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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两袖清风,士子风流


两袖清风,士子风流

        阳光正烈。

        何晨盯着看似如玉盘大小的太阳,嘴唇有些发干,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先被姜敬言的骨鞭狠狠打了一顿,随后又强行抗住了王思和的横笛,旧伤未愈便又添了新痕。

        面前的这位小先生,虽然有些羞涩,可声明在外,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何晨嘴里有些发苦,心里也有些苦。

        别说他伤未愈,就是完好的状态下都不一定是这孔德维的对手。

        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最近孔德维和柴薪桐走的极其的近,除了两人论道的精彩表现外,实力也肯定能得到彼此的认可。

        乞丐和富豪很难成为朋友的,也许有特殊的例子,但他相信这两人肯定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

        柴薪桐都能击败拥有字的姜敬言了,同样,孔德维自小仁德远播,学究天人,实力不可能差很多,他不敢确定这孔德维有没有炼出了字,可他确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何晨看了一眼孔德维,低垂着头。

        对于一件几乎没有可能做成的事有没有必要进行下去,结果重要还是过程重要?他又陷入了在启蒙时代私塾先生们常提的问题。

        小时候,他永远是举手回答问题最积极的小学童,想到当初他的答案,他开始有些否定曾经的自己了。

        这个问题和他之后遇到爬山的问题有几分相似。

        登一座高山,是趁兴而去,尽兴而归;还是要征服它,要站到最高处,一览众山小?

        小时候,他对于过程或者结果的思考已经变了。

        他记得,还是学童启蒙时的那位先生问他的这个问题,那位先生也由小时候的私塾先生变成了他们幽州的小先生,同时成为了他的先生。

        先生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想了想说道:“爬山一事,因人而异。心怀天下者必要登顶;一日三餐,家长里短就能满足的人也可趁兴而去,若看到心满意足的风光,那也足够了。

        小先生眼睛眯了起来,那道目光和夕阳一起照在了他的脸上。

        他第一次觉得夕阳有些烫,照得他脸都有些发烫。

        “你呢,若是你,心怀天下还是小康之家便能满足?”

        那个夕阳下,他第一次见到了小先生失望的眼神。

        小先生一句话没说,摇了摇头,一个人走出了学堂。

        他是他的小先生,独一无二的小先生,但也是别人的先生,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自那之后,他自由的时间更多了,他和那些学兄一般,渐渐的归于平凡。

        若不是当初的那件事,想来他如今不能站在这里,而是在家头悬梁,锥刺股仔细研读《圣贤经略》,渴盼着在春试或者秋试中能够榜上有名。

        他来之前,他的大先生已经病危,幽州大先生的责任很久之前他便担着了。

        幽州毗邻西边的蛮夷之族,他们夫子庙的日子也难熬得很。

        一座破茅屋,大风一吹何晨便要一路小跑去把那些在风中飞舞的草抱回来,然后爬上四面漏风的房子,用几块大石头压好茅草屋的顶。

        临行之前,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咬着牙去山上砍了几截木头,手上磨起了泡都丝毫不在乎,急忙跑去借了一些工具来,把那茅草屋改成了木屋,只不过他第一次做木工,着实有些丑。

        不过,再丑都能遮风挡雨;再穷都改不了大先生和他的初愿,虽有漏风茅屋,可其庇佑天下寒士的决心从未改变过。

        大先生睡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可还是倔强的说道。

        “你一定……要去……长安看看,长安啊,那里的文人能够得到尊重,你诗文写得好,还可以在最好的酒楼里免费喝酒哩。”

        大先生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虚弱的笑容。

        “我呀,是没那个机会了,此去长安,你要努力的成为小夫子的徒弟,以后呀,你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我们的约定。”

        大先生笑笑,把手握成了拳,朝着他的胸口敲了敲,随后把那拳头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之上。

        何晨满眼含泪的点了点头,大先生缓缓的说道:“记住啊,我们别无退路,只能往前,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去争一争,看一看。要登临绝顶,必无惧生死。”

