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朋友

我想我们都回想起了第一次。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刚离开小姐的天真小妖怪，一直向往着能自己闯荡人间。我是被一只凶狠的妖怪追赶着慌不择路翻进了那座庭院。

        听小狐狸说那是本地豪族的住宅，据说在人类社会的契约中整个镇子一半的地皮都属于这个家族，包括我总是去玩耍的那座山。这个住宅周围没有别的人家，占地广阔，从高处能隐约看到里面复杂的结构，我相信自己走进去一定会在逶迤曲折的通道里迷失方向。

        小狐狸说那个院子里有棵杏树，结出的杏子酸甜可口。我却顾不上什么杏子不杏子的，我只知道这户人家在周边的妖怪口中势力强横，是我能暂时躲避身后强敌的地方。

        翻过墙最先吸引我的不是果实累累的杏树，而是一大片红色的花海。

        这不知名字的花株高到我的腰间，摇曳着泛出小小的波浪，空气中尽是它们的香气。我这才知道在附近闻到的花香就来自于这里。躲在花丛中，听着外面那只野猪不甘的怒吼，我紧张地等待着，等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才敢动弹，站在墙根准备翻出去。

        这时原本紧闭的障子门被拉开，一个少年露出苍白的脸来：“小妖怪，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会现在就离开。”

        我根本想不到屋子里面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不禁惊恐地睁大眼睛。他却只是淡淡笑着拉拢自己肩上披着的衣服，又关上了门。

        在此之前我很少和人打交道，所以被他提醒之后看看围墙再看看紧闭的屋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出于谨慎我没有翻出去，一直躲在花丛中，最后蜷缩在地上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半夜，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警觉地坐起来，就见那个少年拂开花枝走到我不远处，无视我躲避的动作说：“跟我过来。”

        我犹豫了很久才追上他。

        他的屋子比镇上村民的房子精致多了，有很多新鲜奇妙的摆设，还有淡淡的好闻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屋子里很暖和，连我一向讨厌的橙色火烛都泛着暖意。那个少年在矮桌旁跪坐下，指着墙角的水盆说：“用那个洗手洗脸。”

        我不好意思地清洗了自己身上沾的灰。他一直在看书，我远远抱膝坐着，不知不觉就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刚亮，身上盖着一条厚实的毯子，他则躺在不远处的被窝里睡得正熟。

        我折好毯子，悄悄离开了。

        这就是我和他的第一次接触。

        第二次是我在山上挖到了一支对人类大有益处的药材，趁着夜色我偷偷翻墙进去把树叶包裹的药材放到他障子门外的廊下。

        第三次是在人类的秋收庆典上，他坐在二十四个人抬着的轿子上，身上穿着我见过的最华美精致的衣服，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周身的气质却冷淡缥缈，仿若天神。从我所在的树下经过时他突然往上看，吓得我和小狐狸躲在树枝间一动不动。

        第四次是在秋天。我刚翻上墙就看到他正在廊下坐着，顿时僵硬地趴在墙头。他朝我看来，说：“小妖怪，你在晒太阳吗？”

        我摇摇头，鼓起勇气跳下墙，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

        他膝盖上放着一幅画卷，语气温和地问我：“这次过来是做什么？”

        我迟疑了一会儿把身后的手伸出，露出紧抓着的袋子：“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山栗子。”

        他笑了笑，把画卷收起来随意放到一边，接过我的袋子拿出一个栗子细看，不经意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我不安地说：“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他顿了一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来就来吧。”

        我立马就重新高兴起来。

        就这样我拥有了第一个人类朋友。他十七岁，是一个自幼身体病弱的小少爷，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完全靠书籍。他喜欢安静，仆人们不经允许不敢随便进他的院子，所以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里活动。他懂的东西很多，我从他口中听说了以前从不知道的风土人情，心中愈发向往。有一回他给我念书，是很久以前山上寺庙的僧侣写的随笔，朴实易懂的文字描写着山上四时之景和自己的感悟，我听到一处枫林的描写时激动不已：“现在山上就是这样的！”

        我的朋友合上书，好奇地说：“是吗？那给我讲讲吧。”

