杀戮之事’,便是会上要取草人若干,写上劣绅姓名,来“万箭穿心”,或一把火烧了,以泄众愤。钱典并又坦然道:“你们尽管做,我无所谓。反正阎王那里,另有笔账。”封土道:“啊呀呀,钱主任,都说你是罗汉下凡,救苍生百姓的,你的福报三生三世享用不尽,我等有你的零头,睡着都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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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东门外之圆丘,似山非山,以其浑圆之态可掬。似冢非冢,以其十数倍于秦陵。某朝一位牛姓贤相,终老于此。后历朝历代地方加以爱护,致古木摩天,云蒸霞蔚,鹿兔出没,珍鸟咸集。贤相后人今仍在此孜孜矻矻,不已耕耘,其功或将有超于先祖欤?君子之泽,百世不斩,鲜矣哉!
尉迟去往圆丘路上,露水湿裤,草籽粘靴,乱花迷眼。进了柴扉,见迎面巍立的圆丘,绿了小半边天。西边一道溪水,溪上架个水车,有个老农哼着俗野山歌,在车水浇园。农人们在稻田、菜畦和果林里,各自做事,手脚忙忙碌碌,神态却很悠闲。东侧几级台地上,建有一排排瓦房。尉迟东张西望,每见一处,便有番感慨。
传来童子声音:“先生何来?走累了,不妨先坐下。”却是不远一童儿,手执正踢着玩的毽子,在对他说话。尉迟见旁边有张木凳,便走去坐下,双手柱膝,仰面道:“我从城里来,想找你家主人。”童儿道:“渴了吧?先臽瓢水与你喝。”
一农人挑担粪过,尉迟微微掩一下口鼻。童儿捧个水瓢过来,扭头对车水的老农道:“噢,真怪,猪粪明明是清香的嘛,他为何要掩鼻呀?”尉迟大窘,捧着童儿递的水瓢,站起对老翁道:“久仰名园,今日始见,更觉比传说中的好!”童子对老翁笑道:“嗤,只听说过民宅,民女,民脂民膏,民享民有,没听说过民园的!”老翁对尉迟笑道:“他是这里的小主人,名叫厌书,爱开玩笑。呃,这水来自山泉,特意增加井盖与围圈,适时消毒灭菌。你请坐,慢慢饮用此甘甜卫生的水吧!”尉迟对老翁谈吐,及所介绍瓢中琼浆暗暗称奇。果坐下啜饮,不觉一瓢水下肚,肚腹已鼓。打量园中农夫,除车水老翁须髯飘飘,骨相清奇,所著布衫干净清爽,其它皆衣履破敝的土著。但面容均康健,神态亦均自信与轻松,口里也都哼着歌儿。
他将瓢递还童儿,问:“仙童,你家大人……”童儿不等说完,又朝老翁笑道:“嗤,只听说过青铜、黄铜、白铜、紫铜、破铁烂铜,没听说仙铜的!”尉迟无所适从,额头冒汗。老翁忙道:“雨田先生访问农户去了,夜晚方回。客人若来察看乡村建设,可随便走走。这位厌书小主人,所知也不少哩!”厌书笑道:“他叫我带你逛呢,走!”
圆丘主人牛雨田正开展乡村建设实验。其为扩大农业示范规模,向县政府申请贷款。屈蒲原拟亲来考察,寻思哪怕是微服出行,都保不了险,记者和好事者闻讯跟来,能看到什么!不如叫尉迟来,也是一样。
厌书带他先逛至房厦区,指着一间宽敞茅屋道:“这是饭堂。大哥说农村有贫、愚、弱、私四大病,救治之法先教识字,培养知识力。我说呀,是先要吃饱,所以请你先看我们的饭堂。”走至另一间:“这是陈列室。这里生活、生产用品很多是自己生产。这是织布机,这是自己织的布,这是做鞋的楦头……好啦,那边的储物架,你自己看。”尉迟见几个大储物架虽未搁满,放在上面的东西已足以令这个不靠政府自己开展起来的乡建运动感到自豪:醋、酱油、蜂糖、肥皂、毛巾、鞋子……都是大学生和手工艺人共同的成果。
厌书沿路指点:“这是住宿的地方……这是识字的教室……这是幻灯室……”尉迟问:“不知识字所用的书,是民国的识字课本,还是增广贤文?”“哈,都不是,是大哥自编,含有生计、礼俗、文艺、卫生、公民这些内容呢,以造就新民!”尉迟看黑板上的字:沙眼、麻疹、牛痘、预防针……自己都似懂非懂。点头道:“受教了!”
可惜幻灯室的门锁着。尉迟问:“什么幻灯”厌书拉他的手让他张开手心,用手指在他手心上写幻灯二字,痒酥酥的灯字才写个火尉迟就笑着抽回说晓得了。厌书笑道就是用幻灯机来放映图片、文字,这可是追赶的国际潮流啊!你只有等上课的时候再来,大哥亲自演给你看吧!