        何晨突然想起了当初先生问他的两个问题,若有所思。

        他转过头的时候,先生已经闭上了眼,嘴角含笑。

        刚刚还在流泪的何晨呜咽了两声,却哭不出来了,他抹了抹眼泪,开始走街串巷。

        小时候,他有很多同年的学兄,先生也有一些收入,带着只有一个名字的他,日子也算不得难熬。

        后来啊,学兄们学了一些数术,几两肉或者白菜多少银子算得出来,便也退了学。

        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能够会简单的算一下,便足够回去帮忙卖卖菜或者肉了。

        还有一些学兄,不知道从哪学到了一句话。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们似乎在书中找到了他们的颜如玉,便斗志昂扬的去守边关了,生死未知。说起来也又有些可悲,读书的人从书中读到了不读书的理。  

        只有何晨,一直跟着学习,连饱腹都难。  

        他连葬那位大先生的钱都没有,更别说上长安了。

        他走街串巷,找到了做买卖的同窗们,可却难以开口。

        那些人的市侩,他学不来,更不会,他们弯着腰,赔着笑的找着别人同伴。

        何晨想了想,挺直了腰杆,从他们面前经过。

        转过街角,他只能咬着牙回到了茅草屋。

        烈阳下,泪如雨下。

        他用着不熟练的铁楸,挖着坑,然后立了一块木牌。

        木牌很不整齐,如同孩子玩耍时锯出来的一般,不过上面的字却是好看得很,说是幽州最好看的字也不为过。

        正在他吊唁自己先生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穿着白衣老人出现了,给了他五十两银子。

        他拒不接受,老人买了他的一幅字。

        何晨算了算,若是坐马车去长安,也五十两银子也够了,他还能穿华衣,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天天吃肉。

        不过他想了想,去市集上买了一套青衫,买了两双布鞋和一套寻常的文房四宝,放在了包裹里便上了路。

        剩下的银子他送到了整个幽州仅有的几位读书人家里,他们都穷得几乎吃不起饭了,可仍然坚持读书,最终的结果却是越来越穷。

        毕竟一个好好的劳力,天天拿着一本书不干活,还吃饭,除了大户人家,谁顶得住啊?

        何晨把银子分给了他们,他不求他们能够坚持下去,谁都不容易,只希望这些银两能用在刀刃上。

        他背着包裹,带上了信物,别着那把戒尺,一路朝着长安进发。

        用画画卖字换一口吃的,虽然一路上经常饿肚子,可他却从不后悔,还越发的有了干劲。

        每走一步,便离长安近了一分,便可以看看传说中文人的“天堂”。

        到了长安城外,他这才换上了布鞋,穿上了青衫,去河边洗了洗脸,昂首挺胸的进入了长安。

        他一路艰辛,走到了这里,没理由因为对手强大而放弃。

        何晨此时看着面前的对手,也明白了先生当初为什么问他那两个问题了,他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笑,也有了答案。

        既然登山,那便要最高;既然学文,那便要写出锦绣文章;既然能提笔,那便要和天下间说一说这故事。人生海海,若是经历风浪便退缩,那他的书岂不是读到了狗肚子里了。

        就算面前是蛟龙,我也要试试拔下龙须!

        何晨此时以虚弱的身子,面对强大的敌人,终于想通了!

        ……

        看到他脸上一笑,回过神来,众人这才长吁一口气。

        这一刻钟,两个人就这样站着,如同木头人一般。

        何晨率先动了,众人刚刚的失望一扫而空,他们知道,这战斗马上就要开始!

        没想到,孔德维微微一笑道:“想通了?”

        何晨点了点头道:“想通了。”

        “那你决定?”

        虚弱的何晨笑得很灿烂,如同天上的太阳一般。他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看着手中拿着一支笔的孔德维,握着戒尺一拱手道:“请!”

