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灯塔01
“我的脑海里有一片海港,那里有一座白塔,我看到一只飞翔的海鸥,从那片白塔上坠落,直直地落入了晚上深不见底的黑海。”
海浪翻涌,她在那一天患上了深海恐惧症。
七年前,冬。
这个模糊的画面再次在她脑海里重现,她自信可以只看一眼就复制出画面的整片景,唯独这个梦。
除了大量大量模糊的块面,细节的地方,她一个都下不了笔,于是那幅画终年都是雾蒙蒙的一片。
黑色的海浪、灰色的鸥、还有那座远海的白色瞭望塔。
梦不足以称作回忆,但同一个梦反复出现十几年,就可以。
回忆始终模糊不清,那种整个人都被搅在一起的感觉,让心脏因为烦躁而痉挛,于是连带着整个人都开始起一身鸡皮疙瘩,十分拧巴。
这是她无法画出的第一幅画。
她烦躁的撕碎了桌上的英语卷子,团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翻了墙。
从南评私高的墙头翻过去,熟稔地找到一处降落点。
“嚓”一声,拍了拍手,长发甩到身后。
手插口袋,包往肩后甩。
身旁的香樟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叶片沾着冬日阳光的明媚。
今天是她十七岁生日。
郗文容女士和野男人约会去了,不理她,给她塞了钱。
不过鉴于郗雾从小在母爱泛滥的环境中成长,她对这些无甚在意。
郗雾想起亲妈打扮得婀娜多姿站在镜子前的样子,拎起prada的最新季皮包,外放的手机里放着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穿着缎面舞鞋的脚尖顺着舞曲在点。
临走的时候,捧着她的脸,用涂红的唇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宝贝,妈咪去约会咯,回来给你带生日礼物哦。”揉着她的脑袋,连尾音都带着热恋中女人的颤音。
那唇印,害她对着镜子擦了好久。
好烦。
也不知道是那个梦的加持多一点,还是被亲爱的母亲见色忘女给气得多一点。
大概是双重加持。
她这么想着,踩着双舒适的帆布鞋,勾起包上的背带,甩肩上。
还有两天就要转学了,那还上个屁的课。
她这么想。
裤子口袋里塞着盒烟,刚买的,托班里一个对她图谋不轨的男生。
然后冲着他的不轨心思砍了半天价。
她就势擦起打火机,“咔”一声点燃,第一次尝试叛逆。
但效果显然不好,被呛得头晕脑胀,猛咳起来,但心里那刻因为想不出画面而浑身鸡皮疙瘩的感觉,却也成功消散了一些。
冬日的劲风里杂着几缕寒梅的清香,混着劣质的烟丝,在空中袅袅打转。
她轻轻喘了口气,呼出的白雾与之交舞起来,她盯着那很快散掉的烟,脑海里想象着烟丝尾开出一朵红色的寒梅,双方胶着着。
梅不让烟飞,烟不让梅落。
斗得你死我活。
她蹙起的眉就那么忽然散开,嘴角上扬,任由路人看着这位漂亮姑娘忽然大悲又忽然大喜的发神经。
从背包里掏出一本速写本,又从满是口袋的裤兜里找出一只碳素笔,潦草几笔,把刚刚脑海里的画面记录下来。
“啪”一声,画本合上,被她熟练的丢回包里并拉上拉链,同时将笔抄进口袋,嘴上那支劣质烟才燃到一半。
她两指夹着它,带着真挚的虔诚,亲吻一口烟屁股:“感谢你给我的灵感,香烟小姐。”
下一秒甩地上,帆布鞋踩上去,扭三下,灭。
口袋里抽出张纸,扣着烟蒂捡起来,连带着那一整包烟,一股脑儿塞口袋里。
南评私立高中是一所私立高中,与公办高中浅岸一中是邻校,仅仅一墙之隔。
在浅岸市,如果说浅岸一中凭借成绩与升学率傲视群雄,那么南评私高就是凭借每年高昂的年支出独领风骚。
南评私高有多有钱?
