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桔糖

新南区是全市最繁华地段，到了晚上堵车也是最严重的，原本一个小时不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两个小时，到达晴山大厦楼底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林立的大厦和盘根错节的街道令人摸不清南北，晴山大厦底下好停车，并且就在主干道旁，如果去她住的小区，得从岔路口往里走，经过七弯八绕的小路和菜场才到。

        “你就在这停吧，里面不好走，我往里走一点就到家了。”小路里边车停得七横八竖，这还是晚上，万一哪里刮蹭一下就更糟糕了。

        “太晚了，不安全。”韩程完全没有放她下去的意思。

        她正想说旁边就是派出所，没人敢顶风作案，却听见车窗外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

        下雨了。

        她无言，这下人家更要送到底了吧。

        车里一片黑暗，只见他微微调转方向，往前开，在路边的停车场停下来，随后拿伞下了车，绕到她这边来。

        “走吧。”

        徐星唯边疑惑边下车，黑灯瞎火又下雨，他也对自己的开车技术不自信？

        她钻进他撑开的伞里。

        雨水沿伞面落下，将两人圈在一方隔绝的空间里。即使伞够大，徐星唯也觉得局促，一路没敢有大动作。

        一路上，两人各自沉默着，不知不觉到了小区电梯楼底下，路灯在雨水中折射出斑斓的光点，显得不真实，这一路很长，又好像很短。

        她和韩程道谢，转头进大厅。

        “星唯。”

        嘈嘈切切的雨里传出一声模糊的“星唯”。是他的声音。

        徐星唯不由地停下脚步。

        错觉吗，还是听岔了？应该喊的是全名吧？

        她回头看，那人撑着伞，修长而单薄的身影静立在雨中，半边身子被雨水淋透，朦胧、纷乱的灯光将他笼罩，模糊了伞下的人，像不真切的影子。

        “你今天见到我的时候……”韩程顿了顿，又改口，“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有不舒服吗？”

        “啊？”徐星唯每个字都懂，但整句话完全没听懂。

        握伞的手紧了紧，伞下人立刻出声解释：“没什么，没事。只是看你一直站在那里。”

        她想当时一定挺傻的，难为情地笑了笑：“就是听到书店里的音乐，有点走神，没别的。”

        片刻后，雨的那头传来一声“好”，依旧是低低的温和的声音。

        徐星唯点头，说了声“拜拜”，随后上电梯、开门、进屋子，换了鞋一路小跑到阳台，果不其然，那人仍然默立在夜色里，她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才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徐星唯一边投简历一边着手申请维权，在韩程的帮忙下。

        申请被受理的三天后，她就收到公司发来的邮件，落款不再是人事部而是法务部。她感叹大公司就是反应神速，点开邮件后眼睛一花，竟密密麻麻全是字。

        这封信格式严谨措辞正式，前半部分各种道歉，后半部分是一些弯弯绕绕的官话和法律名词，徐星唯厘清大意，应该是希望可以庭外和解并赔偿。

        好像很有诚意的样子。

        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发给韩程看。

        微信那头的韩程一句话直击要害——

        “如果不走程序，他随时可以变卦。”

        也是。徐星唯顺手发了个沉思的表情，对方大公司也许不会明着反悔，但若是跟你拖着耗着讨价还价，自己可有的受了，最后就是精疲力尽草草收场，钱也没到位。

        韩程又帮她咨询律师朋友，果然，整篇文字故意含糊其辞，处处都是坑，一旦被套路，赔偿金大幅度缩水。

        她回复邮件表示不接受，一切按相关程序来，按下发送后神清气爽。

        【徐星唯：少得可怜的流动资产终于要增加了】

        【徐星唯：多亏你】

        她发了个开心到模糊的表情。

        【徐星唯：我刚刚斥巨资点了一个沸腾鱼一个炸鱼饼最近特别想吃鱼】

        【韩程：巧了。】

        【徐星唯：你晚上也吃的鱼吗】

        她看一眼窗外的晚霞，心想他住在哪儿呢，会不会也在南区？

        收到一张鱼缸的图。

        【韩程：在喂鱼。】

        【徐星唯：……】

        她点开大图仔细看，都是大型观赏鱼，一对通体红如火，一对晶莹剔透连内脏都看得清，还有一对大脑袋芒果黄的，看着很敦厚，老实。

        【徐星唯：都很肥美的样子】

        【韩程：不能吃，养殖观赏鱼的饲料有色素，添加剂超标，不符合食用鱼饲料标准，而且鱼本身可能带有多种病菌。】

        徐星唯扶额。

        【徐星唯：你不用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明白】

        【韩程：我开玩笑的。】

        徐星唯差点把喝的水喷出来，痛苦地把头扭向一边，笑得一抽一抽的。

        有人正儿八经地说自己在开玩笑吗？

        【徐星唯：你家里居然养这么大一缸鱼很喜欢鱼吗】

        【韩程：在公司。】

        【徐星唯：但今天是星期天啊你在加班吗】

        【韩程：在收尾，忙完了就好。】

        她看一眼时间，八点零九分，很晚了。

        【徐星唯：看你这是要通宵加班的节奏你们公司有点可怕啊】

        【韩程：不是，就我一个人加班。】

        【徐星唯：不会吧公司就逮着你一个人剥削啊你们老板也太狠了】

        【韩程：……就是我。】

        【徐星唯：……】

        这天有点没法聊下去。

        【徐星唯：有的人已经当上老板有的人却连工作都没着落唉】

        好半天对面都没回应。徐星唯留意到输入状态那里反复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一下子把她拉回最初认识的时候。