在去圆丘路上,迎面走来个樵夫,后面并跟了个樵童。樵夫衣犊鼻褌,敞肚,着草履,肩担两捆枯枝。樵童穿领带短裤的童军服,领带解得松松的,背一捆柴。尉迟站定:“这不是县中的异士卓老师么?好有雅兴哪!还带了个善财童子。”异士卓忙歇下柴捆。后面樵童却是他的学生冷骏,也跟着歇下,说道:“先生,善财童子的财字……”尉迟笑道:“顺口而已,玩笑,玩笑!”。厌书跑去帮冷骏放下背上的柴捆,嘻嘻笑:“只听说书信、口信、平信、诚信、挂号信,信不信,没听说雅信的!”异士卓笑道:“尉迟先生雅兴也者,谓我偶然起兴。”厌书笑道:“异先生每周两次,风雨无阻,已经几年了!”指着冷骏道:“骏哥哥也是,有一年多了吧!”冷骏笑道:“我凑合着也在这里听大学老师上课!”尉迟点头叹息:“如此说,异先生师徒是牛先生雇的砍柴工了?”厌书笑道:“非也!异先生不请自来。别的老师、大学生、博士来了,都光讲课,他不光讲课,还要采薪。他采的都是枯枝、荆棘,因他和骏哥哥的劳作,这座山林才疏密有致,木茂风清,连林中小兽、雀鸟都闹闹喳喳欢迎他们呢!”异士卓对尉迟笑道:“我和我这学生,都与圆丘有缘。厌书将圆丘风清木茂归功于我们,不敢当。这里小兽、雀鸟欢迎我们,却是真的!”
厌书正经道:“异先生对圆丘的感情,比家兄和我还深些,你是不是——”又笑起来,“嘻嘻,是不是我家云隆祖托的生呀!”尉迟吃惊道:“呃,咋这样说?”厌书已笑蹲下了。异士卓笑道:“我虽是万万不敢当,厌书却也话出有因——我的出生,与牛府云隆公去世,恰在同一天、同一时辰。云隆公活了一百岁!”尉迟问:“异先生贵庚?”异士卓道:“云隆公若活到今天,便有一百三十岁了。”尉迟点头。他复又笑道:“托生之说,最是无稽。我与圆丘这点缘分,便是云隆公托生。那么,与圆丘最有缘分的云隆公,又是谁托的生呢?”
原来,牛家原籍江西。明季本省逢李、张之变,人口锐减。清初奖励移民,乃有贤相原籍后人,负糇粮砍刀而来。他们寻圆丘不得,只好大致方向,任择一地,插篱为界,戮力耕种。又过几代,年少时的云隆跨毛驴应乡试,到一三岔口,他不知何故,或许是打了个盹,而信由毛驴走,遂来到隔绝外界已有百年的圆丘!幸有一猎户,留他住了一宿。后他京报连捷中了进士,牛家便又在这块祖业上定居下来了。
此时异士卓问云隆与圆丘最有缘分,又是谁托的生。厌书道:“就是圆丘托的生呀!”说毕又笑弯了腰。异士卓、尉迟也都为之粲然。
异士卓问尉迟恭:“尉迟先生,你怎么也对乡村建设感兴趣了呢?”尉迟不便将屈县长委托之事说出,乃灵机一动:“敝空渺诗社,七月初十社日,十多人欲借圆丘宝地一游。弟特先来叩问园主,可接纳否,惜雨田先生不在……”异士卓指着道:“厌书在呀,问他!”厌书将根手指杵在太阳穴上,转动眼珠:“呃,我听说本县会写诗的只有三个半人,名叫冷仲仙、杨允公、龙云翥,半个是钱典先生,钱典文章写得好,诗不咋样。怎么你们诗社有这么多人?”尉迟闻言甚是不快,想虽是小儿之语,不可不驳回,便道:“呃,诗社如敝人等,的确只会诌几句打油。屈香蒲诗才不在他三个之下,厌书小兄弟不可因他是县长,就瞧不起他呀!”“嘻,我家祖上及吾兄是读书人,我呀,顽童一个,只是乱说!可我家园门对劳动者、对读书人一样都是开着的呀!”
尉迟顿化恼为喜。看日色将暮,后天要来,就不去圆丘山林中逛了。便与厌书、异士卓师徒拱手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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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渺诗社成员圆丘内聚齐后,厌书对尉迟道:“饭堂里为大家备了一壶茶,其它请自便。怕不习惯饭堂伙食。”尉迟道:“这个自然!平素都是粗茶淡饭,做诗却先要饮酒的,所以诗社活动都带食盒。我们也不在饭堂做诗,要去圆丘寻找灵感。”
那位车水的老翁便是管家。他拉过厌书道:“这位尉迟先生,前次是屈县长托他来考察乡村教育的,这雨田先生都已知道了,你不知道?”厌书眨巴着眼睛:“你怎知我不知道?”“你既知道,为何不请他们在食堂吃顿饭呢?”厌书错愕道:“还请赐教,他来考察与吃顿饭,有何关系呀?”老翁略一愣神,拱拱手:“承教,承教!”
诗社一行来到圆丘脚下草亭坐着。厌书领着个农夫,将篮子提来的茶壶茶杯,取出置桌上。何一休乃道:“社日本该由轮值作东的先赋诗。这回老圃说破个例,便请五湖散人先一倾诗囊。倒不是他缺了两次诗会,要问他负约之罪,而是五湖散人每次云游归来,都有不少佳作。香蒲雅什,用来压轴也是一样。各位以为如何?”自怡子、江鸣久等都道:“如此最好!”
