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字已成灰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流云将朝廷事务交给了定庆王荣景轩,而他,出征为这天下最后一战。
浑浑噩噩中,在没有流云陪伴的时间里,居然过去了一年。望着轩窗外的飘雪,才感悟,时间竟是这般好过。转眼,流云出征竟是已经一年。
天下,哪有这么好打。
倘若好打,怎会一年都无法归来。
眼下时间越长,我就越来越感到不安。因为,我总算体会到了流云口中的艰辛。他是个孝顺的儿子,是个有责任的好皇帝,亦是一个好兄长。只是,我一直不曾体会。
很奇怪,为何如今会有这样的感概。
还是因为,我的心已经和流云紧紧连在一起?
心中徒然升起一股伤感,原来我们,已经这般分不开了。
梅园的梅花,今年的冬季开得特别艳丽。穿梭在梅园中,轻轻吟诵“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首人人都熟悉的诗。
突然,梅花深处传来了另一个男声,“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擅板共金樽。”
我蓦然一怔,循声望去,隐隐约约瞧见一个身影。慢慢的,他的脸出现在我眸底。心微微一荡,原来,是流云最器重的景弟定庆王。
“臣弟给昭仪娘娘请安!”他恭敬的欠身轻道了一句,我有片刻的讶然,随后收拾了自己的失态,也很恭敬的回了一句,“王爷勿需多礼。”
他直起身子,还是多年前的那副英姿飒爽的模样,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大家的脸上,都多了几分沧桑。
“董太妃娘娘还好吗?”我依然记得董昭仪,他的生母。只是,流云登基后,她便搬到了庆王府,不在宫里居住了。
他点头,一抹笑容甚是和谐,“母妃很好,如今活得自在悠闲。不像曾经在宫里那样,事事都得小心翼翼。”
我涩然一笑,“是啊!在宫外很好,宫里的生活哪是能这般的。”转眼又想到他的王妃凌妙竹,那个一直不喜欢我,有些大小姐脾气的女子,我们是一同入宫的,如今,事过境迁,不知她怎样了,“王妃可好!”我又接着问了一句。
他再度点头,“都好!”
我微微一笑,“回想起十一年前我们初进宫认识的那会,恍如隔世啊!一切都变了,不变的,只是我们这几个人而已。”
“你说得极是,一晃眼,十一年了。”他的语气十分温蔼,又带着一丝感叹,“记得那会,你不受大家喜欢,除了慕灵对你友好些,笑阳,元珊,妙竹都对你有些看法。”
我在他面前没有掩饰自己是甄珞的身份,因为我晓得,这件事,他定是十分清楚的。毕竟,流云如此器重他,而他们两人,感情也很好。
况且,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人,亦不是一个喜欢拿别人过去说事的人,也正因为这点,流云才看中他,甚至愿意将皇位传给他。
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我无须隐藏自己的曾经。
“那年,我盛装出席,的确不合规矩。毕竟,我当时也不了解皇宫的规矩。以为自己只要穿戴着华丽的衣裳,就会被哪位王爷看重。不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依旧笑着,曾经那段经过,已经不再令我去多想,更多的,是怀念。
“那年,你的确让众人眼前一亮。”他没赞同我的话,反而夸赞了我一句。
我低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寒风拂过,将梅花瓣降落在我身上。此时,园中好似飘起了雪花般,伸出双手捧住那随风而落的花瓣,我不禁出口一声,“好美。”
荣景轩亦跟着我的动作接住那些梅花,笑着,笑着...
渐渐的,天飘起了鹅毛大雪,我们不得不选择回宫,他一路将我送回长乐殿,方才离去。
那夜,我睡得很早,好久不曾这样和人闲聊过,心底甚是开心。
梦中,我看见了流云。可是,这一次,他不再和往日梦中出现的一样对我温柔的笑,而是蹙眉绝望的一张脸,浑身是血的站在悬崖边上,那把握在手中的长剑一滴滴往下掉落的鲜血,这让我害怕,恐惧,我用力去叫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最终,那苦涩的一笑中带着满腔的悲痛,纵身跳下了万丈深渊...
