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菩提树下，绯红衣裙的少女将事情始末简略地说了一遍。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少女问他。

        王霈鸣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没有成功。这件事就像是个传说，他活到十七岁，从未相信过神仙鬼怪、灵魂出窍之类的事是真实的。这就像是祭祖时，他的母亲对着祖先的牌位讲话，但如果突然祖先的英灵出声回答“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保佑咱们家的”，那他真的要吓晕过去。

        少女看着他拒绝相信的表情，叹了口气，她半垂羽睫，微咬着唇儿。

        “今年初春，你带我去落江看春潮，听说那里有蛟龙出没。我第一次看见那么汹涌开阔的江水，青蓝的、碧绿的。两岸是山桃和杨柳，非常美。江水从白蒙蒙的云里流下来，欢快地要把两岸都淹没。看潮回来，遇到了大雨……”少女回忆着那场丰美的春雨，声音动人。

        王霈鸣心脏砰砰跳动着，他既期待少女将故事讲完，又感到紧张，因为雨后的故事是他念念不忘又痛苦的根源。

        少女抬起眼睛，找寻他眼神里的情绪。她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对这件事保留着深刻的感触。

        “那场雨开始只有针细，接着淅淅沥沥，后来响了春雷，大雨如注。我们没有带伞，在雨里奔跑，想找避雨的去处。雨越下越大，衣服被淋湿后身上打颤，但我觉得很兴奋。我幻想着我们一路跑出皇城，跑到天涯海角，我们永远不回来，不管任何事。”少女慢慢说着。

        顶着言婉的身体，就像邀请了第三人在场，她无法将那些隐秘的部分说出口。

        王霈鸣陷入了回忆。他记得雨里的所有事，言灵的声音、神情、她湿透的身体。暗藏已久的爱恋涌出水面，迅猛地像一条冲破闸门的河流。他将外衫脱下给她挡雨，搂住她薄衫下柔软的手臂。没有一个人，一辆马车，或者一户宅院。四周都是雾蒙蒙的水帘，地面上一个又一个晶莹的水坑。他们最终躲进了楝树下一间破庙里。泥塑神像倒地，到处堆满草垛。

        言灵浑身颤抖，泛着水泽的脸非常美。他想将她的身体拥入怀中，想亲吻她湿润的嘴唇。昏暗的庙内酝酿着暧昧、危险。只要一点火星，漫天火焰窜起，一切会被烧尽。

        他一点点靠近她。也许他可以把她推倒在柔软的草垛，也许他可以解开她湿透的衣服，也许他可以把她拥入滚烫的怀里……但要在这样肮脏、败落、不体面的地方吗？

        他停了下来。

        言灵却在这个时候轻声唤他：“哥哥……”她将脸颊贴近他的胸膛，细嫩的双手攀上他的后背。

        他感到喉咙干渴，身体在燃烧。他克制得辛苦，一动也不敢动，可是言灵娇弱地依偎着他。

        “哥哥，哥哥……”她柔唇轻启，每一声都是一个诱惑的吻。

        但他什么都没做。

        ……

        “你可以相信我了吗？”身侧的少女问道。

        他从湿漉漉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即使她说得分毫不差，但是这种事，他更相信是言灵吐露给她的。

        “等我见过言灵再说吧。”王霈鸣回答道。

        少女掩饰住失落，笑着说：“好，我们回去吧。言华和明漾该等急了。”

        就在他们转身之前，一个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当言灵和王霈鸣缓缓从山顶走下来，言华暗暗地让明漾抬头注意看。

        “被我说对了吧，他们一起回来的。你之前还急着找他们，万一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那你就完了！”言华得意地说。

        “去去去，又乱说话。”明漾皱眉说，“他们很正常，一点都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周明漾朝那两人迎了上去，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说：“二姐，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啊？我们一直在找你。霈鸣，你在哪里找到我姐姐的？”

        “我等得无聊，看见风景很美，就随处走了走。抱歉，让你们担心了。”言灵怀着歉意说。

        “没事，你平安回来就好。”明漾赶紧安慰道，他把目光转向王霈鸣，“你咋一句话不说？”

        王霈鸣满怀心事的样子，他简单地回答道：“我先去了佛塔，然后听说她往山上走了，我一路找了上去，最后在山顶佛像下找到了她。”

        言灵注意到王霈鸣一直用“她”来指代自己，避免喊她的名字。看起来她的一番话扰乱了他的心，让他不知道称呼她“言婉”还是“言灵”。

        她低头笑了笑，心想，还好，至少他不是完全不信。

        言华慢悠悠地走上前来，笑着说：“你们一起回来啦，真好。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找到叔父，还没来得及和他多聊。”