屈蒲却道:“依弟之见,仲翁缺两次诗会,在罚与不罚之间。如何讲——仲翁,你请讽诵新篇,众口一词都叫好的,当不少于十首。若差一首,罚酒两杯!”杨允公笑道:“不必众口一词,若有的老兄,故意要罚他的酒呢?所以多数就行。”众人都说好。仲仙只得应允。
龙云翥遂拿过他诗囊道:“我来帮你念。”从囊中取出一摞诗笺。厌书道:“不忙,这不公平!”龙云翥便笑着停下了。尉迟道:“主人家请讲!”厌书道:“你们自己想吧!”屈蒲笑道:“我知矣,小主人家着实可爱!我加上一条,仲翁佳作若不止十首,每多一首,我饮酒两杯。”厌书笑道:“嘻嘻,多一首罚你一杯,行了!”众皆莞尔,都称赞小主人处事公道和屈县长纳谏如流,说笑一会才安静下来。
龙云翥便展开念第一首《思归》:“红梅开放曲栏前,簾外阴寒小雪天。封罢尺书人静后,满庭霜露月娟娟。”念毕兀自摇头晃脑,涵咏其中滋味。屈蒲首先叫好,道好一幅驿站怀远的图画!江鸣久也道:“起笔热热闹闹。阴寒小雪一跌,深得诗法。霜露月娟娟,言在此而意在彼乎?”众人笑道:“是以月中仙子,喻嫂夫人乎?”何一休问:“满庭霜露,究竟是霜是露?”江鸣久道:“霜露不必拘泥字面,就当做小雪讲可也!”众皆首肯。
龙云翥便一张张诗笺念下去。也有众人交口称赞的,也有半晌无人做声的,也有争论你来我往的,然通过的未及十首。厌书一直在旁展玩一折扇,抬头问:“差几首?”龙云翥道:“九首,差一首。”厌书将扇收拢,抛起翻个跟斗又接着,展开笑道:“好办,鬼诗!可念来听!”走去递给龙云翥。龙云翥见扇面写满蝇头小楷,念道:
记梦中诗并序
余于丙午初夏,醉入黑甜,似觉少时寒窗夜读,闻窗外儿女嬉笑声。正骇异,乃曰,何处女娘,夜深如许,尚在窗外游戏乎。未几双扉并启,见二丽人姗姗而来。云髻蓬松,窄袖短裙,举止间甚属大家,凝睇函情,盈盈欲语。余询其所自,二丽各从袖中递出红笺一幅,余览之,乃二绝也,诗体艳丽,字亦工雅。余甚欢然,正待属和,忽有人呼曰,师至矣,师至矣,遂一惊而醒。醒后此诗犹存胸臆间,急挑灯抄出,诗云:
本性难忘一字初,
桃花门巷等闲居。
春风几度人何处,
芳草天涯恨曷如。
露湿云翘雨打更,
夜来悄听读书声。
如今了却相思愿,
黄叶萧萧独自行。
余每于酒阑灯残时,细吟此诗,探其风韵,非人所作者,前绝姝丽绝伦,哀艳悱恻,惟首句费思索。次绝寂寞含情,空山无语,惟觉冷气太甚,敢独断曰,一狐一鬼也,待天下有情者一许焉。
念毕,便有人大声道:“梦中得句,妙!妙!”杨允公环顾四座:“其李长吉之风乎?”龙云翥拈须:“此二绝句,放在《昌谷集》中,也不多让。”自怡子道:“‘本性难忘一字初’,不好讲,又觉最有滋味。近代以来,有所谓朦胧诗,这一句又并不朦胧呀!”屈蒲道:“是呀,字字确切,又有滋味,难得,难得!”
石桌上早斟满两杯酒摆着。仲仙笑着起身,对着屈蒲,双手捧起酒杯。屈蒲站起道:“诸君,弟并非赖酒……”话未竟,厌书拍着手笑:“聪明,聪明!”屈蒲俯身问:“呃,你说我如何聪明?”“扇上这两首诗,五湖散人说了嘛,非他所作!”屈蒲喜形于色,对众人道:“主人家小小年纪,竟是个明白人!”众人笑归笑、争论归争论,有说作数的,有说不作数的。何一休道:“不如仍请小主人家裁断。”厌书问:“裁断什么?罚酒不罚酒,是不是?”众人道:“正是、正是!”厌书便将两杯酒分递给屈香蒲和冷仲仙:“二位碰了!”
第四章地仙地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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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苍天咳唾,随风生珠玉,是为地仙地姑,以及异兽、异鸟和异景。地仙有巢父、鬼谷、苌宏、许由、耕父、洪崖、祝鸡翁、偃师、周烂头、琴高、萧史、昌容、王子乔、管革、秦青等。地姑有杜三娘、麻姑、紫姑、毛娘娘、扫晴娘、舒姑、如愿、萼绿华、落花洞女、雪精等。异鸟有毕方、三足乌、青耕、捣药、婴勺、离朱、窃脂、秦吉了等。异兽有吼、雨工、风狸、火光兽等,是为血肉兄弟姊妹。这些地仙、地姑、异鸟、异兽并无清规约束,来往天地之间,过着比天仙还自在的日子。
天下之九州,人民所居。九州以西,有都广之野,那里百谷自生,百鸟自歌,花开四时,善魂居焉。上有县圃,为神仙地。再上有醴泉、瑶池,天帝浑沌所居。县圃、醴泉有天上的街市,各色人等,衣食用度,糜耗甚巨。众仙各显神通,不过杯水车薪,要靠九州税收供给。另外都广之野百谷自生,善魂食用不愁,然弦歌旅游车马,亦由九州提供。诗曰“哀哀劬劳,民亦劳止!”