        我给他讲山上红透了的枫树，讲枫叶落在地上堆得厚厚的，从树上跳下摔在落叶上根本不会疼，讲飘落的叶子被风吹起旋转着多么好看，讲小动物们怎么搜集好看完整的树叶带回去装饰它们的窝……我的朋友听得很认真，听着听着他慢慢看向围墙，脸上露出寂寞的神情。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去找他，他正在喝药，一碗乌黑的药汁散发出诡异的味道。他眉头都不皱地一口气喝完，一边用湿毛巾擦手一边微笑问我：“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神秘地说：“你快出来。”

        他顺从地被我拉着站在屋檐下，看我爬上屋顶时他还担忧地说：“小心点。”等我在屋顶站定他仰着头，一脸疑惑。

        我喊道：“看好了！”然后用妖力一震，堆在屋檐里面的一堆红叶纷纷而下，在妖力的托载下于空中翩翩飞舞，像一只只红色的蝴蝶。这景象美极了，我的朋友站在枫叶雨的中心已经呆住，我趴在屋檐处往下看，得意地说：“是不是很好看？”

        我的朋友抬起手接过一片落下的叶子，向来苍白的脸上染着一丝红晕，笑容开怀：“是，很美。”

        那个模样的他仿佛和周围飘舞的红色枫叶融为一体，成为我眼中的风景，比山上的枫林更好看。

        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第二年春天的时候这个庭院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仆人抬着箱子送来一卷卷画像。晚上我的朋友坐在灯光下看书，我把那些画卷都打开看，见到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

        “这是什么啊？”

        他说：“是我父母送来的，他们希望我在里面挑一个人结为夫妻。”

        夫妻是什么我还是知道的。我雀跃地问道：“你要选哪个做自己的妻子？”

        他头都没抬：“我不会有妻子。”

        这场热闹在夏季刚来临的时候结束了。仲夏的一天晚上我去找他，他正在逗弄着缸里的金鱼，那是我在不久前的祭典上捞的。

        我兴奋地告诉他：“我来和你告别。”

        他一怔，问：“你要去哪儿？”

        我开心道：“小姐说我已经可以去帮忙工作啦。”

        我的朋友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为我高兴，但他还是用心准备了很多东西让我带走——够吃几天的干粮，换洗的衣服，人类使用的钱币，还有一把精致的纸扇。看着我感兴趣地拿着纸扇翻来覆去地玩，他说：“这是我亲手做的。”

        我从不知他还有这样的本事，有些吃惊，郑重地收好后说：“谢谢，我会好好珍惜的。”

        就这样我离开了自己生活很久的小镇，随心所欲地前往我喜欢的地方。那时候人类世界的通讯很不发达，地狱通信的工作进展得很慢，我并不着急，甚至每年都会在我的朋友生日前夕回去看望他。

        他的样貌每年都有变化，但不变的是脸上的笑容。他会准备好最好的茶水和点心招待我，然后等我给他讲自己今年又去了哪里，带来了什么作为伴手礼。就这样持续了五年，第六年的时候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在院子里等我，等我不安地敲了敲障子门才听到一声虚弱的“进来”。

        等我推开门，我的朋友坐卧在床榻上，见到我温柔地笑道：“你来了。”

        就算是我也能看出他有病在身。

        他身体一直不康健，这次病得比以往都重，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终日只能躺在屋里，时睡时醒。有时候他痛得厉害，我只能用妖力帮他缓解几分，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他却还安慰我，说谢谢我的帮忙，他已经感觉好多了。我坐在他身边和他说话，他勉强回答几句，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我看着他惨白的病容心中茫然。

        我陪了他一个多月。入秋的那几天雨水格外多，他是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离开的。握着的手逐渐冰凉，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我无法相信那个刚刚还在对我笑，说自己能认识我很开心的人就这么死去。

        小姐过来的时候我坐在高高的树上，远远看着人群抬着棺木往前走。小姐在我身边坐下，我们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吗？”良久之后，我喃喃开口。

        小姐淡淡地说：“是的。”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而下：“好痛苦。”

        这次我没有得到小姐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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