        孔德维站在原地,满脸认真的说道:“你赢了。”

        “什么?”何晨觉得是不是太阳太大,出现了幻觉。

        圣皇皱起了眉,樊於期满脸的疑惑,后立马面露喜色,小夫子则满脸的微笑。

        “我说你、赢、了!”孔德维面色有些通红,脸上还有些紧张,但这句话他还是鼓起了勇气说了出来,不过中气似乎有些不足,但声音足够大。

        这次,所有人都听清了,还确定了这不是幻觉。

        何晨愣在了原地,有些失神,还有些激动。

        “为什么?”

        孔德维的心砰砰直跳,但他还是鼓起了勇气。

        “你刚刚在犹豫,我也在犹豫。”孔德维轻声说道。

        “你应该在犹豫要不要认输,毕竟你受了重伤,没了胜利的可能,认输也在情理之中,而我打败你也在情理之中。”

        孔德维一脸真诚,少了几分紧张。

        “可我又想了想,把我换在你的位置上。受伤的我对阵毫发无损的你!我在想,有没有奇迹出现,我敢肯定,不会有奇迹出现。所以,我这么想的时候,居然出现了恐惧的情绪,如果是我,不一定有勇气迎战。”

        孔德维低下了头,咽了咽口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甚至还有圣皇在其中,这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次。

      “你虽然有些犹豫,可最终还是做出了抉择。从这里来说,我输了。”

        何晨面色复杂,不甘心的呢喃道:“可还没打呢,你比我……”

        孔德维突然吼道:“你还认为真正的强大是武力么?是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变大,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是内心,内心的坚定和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何晨闭上了嘴,看着炸了毛如同一只愤怒的小狮子一般的孔德维,只能以坚定的眼神看着他。

        场上再次陷入了寂静。

        最终,吴道鼓起了勇气,朝着圣皇问道:“陛下,这……?”

        圣皇点了点头,看了看场中的两人,随后看向了小夫子。

        “宣布吧!”

        吴道看了一眼李忠贤,李忠贤的眼中满是感激回望他一眼。

        小太监李忠贤尖细的声音响彻全场。

        “何晨胜!”

        一场莫名其妙的比赛,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

        圣皇突然嘴角含笑,看着这何晨,突然说道:“明日决赛!”

        他要让何晨喘不过气来,他倒要看看这柴薪桐会如何面对受了重伤的何晨。

        说话之后,便拂袖而去,同时场中那蓝色的光圈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

        三人又在欢喜楼小聚,洪老怀里抱着剑,手上拿着酒壶,倚靠在柱子之上喝酒。  

        没人管这个穿得破破烂烂,龇嘴便露出一口大黄牙的老人,虽然他们从他的身旁经过总是捂着鼻子。

        徐长安一脸坏笑的看着浅笑的两人,主动站起身来帮柴薪桐斟茶。

        “你怎么了!你别这样,你小子一这样便是有了坏主意。”柴薪桐突然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半步,桌子上放着一个布条,里面包着一柄青色的小剑。

        “难怪让我压何晨,是不是你们两要护送他夺魁。”

        徐长安看了一眼楼下,无数人在捶胸顿足,甚至还有人大骂孔德维。

        今日他们可是输了不少的银两。

        徐长安看着楼下何晨的超高赔率,摸着下巴突然说道:“要不我再去压一点儿?”

        孔德维和柴薪桐都有些无语的看着他。

        徐长安看到两人表情,立马赔笑道:“算了,算了,我心才不厚呢!”

        正说着,陈天华又闯了起来,小声的在徐长安耳边说了几句。

        徐长安听罢,一把揽过了孔德维说道:“孔家小哥哥,我们两避一下吧,这老柴的未来岳父寻他来了。”

        孔德维听罢,站了起来,三人走了出去。

        一位白发白衣的老人进入了房间,满面春风;过了一会儿,门“砰”的一声被撞了开来,这位老人黑着脸走了出去。

        在隔壁房间的徐长安等人被吓了一跳,立马跑了出来。

        只见那扇门在来回的晃悠,楼里已经没了老人的踪影,房间里的柴薪桐正在淡定自如的喝茶。

          “怎么回事?”徐长安急忙问道,孔德维也是满脸的疑惑。

        柴薪桐脸色有些发苦,示意他们坐下,给他们甄了一杯茶道:“没什么,理念不同。”

        “那你的樊家大姑娘那边?”

