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花瓶
世间万物皆有灵。
树木有灵，鸟兽有灵，大至山脉河湖，小至花草虫蚁，万物皆有精气。人是万灵之首，因此人类的信力也就无比强大，被人类信力加持的对象，无论先天有灵还是后天启发，从有生命的动物，植物到无生命的武器，首饰，乃至一碗一盆都能摇身一变，脱离原身的定义完成形态构造甚至身份的改变。
自从在人类的家中醒来，我就有了这样的意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物事，大概是一个摆件，因为通常我都被放置在这个人房间的桌上。这桌子位置良好，窗户打开时正好能感受到风的流动阳光的温度而不会被暴晒，特别合我心意。我猜测自己可能是插在烛台上的蜡烛，也可能是一个笔筒，或者其他什么。
最经常见到的人是一个少年，他有时候在我面前看书，有时候看电视。那个四方的机器真是厉害啊，我跟着他看过万米高的天空，看过深不可测的海沟，看过北极的冰雪，看过赤道的烈阳，并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我不断汲取着人类社会的常识，从他的书上，从电视上，从他与别人的对话中，从脑子里偶然冒出的认知里。
有时候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桌前安静地看着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目光，却从来不敢和他对视。我一向只敢偷偷打量他。每当他稍微把视线转移过来我就忙不迭地看别处，或是数窗帘的花纹，或是盯着墙上钟表的秒针。
目光已经让我紧张不已，更何况进一步的接触。偶尔，他会用手触碰我。他的手温度不高，凉凉的。这时候我就会猜测自己或许是什么贵重的物品，因为他的力度实在轻柔，带着连我这种懵懂的妖灵都能感知到的小心谨慎。
他很喜欢我吧。我雀跃地想。
喜欢……对，就是喜欢。电视机里年幼的小孩子说自己喜欢气球，漂亮的女孩说自己喜欢游泳，中年男人说自己喜欢周末睡一天，白发苍苍的老人说自己喜欢散步。喜欢是人类发明的感情吗？每个人说起这个词的时候都是笑容，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充满对所说之物的珍视与向往。
没错，他一定很喜欢我。
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钟表的秒针一刻不停。我早就明白了时间的定义，但对我来说那些并没有意义，我只希望自己的世界永不改变。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围没什么变化，我安静地待在这个房间里，很长时间都用来睡觉，醒来就能看到他。我应该满足于这样的状态，但隐约间，有个遥远的声音在对我说着什么，朦朦胧胧模模糊糊，我听不清。
直到有一天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其实我已经明白自己可能并没有眼睛这种东西，但这不妨碍我如此形容。我看到的室内很暗，没有灯光，周边静悄悄。时间显示现在是晚上九点，平常这个时间那个少年早就该回来了。
我看着毫无动静的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天都亮了，而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中。他怎么了？为什么彻夜不归？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他是否安全？他现在在哪儿？
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惊慌失措。
后来他还是回来了，脸上带着伤，身上有奇怪的味道。他好像在生气，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事。我心情复杂地打量他，从他脸颊上细小的伤口到他绑着绷带的胳膊。伤势这么重，他遭遇了什么事？
“云雀！云雀！”
一只毛色鹅黄的小鸟一边叫一边从窗外飞进来，停在他的肩上。原本正沉思的他被打扰，却没有生气，微微笑着用手指挠了挠它背上的羽毛，然后起身带着它走出房间。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我心中滋生。
如果……
如果我能行动……就好了。
像电视机里的人，像刚才那只小鸟，像闪现在记忆中的妖怪……如果我能像他们那样自由，而不是如今这样的状态，被安置在桌子上哪里都去不了。
这次他很快就回到我面前，耐心地捏着面包投喂黄鸟。是啊，他只是短暂地离开一会儿，终究还是会回来的。但是下一次呢？他会在哪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受伤？又或者，哪一天永远不回来。
阴霾包围着我，蠢蠢欲动，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无知无畏的心境。
哗——
我的意识不断下坠，最后停留在一个晦暗阴沉的地方。这里很冷，我似乎躺在地上，迷糊地睁眼，看到一片暗色的天空。哗——又是一阵水面被划开的声音，我感觉有冰凉刺骨的水漫过来，淹没我的身体，却让我更加昏昏欲睡。
这是哪儿啊？
腿边的水一波一波上涌，不断浇灌在我身上，很冰凉，但我并没有觉得不舒服。我甚至觉得这种状态很愉快，好像所有的忧思烦恼都消失不见，脑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白。
“花……”
好吵啊。花？什么花？我没有见过你的花，请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我不耐烦地挥手，顺便翻了个身。
然后一下子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
“痛痛痛。”我捂着脑袋惊呼，迷瞪地看着周围。桌子，白墙，钟表，电视机……啊，都是很熟悉的摆设，但是视角好像不太对。我呆呆地低头，看着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两条腿，没什么意识但准确地把捂着头的手转移到眼底。
手，还有腿……我上下摸了摸，确定这的确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我变成……人了？
几秒后我站在一面镜子前出神。
这就是我的人形啊，原来我是个女孩。头发真长，打理起来太麻烦啦。身上这条裙子好短，一半的大腿都露在外面，我怎么没有鞋子……打量完自己后我又开始好奇打量这个待了很久的房间，把以前我只能看着好奇的东西挨着摸了一遍，一直走到桌前。
回头看着各个方位的摆设——电视机在那里，钟表在这里……调整好视角我惊了。
原先应该属于我的地方摆着一个造型优雅的玻璃花瓶。
所以，我是个花瓶？
好像很合理。
花瓶嘛，被太阳暴晒会发烫，当然感觉不太舒服，怪不得我会讨厌赤道的阳光。还有，难怪他触摸我的时候那么小心，毕竟我是个易碎的花瓶嘛……
哈哈，哈哈。
我沮丧地捂脸长叹。
一点都不帅气啊！
世上鬼怪那么多，原型也五花八门，但是花瓶……也太奇怪了吧？我倒宁愿自己是把切菜刀，起码刀刃锋利。
我一定会被别的妖怪嘲笑的。
远处有脚步声响起，我警惕地侧耳细听。啊，是那个人回来了。我有些慌乱，急得在室内转圈。该怎么和他解释呢？直接告诉他你的花瓶成精了？人类传说中的妖怪都很可怕，他会被我吓到的。
还是先躲一下吧。
我抱膝坐在衣柜里，透过百叶柜门的缝隙看外面。
房门打开后他出现在门口，先是扫视室内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桌面。他慢慢走进站在桌前，因为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到具体情形，只知道他转过身来，眼神犀利地看向我这边，声音极冷：“出来。”
我傻掉了，一动不动。
感觉好可怕，和平常的他完全不一样。
他似乎很不耐烦，几步来到衣柜前挥手一横，不知怎么回事，衣柜门直接被他打掉上半截飞了出去。我在刺耳的撞击声中缩在残缺不全的衣柜角落，鼓起勇气和他对视，弱小可怜又无助。
他的表情很奇怪，该怎么说呢……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事件而来不得做出反应。
我怯怯地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喊：“主，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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