黄土地之民与日同起同息,终日劳作却没有欢歌悦舞、愉思缅想。人们的脸孔如黄土地,然黄土地有风雨雷霆,有四时花开,人们的神色近于麻木。黄土地有温泉荡漾,有鸟声喧啾,人们心中体内却缺乏激情与波澜。
地仙小弟秦青,歌舞卓绝,与鹤游,自号鹤仙。他将民之生态看在眼里,心生悲悯,欲变革之。有女巫麻旦,百岁而容颜不老,日舞于市井田塍。鹤仙与麻旦于桑丘对舞三日三夜不歇。萼绿华、雪精能歌善舞,也来助兴。观听者如潮,学歌舞者如过江之鲫。此之后善歌舞者三千,艺精者七十。而黄土地百姓笑在脸上,七情六欲,开始萌发。
天聋、地哑二童乃天帝侍者。其于照料天帝起居外,得暇便精研宇宙,法力广大。然二童除对雪精情有独钟外,不知世间情为何物。二童对话伴以手势,天聋道:“有古谚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地哑道:“嗯嗯。若民头脑开了窍,不稼不穑,如何是好?”
二童乃派青雀打招呼,叫鹤仙等赶快脱离民间。萼绿华、雪精无奈,只好从命。
鹤仙不听,仍歌舞不歇。天聋地哑乃阴令雷公劈杀鹤仙。雷公不用排场,著微服。抵近秦青,于袍袖中摸出精选之霹雳尖,向其掷去——揣测便是金刚,瞬间也将烧成青烟!
不料蹦出个风生兽,又名风狸,执风狸杖将霹雳尖一挑——
风狸杖是件神器。风狸用之指向鸟兽,无不披靡。当此之际,霹雳尖连同雷公均被它挑翻。风狸虎口震裂,风狸杖掉落凡界,化成草茎不表。
雷公狼狈不堪,急搜囊中,得霹雳尖碎屑,亟欲劈杀风狸——转念仍向鹤仙掷去,将其一腿劈断。
天聋地哑乃派力士将鹤仙投诸昆仑之丘冰窟。其身侧有水池,池中游鱼可数,而不可垂钓。饮水可不死,不可解饥。
昆仑之丘有弱水之渊环绕,此渊鸿毛不能起也。又有炎火之山,投物则燃。血肉姊妹不远亿万里,轮番去探视慰藉,如此已经历了许多世劫。
2
东南天耳山,耕父及四小兽居焉。耕父长一丈二尺,卧如小丘,立若长松。虬髯玉面,神采威猛。其耳长过膝,入寝,以一耳为席,一耳为衾,甚便。耳可缩至垂肩。
天耳山重峦深处,涧水潭积,潭边有方十余丈之平石,为耕父及四小兽卧榻。石榻北邻摩天石壁,石壁敲击作奔雷声,群山回应,传导不知其几千万里。石榻一侧有大竹数竿,枝两两下垂,风中竹声窸窣如奏琴。有尘秽着石上,竹则因风而扫之。耕父一觉可经岁不醒,每睡至酣畅处,脑中便有睡精——俗称瞌睡虫——孕育,随鼻息汩汩流淌,播向人间。
冬有飘雪,夏秋有蚊虫。耕父不解风情,对春花秋月无感,春睡最是香浓,鼻息中瞌睡虫云腾雾涌,此少女春悃,诗人春眠不觉晓之由也!耕父嗜睡,及瞌睡虫之由来,世间不知。不然,世间奉为睡仙,祭祀四起,彼奔波应酬不暇,焉能睡!
耕父居山野,性疏旷不羁,以故四小兽吼、雨工、风生兽、火光兽从之游。每睡,耕父横陈于石,四小兽各踞一角。
吼小兽,长尺余,下界称之为天狗。牙可咬断方七百里之山根,狮虎狻猊遇之悚惧不敢动。其兴起食月,普天下鸣锣敲鼓,亦无可奈何。
雨工貌似羊,性亦温驯。识者曰此非羊,雨工也!雨工能雨,乃贵如油之小雨,田野渴盼之。雨工与天庭雨师无干,如九妹雪精无干天庭下雪事。
火光兽毛有金色条纹,吐纳火焰,窜走带火光。为火灾助虐之火鼠,火光兽捕之以为食。火光兽黄昏时在天空奔窜,将体内之火尽情渲泻,乃成晚霞,俗称火烧天。
风生兽又名风狸,体形如貂,眉梢有白毛。斫刺不入,碾压不烂,打之如皮囊。以锤锻头数千乃死,死而张口以向风,须臾便活而起走。风生兽之风狸杖挑落霹雳尖后,化为草茎,藏翳形草中。其于翳形草中探摸,既得,指鸟兽,随指而堕。猎户每常潜伏以候风生兽,俟其倦怠夺走风狸杖。
这日耕父闻西邻石壁窸窣有声。此石壁常有上古玄妙之音传出,耕父每尝听闻,难以破解,也就不甚留意。这回他又闻“咣咣”之聒噪声,此天聋地哑二童的跟班青雀之鸣聒,声甚独特,别无二致。耕父细听之下,二童唯“三世为人者之血”一句,甚是清晰,余皆不甚了了。
只见远处二童子,一著白衣、一著青衣,摇摇摆摆走来,前后翻飞一群青雀。他便欲站起,奈何手足如萎,不听使唤,方知是做梦。心想如此倒好,省却了许多繁文缛节!