        柴薪桐一愣,茶杯举在了空中,手微微一抖,洒出来了几滴。

        “没事的。”

        他喝了一口茶,又幽幽的说道:“应该没问题吧?”

        ……

        管家何潜如同鬼魂一般的跟在了老人的身后,他看得出来,老人的心情不好。

        “将军,难道不妥?”

        樊於期袖子一甩道:“这小子,和我讲了一番大道理,说什么每个人都该在自己的位置上,估计明天他不愿意取胜了。”

        “这……”何潜实在想不通,放在眼前的胜利,居然会有人拱手相让。

        “这小子还不愿意为我做事,大道理还一通一通的,他那意思,就是城外的破庄园挺好的,养老不错!”

        樊於期有些气不过,眼睛眯了起来,立马说道:“看来我们可以和大皇子谈谈……”

        ……

        翌日,下午。

        同样的烈阳,同样的蓝色光圈,气质和昨日那位小先生相仿的对手。

        似乎这一切都相同  ,不过唯一不一样的是,柴薪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捆竹条。

        何晨满脸的疑惑,不知道这位小先生为何不拿出竹剑,反而拿出了一捆竹条。

        柴薪桐挠了挠脑袋道:“孔德维不愿占你便宜,难道我就要占你便宜么!”

        围观的人一阵无语,难道又要出现一场无聊的考核了么?

        柴薪桐放下了背上的竹条道:“那我也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你,我最喜欢编竹篓啊,背篓啊之类的,要不我们来编竹篓?挎在腰上的那种。”

        徐长安一阵无语,就柴薪桐那编竹篓的本事,他可是见到过。

        “可我也不会。”没想到何晨的下一句话险些让徐长安摔倒。

        柴薪桐立马怒道:“不会也得会,不然我打得你会!我不管,我不和你打架已经算是饶了你了,比其它的,我可是不依。”柴薪桐如同一个泼皮无赖,晋王看了一眼小夫子,后者好像要憋不住笑意了。

        何晨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昨日又被孔德维明示了一下,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了,只能咬咬牙说道:“好!”

        柴薪桐展颜一下,分了一半的竹条丢了过去,便不管不顾的坐着编了起来。

        何晨深吸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他不愿看柴薪桐,低着头回想着在幽州见过的那些篾匠的手法,也开始行动了起来。

        又一场无聊的比试,看得人直发困。

        柴薪桐终究还是学习过,所以要快上一些,手中很快出现了一个背篓,还未背篓拴上了背带。

        他得意的一笑,把背篓拿了起来,走到了何晨的身前。

        “别忙活了,编好了。”

        何晨一愣,颓然的放下手中的竹条,站了起来。

        柴薪桐朝他喝了一句道:“转过身来!”

        何晨如同魔怔了一般,真的转了身。

        柴薪桐帮他把背篓背上,在他身后用只有何晨能听到的声音轻轻的说道:“你知道么,你背的是什么?”

        何晨面色复杂,似懂非懂,不过柴薪桐看不到。

        “以后你的背上是所有文人的气运,有些东西虽然重,可仍要背起来。”何晨听到这话,咬了咬嘴唇,身子微微一抖,面色复杂。

        柴薪桐放开了他,大声的道:“我输了!”

        “可你在他先编好啊!”晋王得到了圣皇的许可,立马问道。

        柴薪桐哈哈一笑道:“刚才呐,我说得是编竹篓,我还特别的说了,是腰上挎的那种,可我编错了,手上没了材料,假如他学个几天,我不是输了么?”

        这个理由一出,满堂皆寂。

        他们从买见过如此放水的比赛,可偏偏却挑不出毛病。

        连圣皇都只能叹一口气。

        最终,尖细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

        “何晨夺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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