“不要啊!”我惊叫一声,一梦醒来,浑身都已被汗水湿透。
平乐急忙坐到床榻上,为我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瞪着一双眼望着她,倏地,一把抓住她的双臂,“他死了,他死了,我梦见他浑身是血,我梦见他跳下了万丈深渊。那条六盘江,我曾经被人推下,可是我命大没有死...流云...流云...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错乱间,我慌慌张张的下了床榻,心里对流云的担心到了极点。
平乐赶紧为我披上外衣,拉着我的手臂,“娘娘,皇上在前线作战,您要去哪里见他啊!皇上很快就会回来了,您方才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都是假的,梦都是反的...皇上他,如此精明,咱们的队伍如此精干,皇上不会有事的,您只是做了一个噩梦,都是假的...”她也被我此时的神态吓得有些语无伦次。
平兴此时冲进了殿内,一脸迷惑的望着我们两人,“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在殿外就听见你们的声音。”
“娘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皇上...”
“住口!皇上好好的,前几日还写信给娘娘报平安呢!娘娘不过是对皇上太过思念。才会胡思乱想,才会做恶梦。”平兴一声制止了平乐还未说完的话,上前搀扶着我无力的身子,缓缓往床榻边移去,“娘娘,您别多想了,皇上说过会平安回来的,他从不曾失言,他是一国之君出口一言九鼎,怎会失信于娘娘呢?”
我的心绪在她们两姐妹的安抚下渐渐平复,她们将我放回至床榻上躺着,一边安慰我,“娘娘,您休息会儿,醒来后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微微颔首,即便内心还很恐慌,但我已很清楚,不过是一个梦境。慢慢的,合上双眸...
醒来时已接近黄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仍旧还在冒着冷汗。环视了四周一番,殿中竟无一人,平时睡觉,她们两姐妹都会有一个守在我身旁,现下却不知去了哪里。
“平乐,平兴!”我唤了一声,无人答应。虽说睡了很久精神应当很好,可我现下的身子却很无力好似一夜未睡,刚下床榻,她们两姐妹便推门而入,望着我,两人显得有些吃惊。
“你们怎么了?都上哪里了?”我一边将衣裳穿上,一边问了一句。
“娘娘!”听见两人悲痛的喊了一声,抬眼望去,两姐妹皆都跪在地上埋首痛哭。
顿时一惊,我手上的动作僵住,“你们...你们怎么了?”
只能听见她们的哭泣声,连一句回答亦没有。我开始慌了神,走上前将她们从地上拉起,可她们死都不愿意起来,只是跪着。
我整个人都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油然升起不妙的感觉,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她们两姐妹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脑中竟是混乱一片...
“你们下去吧!”子骞的声音如天降般响起,抬眼那刻,瞧见子骞一脸憔悴的立在殿外望着我,眼中泛着血丝,恐怕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子骞?”我疑惑的喊出声,记得他和流云一起在前线抗敌,为何突然回来了?难道,这场仗已经打完了?是我们赢了,还是氒国?可是转眼又想,倘若我们输了,子骞怎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我露出灿烂的一笑,冲到他面前,拉起他的衣袖,“你回来了?流云是不是也回来了?我们是不是赢了?天下是不是统一了?”我一口气问了好几个是不是,可子骞凝重的一副神情不像是胜利后的喜悦,我的笑意慢慢收敛,“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子骞紧紧咬着嘴唇,许久都不曾说话。
微微蹙眉,我的欣喜慢慢散去,心中已经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流云呢?他是不是也回来了?”
“甄珞!”他一脸认真的望着我,“我晓得此事你一定接受不了,但是,为了流云,为了皇上,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身子瞬间僵住,一把将他推开了老远,害怕自己一直担心的事会发生,“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什么都不要听。是我大意了,倘若流云回来了,一定会先来我的长乐殿,我怎会问你这样的问题。”转身过来,眼中竟泛上水汽,一种恐惧慢慢将我吞噬。
往前走,步伐沉重,身后却再度响起了他沉重嗓哑的声音,“皇上他...死了...”