        言灵笑着没搭腔。溟源和她谈话后，心情很差，恐怕又是找地方逃避去了。

        “下次再说吧。叔父和我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不好打扰他。”明漾说道。

        言华“哦”了一声。她看见王霈鸣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问他：“霈鸣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魂不守舍的。”

        “没有。下山吧，我不想待下去了。”他语气罕见的冷硬。

        太阳西斜，光线由金黄变为丹红，红枫黄栌颜色看起来耀眼了。四人到达山脚时，空气变得微凉。

        两辆周家的马车停在山门下，马夫在这里等候着他们的主人。

        两位少女钻进了马车，少年翻身上马，就在他们准备启程回家时，突然传来烈马疾驰声。

        言灵听见一阵嘶鸣和乱蹄声，接着响起明漾惊讶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你就是周明漾？那这位是王霈鸣？”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声音沉稳，自带威仪。

        “你是？”王霈鸣迟疑地问道。

        “这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又被制止了。

        “忘记我了吗？走近来看。”那个沉稳的声音说。

        几声马蹄哒哒，接着是一连串翻身下马、行礼道歉的声音：“见过三皇子！请三皇子恕罪。”

        “起来吧。”

        言灵迟疑了片刻，掀开车帘下车了。那几人就在马车附近，一听动静，都转头看向她。

        “民女见过三皇子。”言婉低头行礼，听见两人翻身下马的声音。

        “请起——你也是周府的千金吗？”那人走过来问道。

        言灵起身抬头，看见低调打扮的年轻男子。他一身淡松烟色的骑装，头发高束，瘦白的脸，线条冷硬，一双鹰眼柔和地打量着她。

        他身后是熟悉的身影，原来崔熠之也来了。

        “回殿下，民女周言婉，是周明漾的姐姐。”言灵回答道。

        这时，言华也下了马车，仪态大方地向三皇子和崔熠之行礼。

        三皇子显然对言灵很有好感，他的神态变得很柔和，与她闲聊着山中的见闻。原来今日他和崔熠之在玉桐山脚的猎场打猎。

        “言婉姑娘，你会骑马吗？”他笑着问她，不等她回答，又说道，“我非常喜欢在林间骑快马。其实我经常会摔跤受伤，但一有机会我还是要骑，而且越快越好。”

        言灵含笑低头。

        “今天很幸运，我骑得很痛快，没有一次失误……”

        崔熠之在和剩下的三个人说话，对话中偶尔夹杂一星半□□味。言灵站在三皇子身边，目光时时瞟过去，耳朵注意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

        “……王霈鸣，你今天玩得挺开心啊，你只有周明漾一个朋友吗？老在他面前晃悠。”崔熠之语气不善。

        “你别和我说话，心烦。”王霈鸣冷着脸说。

        “我们出去玩用得着你同意吗？”明漾在一旁帮腔。

        言华的眼睛在三人身上滴溜溜地转，隐隐很激动。

        言灵无奈地叹了口气。三皇子见状，便问道：“言婉姑娘，你累了吗？”

        “不是。听您说了很多厉害的经历，很羡慕。我感叹自己局限在闺阁中，浪费了很多时间。”言灵说。

        虽然她那声叹息不是因为这个理由，但是这句话的确是她的真情实感。

        “宫中有一些女性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她们有才华，也特别勇敢。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见她们，你会很受她们欢迎的。”三皇子说。

        言灵惊喜地看着他，原来这位皇子不迂腐，也不霸道，相反他很体贴尊重人。

        她笑着说：“好，谢谢你。”

        三皇子冷峻的脸上露出一点羞赧，他摸了摸鼻子，转头对崔熠之说：“熠之，哪天我们去紫烟山玩吧，你带上你家夫人。”然后他轻声对言婉说：“你们姐妹可以作伴。”

        他这相当于默认了她会赴约。言灵笑着看向王霈鸣，嘴里却是对三皇子说的话：“殿下，我们几个可以一起去吗？”

        三皇子随意看了一眼背后的几人，答应道：“当然可以，人越多越热闹。”

        言华扯着明漾的袖子过来，兴奋地说：“谢谢三皇子，我这个人天生就爱热闹！有我在，绝对不会冷场。”

        众人笑了起来。周明漾无奈地戳了戳她的脑门。

        言灵注意到，众人的焦点都聚拢到了三皇子周围。只有崔熠之一脸冷淡地倚着枣红色大马。他转过头去看落日，不经意地扫了自己一眼。就在两人对视的那一刹那，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继而胸腔内弥漫起一股酸痛。