二童口手并用,边走边谈,渐渐走近。“啊呀,你看你看,怎么又遇上了这只小恶兽,臭蛋儿!”青衣童子说着将手指向天空,用力一划,“此命运线非同一般,他居然在这臭蛋儿爪子上,打个七宝楼台之结子!”
二童潜心揣摩那如杨花柳絮弥漫时空之命运线,其中虬曲盘旋成的许多花结,什么梅花结、宝璐结、荆玉结、遗珠结、磐结、戟结、泪结……他俩均认得。白衣童子点头道:“着实厉害!只需瞬间,此臭蛋儿就要变成个人兽蛋儿,可他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块垫脚石而已!”青衣童子问:“此话怎讲?”白衣童子道:“你看他爪子上这个七宝楼台之结子,把你我都看得眼花缭乱。可他最终是成全了别个,他自己则则则,则终身潦倒,要不是有件绯闻的话……”青衣童子道:“老哥,他令人眼花缭乱有二,一是到处惹祸,二是个花花公子,他的绯闻哪才一件?而且垫脚石不垫脚石,均在未定之天!”白衣童子道:“是呀是呀,一切都在未定之天!”
耕父见天聋地哑目光落在风生兽身上,对自己连正眼也不看。他抬了抬腿,感到腿脚已经灵便,乃上前施礼:“二尊者!”二童略略一愣,面向于他。他率性道:“不敢动问,仆适才听石壁传声,有‘三世为人者之血’之谓,想是二尊者所言?”二童眉宇深锁,均将头扭向一边。他壮着胆,再深深一揖:“请教二尊者,这当与愚弟,那个触犯天条的鹤仙有关吧?”“咣咣,”几只青雀上下翻飞,铿锵鸣聒:“天机不可泄漏!”“仙雀!若说天机不可泄漏,二尊者又何以知晓?”他反驳道,喜梦中可以放肆。
他又作揖下去。闻哗哗拂袖之声,抬头看时,二童正疾走,将两束马尾青丝、四只黑白两色水袖甩在身后,倏尔无影。唯见几只青雀尾巴在云端中一翘一翘。
他心有不甘地抢前两步,打个踉跄。,见身子差点要滚下水潭去了。三小兽还打着呼噜,风生兽剩一空皮囊矣!乃急揽皮囊于怀中,仰天长号。三小兽醒后,都朝着风生兽皮囊伤心痛哭了起来。
3
苌宏阔面美髯,戴方巾,著绿缎袍。明鬼神事,以方术事周室。周王受小人谗言将其流放,其于流放地剖腸自殺。王匣盛其血,三年后视之,化为碧玉。
管革驻颜弱冠之年,仪容秀美,冠带飘逸。兼通地理、阴阳、巫祝,善鼓瑟,性率直而好论辩。为帝尧宾客,教娥皇、女英鼓瑟。唐时,革遇张果老倒骑白驴。果老掷鞭变一青牛,令乘之,同入恒山,登绝顶坐。革曰:“尔命我游恒山,止欲顶上坐耶?止欲示我鞭化为牛也?尔岂不知何物不可变化,人而化为仙者尚世世有之,况物乎?”乃摘一叶化白蝙蝠,再化为一果老,果老大惊汗颜。革遽起,不辞果而下绝顶。
这日,耕父携风生兽之皮囊来苌宏处,并招来十三弟管革,述其白日之梦。
管革道:“五哥之白日梦,非是巧合,关乎天意。‘三世为人者之血’之记载,见于古籍,亦曾听烂头九哥言过,此当能治疗鹤仙腿疾。详梦中二童之所言,风狸小弟此行真是不简单,垫脚石者,鹤仙之垫脚石也,难为他了!”
