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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竹马痴


何安还没走到家门口,就看到屋里透出一丝灯光。推开虚掩的门,一灯如豆,灯下一个身影背对自己,正坐在条凳上自斟自饮,正是叔叔何魁。

        桌上放着两副碗筷,半碗白粥,两个蒜头,一碟芸豆。听到何安的脚步声,何魁仰头饮了一杯,头也未回道:“怎么这么晚才回?灶里的粥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何安心头一暖,在何魁身旁的条凳坐下,从怀里拿出苇叶包裹的鸡腿,放在那碟芸豆上道:“叔,这是……是大志托我给您带的,下酒菜!”说完腆颜一笑,夺过何魁手里的酒盏,满满斟了一杯,“您坐着慢慢喝,热粥这种小事,我自己来!”

        “大志那个兔崽子嘛,有些日子没来了!”何魁牵动嘴角,举杯抿了一口。

        灯光映着何魁的半侧脸庞,忽明忽暗,他约摸四十多岁年纪,胡子拉碴,一头黑灰相间的长发挽了个髻,随意披散着。

        他的眼神深邃而忧郁,顾盼之间左脸俨然一道伤疤。伤疤细而狭长,奇怪的是非但没有破相,反而整个人更增添了些许狂放不羁的气质。

        何安从厨房端来热粥,坐在何魁身边埋头吃饭。何魁又饮了杯酒,拿起那只鸡腿,扒掉苇叶,放在何安碗里。

        “你正长身体,多吃一点。”何魁说完举箸夹了一粒芸豆,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灯光下,何安转过头,发现叔叔鬓角不知何时又多了几茎白发……

        饭后何安洗了碗筷,收拾停当,跟何魁说了这几日在私塾学堂发生的趣事。当听到何安说起新来一位姓方的的教习,来自京都洛阳知行院。何魁眼底掠过一抹异色,何安又说起这位教习老师平时话不多,教授的技击原理和叔叔平日讲的有些相似呢……

        何魁点点头,望着何安俊秀且稚气的脸庞,脑海中不由浮现一个雄姿勃发的身影……战鼓咚咚中杀声震天,漫天箭矢如飞蝗,迎着枪戟如林的敌军冲锋陷阵,马踏联营,那个奇女子始终与他并辔而行,身披红氅汗湿云鬓,奋力地挥舞双剑,像一朵燃烧的火云……

        何魁摇摇头,把念头驱除脑海,眼中闪过慈爱的目光,大手抚过何安的脑袋,温声道:“知行院天下闻名,这位教习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你要好好跟着学。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吧,我去喂马。”说完站起身来,迈出一条左腿,慢慢拖着另外一条腿,打开门……

        他的右腿残疾,竟然是个跛子。

        第二天上学,上午是位叫丁文修的教习老师,讲的是《小雅·鹿鸣之什》。当讲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范大志吭哧哧笑了两声,幸好老师没有发现。

        下午照例是老夫子讲授《大学·礼记》,这次范大志没有睡觉,他神思不属的盯着窗外,偶尔偷瞄何安两眼……好不容易挨到学堂放学,一群孩子顷刻间做鸟兽散。

        何安与范大志两人溜到汉水河畔,踩在河边柔软的草地上,看着河水波光潋滟,凉风习习。

        范大志雀跃道:“何安,等下咱们要逮着大鱼,直接烤了吃,我可是都准备好啦”。说完这家伙竟然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又摸出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竟然是青盐粒、辣椒末、孜然粉等佐料。

        何安啼笑皆非道:“你整天就知道吃,昨天偷半只烧鸡被你爹发现了吧?有没有打你?”范大志挠挠头,讪笑道:“我爹只是做做样子,其实,他才舍不得打我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轻车熟路的找到昨天系在树根的绳索。何安先拉了一只鱼篓上来,沥水湿哒哒的鱼篓刚拽上河岸,范大志急忙把脸凑上去,撅着屁股看了半天,把鱼篓翻倒一通倒腾,倒出来一块石头,几根碎鸡骨,一条食指大小活蹦乱跳的河虾。

        范大志砸吧着嘴道:“可惜,可惜,这么大的篓子竟然就捉到一只虾子。不过……烤虾味道也是极好的,嗯……要是再多几条就更妙了。”

        说完,把河虾抓进鱼篓里,又飞起一脚把石头踢进河里,“噗通”一声,溅起几朵水花。

        何安又去拉另一只鱼篓,拽了一下觉得异常沉重,急声道:“大志,快来帮忙!”