        那是崔熠之与她怄气时的表情：脸上线条平淡，嘴角挂着点笑意，眼底却闪着寒光，冷得像深潭一般。就好像在宣布，两人从此陌路永不往来，希望她离开得越远越好。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没有换过魂魄，自己外在还是言灵——因为他好像看穿了她，他知道这副皮囊下究竟是谁。

        ……

        但那只是她不安的第六感告诉她的，崔熠之并没有表现出其他异常，甚至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发现他有什么变化。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她躲在了言婉的皮囊下，除了有道行的溟源，谁也无法直接看到真相。

        后来她回到马车，几位年轻人同路而归。

        马车晃动得厉害，她听着辘辘的车轴滚动声，脑海里反复出现崔熠之冷酷的眼神。之前他争吵冷战时的表情不断翻涌出来，和这个眼神汇合，化作一把锋利的尖刀，一遍遍地剜着她的心。

        她不是非要他的爱才能活下去。如果他一开始冷淡对她倒好了。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用温柔体贴让她敞开心扉，对他产生期待和依赖，之后他却变得无情冷漠。

        这种强烈的反差，深深地折磨着她。

        三个月前，她和崔熠之前往周府归宁。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特别登对，是一对光彩夺目、让人嫉妒的璧人。崔熠之非常呵护她，与她形影不离，时时牵着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着情话。

        那天傍晚回崔府，就是在这样局限的马车里，崔熠之把她逼到角落亲吻。

        他的吻里是甜美的黑夜，是温柔的梦乡。她感觉自己在不断地坠落、升腾，再坠落，像是夏日的烟花。

        终于，崔熠之离开了她的嘴唇，抵着额头问她：“我们很合适，对不对？”

        她虚弱地靠在他身上。

        “是不是？”他开始吻她的耳珠和颈部。

        “嗯……”她说。

        “那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崔熠之在她耳畔说。

        ……

        但是，那个让她答应不要离开的人，自己却是薄情的人。

        薄情就薄情吧，他们的婚姻就到此为止了。

        马车驶入内城，沿着御街来到宣德门前。马车停了下来，言灵透过帘子，看见其他人都下马了。三皇子的家在宫城内，他们作为臣民，恭送他到此。

        一弯纤月斜挂在朱红色的城楼上，正是百鸟归巢、游子归家的时候。

        言灵下了马车，和其他人一起与他拜别。

        “九月十五，紫烟山之约，别忘了。”三皇子离开前对她说。

        她含笑应允。

        当三皇子消失在沉重的宣德门后，言华拍手说道：“恭喜姐姐！”

        “恭喜什么？”言灵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位皇子喜欢你。像这样来一场偶遇，可比你母亲给你相亲高效多了！”言华笑着说，“你得谢谢崔熠之，间接为你牵了红线。”

        言华真的是非常聪明，什么让她尴尬说什么。

        “妹妹说笑了。”她回答。

        言灵观了一眼王霈鸣，他和明漾说着话，脑袋一直背对着她，避免和她眼神交流。

        她讪讪地收回眼风，却对上了崔熠之的冷笑。

        身侧的骏马温顺地下低头，他随意地摸着马鬃，眼若寒星，满怀讥讽和奚落。

        再装作没看见，就真的让人看扁了。

        她移过去，隔马问他：“你是对我有意见？”她要打探清楚，他究竟是否知道真相，不想一直提心吊胆地猜想。

        “你对我有意见？”崔熠之将她的话原样奉还。

        呵。瞧着他脸上的薄笑，言灵心里一堵，她说：“对！你是我妹夫，咱们也算是两家人，你这么情绪饱满地瞅着我，我可受不住。”

        情绪饱满？崔熠之闻言挑了挑眉，他说：“我恰好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心里自然激动些。”

        “发现了什么？”言灵问道。

        崔熠之轻笑了声，笑容紧接着沉下去，他低头把玩着鞍鞯上的流苏，缓缓出声道：“发现了别人的秘密，但这也无所谓，这世上多得是欺骗和辜负，轮到自己头上也躲不开。”

        言罢，他偏了偏头，朱唇边勾起一抹嘲讽，随后掀身上马，殷红衣袍利落翻飞。他不看她一眼，拍马而归。

        对着华灯初上的疏阔大街，言灵倒心里放松了些，他就算知道了，大概也是无所谓的态度。


　　https://www.lvscwx.cc/books/92854/92854827/2626776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cwx.cc。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c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