郗雾没概念。
她只知道每年的学费三十万。
不过她是个特例,她是凭借美术生的身份,在初中的时候就被学校挖来了,提前签了合同,学杂费学校出。
学校把她当央美的保送生培养的。
独一份的优例。
郗文容得知成绩平平无奇的郗雾可以不用中考的那天,抱着她亲了好几口,张嘴就是“我家雾九净会给我争气”。
为此还原谅了郗雾早死的亲爹,也不再计较郗雾没有遗传到她的芭蕾天赋了。
郗文容女士自我洗脑,将之称为“艺术家的天赋都是相通的,四舍五入一下我家宝贝也算遗传了我的芭蕾天赋。”
郗雾翻了好几个白眼。
还有两天就要走人了,说起来还挺舍不得这所学校的,虽然有烦人的男生和小心眼的女生,但是大家吵吵闹闹也算和谐。
不过,郗雾最舍不得的还是隔壁的浅岸一中。
是的,浅岸一中。
不怪她胳膊肘往外拐,谁叫那是她缪斯女神的学校。
凡是创作的人,大概总有那么一位缪斯吧,在心里拥有至高无上的灵感地位。
不过女神不是她的灵感来源,女神的文章才是。
这么想想,她偶尔会心虚,大概是把主人和物件分离开,所以总有种偷窃的感觉。
女神今年就要毕业了,不过她一年前的大赛文章还在板上挂着。
她摸摸索索,像无数个曾经一样,走到了校园展板前,细细找着她的文章。
安树答。
找到了,这份展板上的文章经常换,除了稳占c位的这篇。
郗雾撑着下巴又看一遍。
女神的文字间溢满灵气,是能够随便就让人一眼惊艳的存在。
无论是文笔还是内涵。
和那些充满说教实则全无内涵的文不一样。
女神的文里有一片充满遐想的乌托邦,你可以在里面找到任何自己想找到的灵感。
这个世上好像总有一种人,她明明与你年纪相仿,但就是像先知一般,你所能想到的每一个点,都正中她下怀。
然后在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隔空嘲笑你一声:嗯,然后呢?
她感激这种人,因为会让她产生一种通过“创作”来挑战的欲望与激动。
对方的强大总是容易倒逼她在深夜想出更新更巧的点子,来反证对方的“不可行”。
只是所用工具不同罢了,郗雾用画笔,且她厉害并一直为身边人所津津乐道的在于,她不受任何固定画风影响。
永远自成一派,哪怕是在一千幅一万幅画里,也能一眼找到属于她的。
画风即气质,气质即画风。
遒劲、优雅、傲慢,像高贵珍稀的黑天鹅。
懒洋洋地不近红尘。
乔火总是说她天生叛逆,源于此。
乔火也总是说她满骨头的傲劲,因为她长这么大——独孤求败。
安树答是她十七年来碰上的第一道坎。
她们像在同一个时空里进行的一场无声较量,都用笔,不过安树答出来的是文字,郗雾出来的是块面和色系统合而成的画面。
举个简单的例子,郗雾曾在小学的时候,一节讲成语的语文课上,老师在讲台上讲一个成语——“君要臣死”。
她在语文书上用橙色和墨绿色的彩铅在成语旁边笔尖飞舞。
隔了一会儿,一只长满墨绿色霉菌的橙子在“君要臣死”旁,栩栩如生。
她手速飞快,在“君要臣死”四个字上,用笔重重划上一条杠,在旁边重新写上四个字——“菌要橙死”。
语文老师皱着眉非常不快,拿起她的书就要教训她一顿,但是在看到那些内容的时候,她紧皱的眉头忽的松了,转而瞳孔跳起惊喜的神色。
那节课之后,她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那天之后,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那年之后,“天才”的称号伴随她直到高中。
然后,一练十几年,从刚开始的用画描绘,到后来的用画反驳,每一根线条与每一处明暗都自带着她极富个人特色的风格。
人画如一,求败十年。
但碰上了安树答,她输得彻底,原因很简单——她无法反驳。因为那些文章里的思想画面,和她经年累月里反驳他人的观点,如出一辙。
她们两个的思想,重合了。
是了,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反驳自己。
或者说,一个人,他可能反驳所有人,但是无法反驳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但安树答成为她缪斯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们几乎重合的灵魂。
或者换一句话来说,她还不配与安树答重合。
因为除了重合的思想外,安树答提出了更多更多她甚至从未见过的问题,并且,对方予以解答。
而那些问题,她甚至从未想过,更遑论用画笔去解答?