苌宏道:“此前许由四弟转世,知与鹤仙之事有关,其三世为人者之血乎?看来鹤仙脱离苦海,已是指日可待了!”言毕,掀髯开怀畅笑,耕父于是也化悲为喜。管革又道:“不独于此。所谓七宝楼台之结子,弟较之二尊自是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若仅关乎鹤仙这又何必呢?可知风狸此行,应还另有奥妙。”苌宏、耕父均抚掌,一屋梁尘踊跃,笑声嗤然。
且说那日苌宏制好团茶、蜂蜜,邀四弟许由、十三弟管革来饮。管革道:“两位哥哥请坐,我来烹制。”烹好茶共嗅之,芳甜无伦。乃各酌一盏,将饮,许由竟如蝉蜕,化烟而去,将一堆衣帽留在凳上。苌宏有招致神异之术,便即沐浴佩玉,焚香默祷,以招地仙地姑。香尽而兄妹皆至,独缺许由。是以知许由已投生为人。
从此,弟兄姐妹便都将寻找三世为人者,当作头等之事。《稽子》有言,将己一根睫毛,竖瞳孔前,可照见二世为人者。大家一有机会,便将睫毛竖立眼前,以观路人。这样顷刻之后,便看见路上来来去去,大都是牛头马面、羊须猫眼,及龟蛇鳞羽。好容易看见个二世为人的,便跟定这人,加以凝视,希冀能照出三世为人者。然而这多半会惹事,轻则吃对方白眼,重则吃他一拳,自己又无理可说,只好铩羽而去。经年累月,只有两次照出了三世为人者,可又都功败垂成。
一次耕父照出三世为人者,是个怀中婴儿,急告九弟游医周烂头。烂头道若取婴儿一杯血,他不就干瘪了么?只好待他长大些,再做区处。不料他就夭亡了。又一次紫姑照出三世为人者,是个强人,欢喜无限。紫姑将他领到偏僻处,拔簪子刺他,不意手一抖,簪子掉地。强人仰面大笑,将她一把搂起:“飘轻,定是个狐狸精!”她脱身拾起簪子,正要刺出。天上乌云滚滚,雷公在云端大叫:“我的活儿,休得抢先!”发霹雳将强人烧成了焦炭。
积久大家睫毛都拔得精光。姊妹插的假睫毛,个个依旧美丽。弟兄都是光眼眶,个个目光灼灼,倒也精悍。
4
巢父筑室古槐,采野果为食,掬山溪当饮,纫树皮作衣。姊妹用麻和苇白、藕丝为之制作精致衣裳,不纳。用树皮仿其粗糙手工,方勉强接受。
巢父举手投足大力大法,大俗大野,自然而然。当其行至水之源,云之岫,以山脉为枕,江河为琴,目落秋叶,指贯东风。其止也,大声行空累月累旬。于是阳气勃郁,春花烂漫,秋实累累,冬阳可爱。时或仰天长啸,百兽百禽来仪,率而舞,山野为台,天空为幕,松风奏琴,海啸击节。偶或林中多了禽鸟,如鸠、如鹳,地里多了草禾,如稻、如菽,此或当数百千年后,才该问世,禁不住阳气感召而提前萌动。
巢父近世于二古槐间,结悬屋而居。遭数劫一遇之大旱,一树干枯,蛇蝎毒虫聚焉。尔等感巢父之德,并不相扰。然巢父自遇会这帮贤邻,颇沮丧。鬼谷山崖上几株老松,一株有个洞穴。管革、萼绿华为替长兄排忧,撵走此树洞居住多年吸鬼谷子吐呐之真气快成精的一对松鼠,帮长兄把家搬到这里来了。鬼谷是座荒谷,天工拔地成山,垒石为谷,午时石头生烟,雨季方有绿意。
鬼谷子所居石洞,前室十分宽畅,穹顶甚高,镇日明亮。后室若干,明暗宽窄不一,外有石廊相串通。洞门外石坪有几处嘉木,山后有一条幽涧。此嘉木、涧水不知为天然,或为鬼谷子吐纳之真气养成。
前室摆放几张流星雨琢磨成的石桌,是鬼谷子讲学处。鬼谷子目观千载、胸纳万象。凝神守一,金口玉言。这日,鬼谷正与洪崖手谈。洪崖黄帝之伶臣,被毛羽之衣,嗜弈。曾在终南山顶与弈圣卫叔卿博数世,以多输一局称古今第二。鬼谷受洪崖二子。鬼谷静坐时风声不哗,雀鸟不喧,时间变缓,姊妹除大哥巢父外,无近前者。
苌宏、管革在后面石室激辩。苌、管皆通命理,平时所谈不过是“超言绝象”本体论,管革贵无,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苌宏崇有,觉有无需托无以行,得意忘言是也。苌宏以碧血为万物之本,育化万物而至于玄虚、玄远、飘渺、空空。是鬼谷一派乃可超凡脱俗、超然尘世、自乐逍遥,而苌宏能与鬼神交流,实耿耿于命与缘也。苌、管两个所谈命理自是神仙一流,较天聋地哑能观宇宙之象,又隔着一层。
此局棋洪崖已差一二目,他见巢父进来,便将棋局拂了。鬼谷虽不悦,亦一同站起拱手以迎。鬼谷自是乐与老兄为邻,对其鸠占鹊巢稍有腹诽,淡定处之。便叫幺妹雪精烹茶。鬼谷极难开口,不然吸纳他吐出的真气,石桌石凳慢慢都会有呼吸。
雪精暗笑毕竟是大长兄来了,你不开口我不会烹茶呀?你们饮的茶哪里来的?石桌上石杯都是远古滴水穿凿而成。雪精怕大哥嫌重,走去开启仙蝙蝠撞击若干世所成石橱,取出用女娲补天剩下的泥土烧成、形极拗拙之陶壶和陶杯。
雪精对巢父道:“大长兄,你安家的树洞,里边的一对松鼠,修行千年都快要成精了,你把人家……”姊妹中只有幺妹敢如此对巢父说话,换做谁都要被啐唾沫。巢父道:“我实不知——这般说来,你是想撵我走?”另室的苌宏停下与管革激辩,站起透过窗洞道:“大长兄,雪精的意思,要你住在这里,你看这里每间洞室都与树巢一样明亮和干爽。”巢父化恼为喜道:“贤弟明鬼神事,说中雪精的心事,谅也不难。”雪精道:“苌宏三哥明我的心事,怎么就不明大长兄的心事?大长兄,你永远都不会从树上下来的,是吧?”管革道:“幺妹,你错怪大哥了,搬家是我和萼绿华的主意。而且,那对松鼠已安顿好。”走近附耳低言:“它们就住在石室背后的一间小室里,修行也无碍。”雪精差点叫出声来:“那不变成石鼠了?”