霎那间,步伐顿住,脑中空白成一片,我无法再往前行,身子一软,重重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宫门外的雪一直下个不停,漫天的飞雪,凝眸处依旧记得流云的模样。
眼中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心痛,此时,体会不到什么叫心痛。绝望,我不知道一个人绝望后,会怎么样。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或许,这本来就是一场梦。
“甄珞,皇上要我帮他把这个交给你。”子骞将那枚玉佩递至我跟前,那个触目惊心的“楚”字让我内心仅剩的一点希望也剥夺,流云,还是失约了...
我不该相信他,我不该天真的以为,他真的会亲自将玉佩还给我。我更忘记了,流云曾经一次次对我信誓坦坦说要给我幸福,可是,没有哪次他是守信的。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相信他?为何?
“皇上说,他此生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先皇和他的母妃,对得起旻国的臣民,唯一对不起的,是你!唯一遗憾的,也是你。”
我冷冷笑出声,随着呼啸而过的北风,那片笑声也显得凄凉,子骞咽哽的声音又传入我耳中,“那场战争,虽然最后两败俱伤,但是,我们的损失远比氒国要多得多,因为,我们失去了国君。”
“两国实力相当,这场战争,注定是一场持久战。”
“这是皇上的心愿,即便他已经不在,我们所有的将士也会拼到最后。”
“皇上犯了战场上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心急,太过急着要取得胜利,带你远走高飞。”
“甄珞,没有一个人能让皇上乱了分寸,只有你!”
“既然皇上如此在乎你,为何你就不能为了他,也在乎自己呢?”
我止住发笑,颤抖着声音开口,却只有几个字,“子骞,你走吧!”
他蹲下身对着我,神色间的哀痛只有我能看见,此后,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再开口。
当年,我们的相遇或许就是一场错误,我们的相爱就是一场劫难。
如果,我不再选择回来,让他就真的以为我已经死了会不会更好。
可是,没有当年了,也没有如果了。
剩下的,不过是我这幅被掏空的身子,和没有思想的大脑。
人世间,原本就是聚散无常,只是自己,以为散了后的我们再相遇,真的可以一生一世。
纵身死,也觉得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只是还有遗憾,遗憾终究不能相伴到老。
昨如尘沙已逝江,良缘二字,作践了多少痴心。
红尘滚滚人聚散,浮华一世,终究转瞬为空。
流云,我们没有将来了,你注定弥补不了对我亏欠。
流云,我们也没有以后了,你注定成为我终生无法放下的人。
流云,纵然我们阴阳永隔,但是我们的心,永远会在一起。
这就是你对我许诺的一生一世,我们现在,真的可以一生一世。
为何,我感觉不到痛了?是麻木,还是痛得已经再也感觉不到?
雪花在北风的推助下,从大开着的殿门溜进,记得那日,也是这样的情景,你来长乐殿对我说,即将出征。
弹指间,朱华散远,往事成烟旧梦难圆,你还是为我们今生的爱恋画下了句点。
“哈哈...”我在殿内放声大笑,跳起了那支多年不曾跳过的舞,衣裳随着冬季的冷风飘扬,雪花更是在我身旁围绕,在殿中,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曾经痴念,悄然随风飘散。
平乐和平兴冲进殿中,望着我放声痛哭,“娘娘,您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着...”
我仍旧舞着,笑着,从来不晓得,失去流云后我会怎么样。
那枚玉佩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片,那清脆的声音止住了我的动作,低眉望着零碎一地的玉佩,泪珠,终于悄然滑落。俯身下去,一片一片拾起,倏地,又丢出去很远,“为何要骗我,为何总是让我伤心,为何不能回来和我相伴一生,你欠我的,难道预备就这样还给我吗?你好残忍...你真的好残忍...”
“娘娘...”她们两姐妹俯身跪下对着我。
我回首朝她们凄凉的笑了,“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平乐和平兴的泪水如潮水般涌出眼眶,怎地都止不住...
我拖着僵硬的身子继续往前走,胸口忽然疼得厉害,大脑涨的甚是难受,可再怎么痛,再怎么难受,也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痛来得汹涌。喉咙中一阵翻滚,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洒而出,在半空中,伴随着雪花飘落在地...
身子缓缓往地上倒去,流云的模样与笑靥渐渐消失不见...
岁月荏苒,泯灭我和他当初的誓言。轮回千转,犹记得,那年那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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