        她戳着碗里的鱼骨头，走神。

        有个问题，她一直不肯正视，韩程对她的体贴和用心，似乎超出了正常范围，从一开始就存在，莫名的，不够合理的。当然，这只是她的自我感觉，每个人的感受是不同的，也许韩程对谁都是如此，更或者……她不愿意想下去。总之，目前她没有道理去说破什么，毕竟他俩什么也没发生过。

        叮咚。

        对话框冒出一条消息。

        【韩程：刚刚收到你消息的时候，窗外居然飞进来一只白鸽。】

        【韩程：或许找工作也会有好运的。】

        徐星唯却觉得，他想说的不仅仅只是安慰。

        和他聊天时常有怅然若失的不确定感，她疲倦地叹了口气，碗里的鱼骨头几乎要被戳碎了。

        【韩程：怎么了？】

        看着屏幕上冒出的消息，她微微讶异，隔着对话框也能读出情绪？

        【徐星唯：没事在吃鱼】

        【韩程：那先不要打字了，小心刺。】

        怎么可能，她是属猫的，从小到大就没被卡过。

        【徐星唯：我猜你吃的方便面】

        说完，她看见顶部状态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但立刻就消失了。

        随后很久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

        她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不会真的等她吃鱼吧？

        大约一刻钟后。

        【韩程：嗯，是的。】

        【韩程：你怎么猜到？】

        随后跟了一张叉子钉在方便面碗沿的图，面碗通红色，是最常见的那款口味。

        【徐星唯：大忙人标配～就像我闲人才有时间吃鱼呗】

        但那张图徐星唯横竖看都觉得不对劲，这碗怎么会这么小？

        【徐星唯：这款居然有小包装吗你在哪买的】

        【韩程：就是常规的。】

        又是间隔十分钟左右才回复，这下徐星唯确认他确实是有意放慢聊天频率，怕她吃鱼卡着。

        他说完，发来内容一模一样但视角更大的图，把整张电脑桌都拍了进去。

        参照物变多，面碗的大小终于正常了，徐星唯惊奇地发现，第一张图里是因为他的手很大，所以显得碗小。

        【徐星唯：破案了你的手是有多大啊把碗都衬成小号了】

        【韩程：具体我也不知道。】

        徐星唯“噗嗤”笑出来，能想象他思考后严肃回答的表情。

        【徐星唯：那你量下呗】

        五分钟过去，对面真报来了数据。

        【韩程：手长235cm。】

        徐星唯吃惊极了，一是因为他真的乖乖去量了，二是这手确实很长。

        不过，她细细回忆两人并肩而行时的差距，以他的身型比例倒也差不多。

        【徐星唯：不去弹个钢琴或者古筝古琴什么的可惜啦】

        【韩程：很小的时候学过几年，后来没学了。】

        【徐星唯：是吗】

        【徐星唯：我以前很羡慕会弹古筝的小伙伴想学但是时间都被学习占据了现在呢反而又很想回到念书的时候人好像永远没办法在恰当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韩程：是的。】

        【徐星唯：以前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一生漂泊在海上是弹钢琴的奇才好不容易有机会了离开也不肯下船很多人说他可怜整整一辈子就困在一方天地里这个世界的精彩都没有领略过】

        【韩程：求仁得仁，已经很好了。】

        徐星唯还打着字，看见他的话，立刻会意地一笑。

        【徐星唯：+1我跟你想的一样】

        她猜想他大约也是看过电影的，忽然间起了念头，决定试探一下他对感情的态度。

        【徐星唯：但错过了喜欢的人还是很遗憾】

        对面停顿了片刻。

        【韩程：是他放弃了。能选择或放弃的都只是人生一小部分，不能算多大的遗憾。】

        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她皱眉，腹诽这话说得可真轻松。

        【徐星唯：这样说会不会太冷漠了感情这么不值一提吗】

        【韩程：不是。】

        这次没有丝毫停顿，是秒回。

        静默在空气中蔓延，徐星唯凝视着对话框。

        【韩程：或者说……他的爱人是钢琴。他与她共存，那是他的唯一和全世界，像呼吸和血脉一样，没办法割弃，连选择与否都做不到。】

        是完全没想到的回应，徐星唯看得一愣。

        【徐星唯：那样的感情听起来又太沉重了不会想要逃离吗】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收到消息。

        徐星唯以为他有事被打断，正要去倒水，屏幕上多出一行字。

        【他心甘情愿，从来就没想逃离。】

        明明是谈论的电影，可文字中的灼热和执着给她一种很真切的错觉，甚至让她不自觉退缩。

        她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脑海里充斥着一些不太切实的想法，又摒弃它们，犹豫了会儿，开始慢吞吞打字回复，打到一半立刻删掉，拇指在半空悬停，最终只是轻轻叹口气。

        【徐星唯：我先去把碗收拾了。】

        她抓起碗筷，匆匆去厨房。心不在焉又磨蹭地做清洁，洗澡，完事已经晚上九点多。

        徐星唯爬到床上，抱着枕头，再次打开手机，有一条他的新消息，是自己去洗碗时发的。

        已经被晾了很长时间。

        【韩程：下个星期五有没有面试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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