巢父搬家,两手空空,惟腰间挂只瓢。雪精问:“这只破瓢,你带了?”巢父道:“许由之物,舍之不忍。”许由无怀器,手捧水而饮。麻姑以一瓜瓢遗之。其操饮毕,以瓢挂树,风吹树动,簌簌有声。其以为烦扰,取而扔之。麻姑当做风吹落的,拾起递还,如是者三。巢父道:“此半边瓜矣,汝何惧!”许由无奈,置瓢巢父古槐下。
雪精道:“瓢虽是四哥之物,也是二姐之物。当初二姐见四哥将它放在你屋脚,担好大的心呢!知有今日,大哥身体发肤之外,当时就该欢喜无限,担什么心!”话音刚落,一肩已被掐住,好疼好麻,连头也回不过去。忙道:“哎呀,我的好姐姐!”麻姑道:“敢背后说我坏话!”
麻姑松开手。雪精揉着肩道:“妹子岂敢!与大哥说笑罢了,怪闷的。”麻姑笑道:“晓得你闷,我就来了。”雪精转身笑道:“二姐一定是晓得大哥搬家,跑来看,搬了些什么呀?我送四哥那只瓢……”她见麻姑又舞起如凤爪之长长十指,忙弯下腰:“哎呀,不说了,二姐饶了吧!”
5
雪精怀抱着一只灰绿双耳尖底陶瓶去后山取水。女娲补天所剩泥土烧制的陶器,数这尖底瓶好看又好用。以之取水,入水自倾,水满瓶正。麻姑道:“你抱着这陶瓶走路,前面看是幅画儿,背后看也是幅画儿。这么多姊妹,数你身材最好,连萼绿华都不如你。”雪精脸儿微红,岔开问:“呃,琴高、昌容他们呢,还没来?”
琴高驻颜三十上下,眉目清俊,温文尔雅。通晓天象、占卜及堪舆之学,善鼓琴,为麻姑学琴之师。麻姑说:“十哥尚在耕父五哥那里,被五哥叫去谈玄。昌容,那不是?我夸你,他脸就转过来了。这几个谈玄、下棋的,他们何尝看你一眼!”果见十二哥昌容坐在不远,面朝这边。昌容号常山道人,身长九尺,风姿飘逸,面如敷粉。雪精又闹了个脸红。
麻姑问昌容:“舒姑没有一道?”昌容对着管革等笑道:“我上次见舒姑,碰上咸丰选妃。我当时不过在路边看热闹,被太监一把扯住。我说我是男的,看我好高。太监说皇上喜欢高的!我说我真的是男的,不信你摸我下边。这话把他得罪了,脸垮起。我连忙说,我给你指一个,比我好看十倍!”雪精脸已别过去的,扑哧一笑,回过头:“结果他们把六姐抓去了吧?抓一泡水!”
正说着,紫姑、毛娘娘、扫晴娘、舒姑、如愿、祝鸡翁接踵都到了。洞府外有口石水缸,水缸边积堆落叶。舒姑从水中冒出,如愿从落叶堆里走出。扫晴娘像只美女风筝,挽一寸金莲的毛娘娘从天而降。祝鸡翁、紫姑自从后院过来。姊妹间或多日不见,各道契阔。祝鸡翁携来一笼鸡,在厨下付与伊尹。伊尹创五味调和及火候之说,人间尊为厨圣,今日是师父鬼谷专门召来掌厨的。
昌容道:“雪精,这你就不用去取水了。”雪精笑道:“你意思说六姐有泉水。她有泉水,我没有水?终不如二哥这幽涧的水好。”
雪精年方及笄。庄周遇之,惊叹其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因有“姑射神人”之杜撰。钓星妒嫉说她是匹白骡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钓星乃帝女,仙界事多有知晓,但究竟连姊妹们也未见过她变做白骡子时的模样。
麻姑对姊妹们道:“大哥乔迁之喜,我们姊妹除了大姐与王子乔、三足乌去往昆仑之丘,九妹身不由己,还有一人未到。哼,她不知在哪里缠绵呢!”
几乎同时,一声“哼!”如金铙玉磬从石壁中透出,比麻姑之“哼”好听多了,这便是萼绿华的声音。
舒姑等忙道:“八妹纵今日不到,也到过了,都知是十四哥和八妹帮大哥搬的家……”麻姑笑道:“说她缠绵,又不是坏话!”