        范大志一声欢呼,快步跑来与何安一起拽住绳子。两人合力拉拽下,鱼篓刚刚冒出水,就看到篓子里面鱼尾甩动,只搅得水花四溅,绳子绷的笔直。

        范大志高兴的大呼小叫,与何安费力的把鱼篓拉上岸,又是一通倒腾,倒出来两尾估摸三四斤重的大鲤鱼。两条肥鱼啪嗒啪嗒在地上翻腾跳跃,被何安用力按住,硕大的尾巴徒劳地拍打着地面。

        鱼篓接着滚出来一块压篓石头,一条一尺多长的青鱼和一只拳头大小的褐皮螃蟹。螃蟹鼓着眼睛,举着毛茸茸的两对大螯,对着范大志耀武扬威。

        “去你娘的!”范大志笑骂,伸出一只脚,作势要踢,那螃蟹迅捷无比地横穿岸边草丛,溜进河里,吐了一串水泡,消失不见……

        天色渐黑,火光映照在范大志脸上,他痴迷地盯着架在火堆上的烤鱼,馋涎欲滴。鱼儿用柳枝穿着,尾巴翻卷,鱼身已经烤的焦黄,趁何安不注意,范大志偷偷揪了鱼鳍处的一块肉,忙不迭的放进嘴里,烫的直吸凉气……

        两人烤了两尾肥大鲤鱼,何安吃了少半条,剩下大半都进了范大志肚子。何安小心的剔下半扇鱼肉,用芦苇叶子包了,准备带给苗霏霏。

        苗霏霏是村里裁缝铺子刘大娘的女儿,与何安年龄相仿,两人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如今年龄渐长,何安又上私塾学堂,两人见面倒是少了。但小儿女毕竟青梅竹马,情义却是有增无减。

        范大志打了个饱嗝,又吭哧哧笑起来,打趣何安道:“我还以为你带烤鱼给何叔,原来是霏霏啊……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苗霏霏,我思苗霏霏。”这厮说到最后故意掐着喉咙尖着嗓子,语气神态猥琐之极。

        何安顿时恍然,原来上午在学堂老师讲授《采薇》的时候,这货没来由憨笑,却是想起苗霏霏的缘故。

        何安在河边洗了洗手,一边甩着手上的水渍,一边煞有介事的说道:“我听说啊,村东油坊的孙二娘很中意你,说你虽然嘴馋一点,长的胖一点,但人还算实诚。她已经托了媒人跟你爹商量几次了,等过年开了春,就给你和他家虎妞订婚,到时候你这个新姑爷,可不要忘了请我这大哥喝喜酒啊。”

        范大志听的脸色发白,想到村里出名泼辣的孙二娘,还有她那一脸雀斑膀大腰圆的女儿虎妞,不由打了个寒颤。将信将疑的说:“何安你别胡说,我回去问问俺爹,要真有这事,我……我……我宁死不从。”

        何安大笑,又说起叔叔何魁多日不见范大志甚是想念,范大志一拍大腿,就去,就去,今晚就与你一起回去。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水浇熄炭火,吃剩的鱼骨扔进河里。范大志把那条大青鱼用草绳串着系在腰间,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当先开路。

        两人走到村头大槐树下,何安跟着范大志刚踏进他家门槛,范大志他爹劈头一个抹布飞过来,范大志侧头躲过,正好打在何安脸上。

        “兔崽子,这么晚回来,没你的饭!”范父斥骂道,待看清范大志后面的何安,老脸一红。

        何安扯掉脸上带着浓重馊味的抹布,给范有富问好。范父笑容可掬的请何安入座喝茶,转头看到儿子腰间像坠了把腰刀一样的青鱼,脸色一沉,刚要发作,范大志垂着脑袋,双手将那鱼捧着给自己老爹,闷声闷气道:“何安捉的……特意孝敬您的。”