更甚至,有些问题本身,她甚至无法感受。
比如那一句——“东南西北四方黑,只有西面一扇门,门开着,是光亮照进来的地方,我看到门的那边有繁华的人世间,妄图伸手触摸,可第一次害怕,害怕光后有比我这方小小天地里,更深不见底的黑。”
那段后面还跟着一行字——“于是我猜,我怕的不是黑,而是未知的人间。”
好理解,画面也好出,可她感受不到,也无法反驳,甚至内心隐隐地表示赞同,于是没有突破。
连主骨都不稳,遑论统合画面?
灵感的作用是要激发自己的思考,从而创造出一种新观点,再把这种新观点通过画面诠释出来,要不然,就算画出来,也是临摹,不是自己原创的,而按照她对自己的要求来说,这便形同偷窃。
这是她无法画出的第二幅画。
把她逼成这样,对此,她服死。
同时,这个下马威让她傲骨折了四分之一。
女神的灵气逼人,自那之后,成了她无限灵感的来源。
而她的往期画作也因此而被很多教美术的老师夸灵气逼人,然后末了来个“但是”做转折。
不过郗雾从来不听“但是”后面的话,不是妄自菲薄,只是单纯的不想听,因为她对艺术有自己非常倔强的想法。
又或者说,单纯的心虚。因为灵感全部来自女神的文章,那些精神共鸣。
可是对她本人来说,那些思想和境界,要她本人,压根想不到,她现阶段,仍旧像个小偷,或者像上绘画基础课的学龄前,只会原封不动地描摹。
所以有赖于这份心虚,对于绘画上的基础技巧而言,她从小到大都没学过,而是自己悟,并且从那以后,更加不学。
而是去自己琢磨新的画法的可能。
乔火骂过她、劝过她,说技巧是前人的经验,哪个美术生不学?
大概她永远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郗雾这样的奇葩,在所有美术生永远不会产生歧义的常识上,她却偏偏想不通,总想着另辟蹊径、总想着“独创”。
听说她要转学了,乔火翻了个白眼,一边拿颜料百无聊赖地给自己的指甲上色,一边懒懒的说:“滚吧,你滚了,那个不高考、不艺考、保送央美的唯一名额就是老娘我的。”
“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哼!”
话是这么说,但傍晚的时候还是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张漂亮的芭比娃娃样的可爱皮囊,裹着羽绒服,摆出一副很大爷样的酷girl姿势,扛着写生椅在她家院子一坐,牙齿“咯嘣”一声咬开玻璃瓶上的盖子,汽水的水汽“呲呲呲”往外冒。
“九,记得想我。”她仰头喝了口冰饮料,冷得直跺脚,肩膀抖了三抖。
“你是惦记我的白颜料吧。”郗雾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乔火也不火,径自喝了口汽水:“反正你也带不走,世音高中更不缺。”
她手臂伸直,把汽水递她,晶莹的橘汁在玻璃瓶里晃了晃。
“火,你说得像我死了。”
“你离开我视线三天以上,我一般都默认你死了。”
“滚。”
“雾,那就央美见。”乔火拍拍手站了起来,汽水壁上划开的水珠把她手冻红。
就那么三分钟的对话,妞说完就走,特潇洒。
郗雾看着冬日萧条的落日,捏着那瓶汽水喝了一口,从牙齿到喉咙都冷得彻底。
她盯着乔火的背影看了会儿,随后轻轻笑了声,歪着脑袋呢喃一句:“央美见……”
仰头喝了口冰饮料,牙关打颤,喉咙刺痛。
但她不管不顾又喝了第三口,见底。
像一种特别的仪式感,关于道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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