萼绿华与九哥周爽、十一哥萧史一路。萼绿华着青布袍,高挽双髻,玉簪横插,柳眉斜挑。虽是道姑打扮,面庞光彩照人。周爽额头有溃疡,外号周烂头,摇铃江湖。弟妹轮流从之游,为背药囊。萧史锦袍博带,仪容优雅,善笙箫。秦穆公女弄玉好吹笙,公以女妻焉,乃日教弄玉作凤鸣。萼绿华跟巢父学歌,唱至情深处,无声胜有声,便有箫声悠扬,是萧史为之伴吹也。萼绿华洞府外听二姐取笑于己,哼一声,进洞府前将肩上药囊交还九哥,进去与昌容及几个姊妹招呼,也不肯多看二姐一眼,就去苌宏、管革桌边坐着。这两个亦着道服,所谓同声相和,同气相求。
苌宏道:“我忽觉心潮翻涌……”萼绿华道:“一样呗,看大长兄,他搬到这里也很烦躁,听他在树洞里翻来翻去。”巢父叫道:“萼绿华,你何时听见我在树洞里翻来翻去!”萼绿华道:“大哥,我莫非说错了?我从自己的心潮翻涌,苌宏三哥的心潮翻涌,晓得你的心潮翻涌,有你才有我们。”巢父默然。麻姑撇撇嘴:“大哥专爱听八妹、幺妹说话,这个抓痒舒服,那个棒棒打着也舒服!”昌容笑着道:“大哥,你何不承认,都说你偏爱八妹、幺妹!”管革见萼绿华嘴角翘起,忙笑道:“八妹、幺妹都是大哥高徒!”巢父高兴得手舞足蹈,对外面说:“雪精,我教过你什么,说你是我的高徒!”
雪精抱着水瓶回来,头儿歪着,神色异样。如愿接过水瓶:“雪精,你看大哥高兴的样子,大哥对你说话!”雪精神情恍惚问:“大哥说什么呀?”舒姑道:“雪精,你咋这样儿?是二姐和昌容说的,你跟萼绿华是大哥的高徒,最受大哥的宠呢!”雪精眼里泛着泪花:“八姐和小哥算,我不算!”小哥指秦青。说毕哽咽。姊妹们忙都围着她:“幺妹,你怎么啦?”巢父也大声问:“雪精,有谁欺负你?”雪精始愣一下,勉强笑道:“我没啥。”
如愿烧好茶水。大哥不爱饮茶,舒姑仍挑个土红色双耳杯,斟上热茶说:“大长兄”,递给雪精。雪精因见大哥头直摇,便就近捧给昌容。又将一个赭色有足的捧给鬼谷,一个平底盂形的捧给苌宏,一个高足杯捧给周烂头,一个灰绿色带荷叶边的捧给麻姑。萼绿华自己挑了个细颈壶形杯。雪精捧给紫姑的是一个爵形杯,捧给毛娘娘的是一个单耳杯,捧给管革的是个陶碗。管革道:“幺妹,大家都是杯,怎么独我是碗?”雪精打个抿笑。如愿道:“小弟,姊妹中数你最有辨慧,你怎么不识好人心?秦青不在这里,你便是幺弟,她是幺妹,对你另眼相待。”管革笑道:“七姐,你说这许多,越说我反而越糊涂了。”雪精笑道:“十四哥,七姐另眼相待是乱说,我随意拿的,这个陶碗却不差。二长兄说女娲补天所剩粘土,用来烧出的第一件陶器,便是这个陶碗。”管革笑道:“幺妹如此说,我就领情了。”捧碗将热茶饮得咕噜噜响。舒姑问巢父:“大长兄,你饮泉水?”如愿听了便端出个雨水冲击成的石盆,笑道:“倒要看你当大家的面,怎么变出泉水来。”麻姑对如愿摆摆手,对舒姑道:“我杯里的茶,还没有喝过,来……”她将两只手掌合拢,做成个肉碗,让舒姑将茶水倒入,递向巢父的口边。巢父只得一口饮尽了,说:“罢罢,不要把你的手心烫熟了!”
萼绿华扭扭嘴角儿,舒姑忙递眼色叫她别笑。萼绿华微笑道:“我笑二姐说我跟雪精在大哥面前会说话,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跟雪精还算是君子呢!”麻姑竟噎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如愿笑道:“二姐,你不撕她的嘴?八妹这张嘴,只有大哥和大姐才管得住她!”
巢父袖中摸出个树皮缝纫的碗,指着毛娘娘:“这是她做的。”毛娘娘笑道:“大长兄还记得!”舒姑说:“好,好,不然叫你吃饭,才不知该怎样办呢!”
紫姑招手叫扫晴娘过来饮茶,她故作未见,只在洞口歪着。昌容、麻姑走至面前:“几只宝贝,你还藏着做甚?”麻姑手向她怀里探。扫晴娘笑着背转身,欲解衣襟,扑哧扑哧,窃脂、婴勺、捣药、青耕、秦吉了、离朱等鸟儿早从衣领中、衣袖内、衣摆下钻出。因扫晴娘日悬檐际,鸟儿们日在檐际穿梭,有的还在檐下筑巢,所以鸟儿与她最为亲密。
鸟儿们跳向窗台、石廊梳翎抖羽,咭咭呱呱吵。昌容道:“此等如何饮茶?”鸟儿们滚向地上,爬起一群女童,嬉笑跑进洞室。
萼绿华和解地拉着麻姑的手:“二姐你看,你的老师来了!”只见耕父、偃师、琴高从谷中缓步走上来。耕父肩上趴着三小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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