        范父登时满脸堆笑道:“哎呦……小安啊,这怎么使得,哎呀呀……你看你,年纪轻轻,如此知礼,真比我们家大志强太多了……”范父夸赞了何安一番,又狠狠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范大志在自己老爹面前又变成了闷葫芦。呆坐在凳子上先是如老僧入定,一会又不停搓着手指,仿佛自己两根手指上沾染了永远洗不干净的污秽。

        等到范有富转身把青鱼拿去灶间,范大志又陡然活了过来,翻箱倒柜找了个酒壶,掀开自家酒缸筛了满满一壶酒揣在怀里,和老爹打了个招呼,拉着何安就跑。

        范大志家算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段,紧挨着大槐树。一溜沿街铺子,除了范家的小酒馆,还有张老实家的铁匠铺,王大爷家的豆腐磨坊,沿着鳞次栉比低矮房子走到尽头,拐弯是一家裁缝铺子,苗霏霏家就住在这里。

        裁缝铺子的门关着,两人透过贴花隔窗看到屋里亮着灯,苗霏霏她娘苗刘氏正在灯下拿着铰剪布尺裁剪着布样,旁边放着一个竹箩筐,里面堆着纺轮、纺锤、碎布等针头线脑。

        苗霏霏趴在一旁桌子上,手里握着毛笔,在一张白纸上涂抹。她的捉笔姿势不对,写出的字也歪歪扭扭,正写的暗自生气,听到何安在外面轻唤自己。

        苗霏霏眸子一亮,扔下毛笔雀跃跳起就要去开门,迟疑了一下,又转过身跑到梳妆镜子面前,左顾右盼地照了照,拢了拢额前的齐刘海,又转身跑到他娘苗刘氏身边,在箩筐里窸窸窣窣翻找着什么。

        苗刘氏白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苗霏霏假装没看到,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风风火火的转身走了。

        何安把烤鱼给了苗霏霏,看天色不早,转身就要离去。苗霏霏突然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道:“何大哥,这是跟我娘学着新做的手帕,送给你,我手艺不好,你可不许嫌弃。还有……我娘同意了,明天我也要到私塾去上学,晌午跟我娘去学堂报了名字,教习先生还给我了一支笔和宣纸呢。”

        私塾学堂女孩不多,何安一直为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不能读书惋惜。想不到苗霏霏竟然说服了自己老娘,不禁也为她高兴,兴奋道:“好啊,明天我跟大志找你一起上学”。说完,接过苗霏霏递过来的手帕,却是鼓鼓囊囊地,触及掌心一片温热,打开手帕,却是一个煮熟的红皮鸡蛋。

        苗霏霏看了一眼范大志,歉然道:“大志哥,不知道你也一起来了,手帕来不及做太多……下次,下次补给你,可好?”

        范大志躲在一旁,冷不防的苗霏霏跟自己说话,脸瞬时红了,幸好夜里看的不太清楚。他嗫嚅着道:“无妨,无妨。”苗霏霏看范大志一副怂样,掩口噗嗤一笑,转身回屋去了。

        夜里月明星稀,照的路上如白昼一般。走过村里祠堂,沿着一排柳树,穿过两条巷子,巷子最东头两排低矮草房一个马厩,就是何安家。

        屋里没有一丝灯光,何安心里暗自疑惑,推开虚掩的门,一只脚刚踏进门槛,黑暗中“呼”地一声,劲风扑面。

        何安侧头、收腹、抬掌、曲膝、格肘、扫腿,黑暗中听风辨位,瞬间或躲闪,或格挡数次攻击,蓦地小腹一痛,被打的退后两步……

        “不错,能接下我十招了,也算难得!”话音刚落,屋里灯光亮起,一人端坐在条凳上,握着一根齐眉棍,正是叔叔何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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