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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按照呼延万川的想法,他是想要在天黑之前就到达长安城的城郊的。如果晏生离的长鞭抽得勤快一点,说不定太阳没有完全落山之前就能到达。说来也奇怪,呼延万川半个晚上就能让马车跑这么远,想到这里,晏生离咬了咬下唇,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姜木回到了马车里,和他的主观意愿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因为呼延万川要出来,自然就只能是他让位。也不委屈,因为这下四方盒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可以放肆打开两侧的窗户,整个人像是陶泥捏的人偶一样,下半身子摊在马车里,上半身斜斜侧着,脑袋枕在窗户上,手臂微微伸出。总之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风把姜木额前的碎发吹起又吹乱,眼神依旧迷离着,看着眼前渐渐熟悉起来的景象。

        离长安城越近,心力就越松散,整个人反而放松了下来。

        呼延万川的手里拿着长鞭,也不去动它,只是瞧着眼前的路,又看着太阳渐渐落下去。松散劲儿尽显。

        他俩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入宫复命。”呼延万川说道。

        “嗯。”晏生离点了点头,又问道,“该怎么说比较好?”

        此行,收获不大,甚至还浪费了不少时间。要是怪罪下来,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他们都知道,皇帝陛下是不会怪罪他的亲弟弟的。

        入宫不只是复命,也要去看母亲。他不在,总是为她三个儿子操心劳肺的太后母亲肯定要念叨个没完,他去看母亲,也算是为皇帝分忧。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呼延万川对晏生离说:“让膳房准备梅花糕,多做一点。”

        “记得太后娘娘好像不太喜欢吃甜的。”晏生离说,他的声音轻轻的,连提醒也算不上,就像是耳边响起的几声鸟啼,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呼延万川点点头,他的母亲的确不喜欢吃甜食。上了年纪之后,生活上各种细节都要小心翼翼。

        “我知道,只不过既然是小儿子的心意,收到了也总会高兴的。留着自己慢慢吃,或者赏给下人,都可以。”

        “也对。”

        如此平常又家常的话,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好像说话的两人,一个并不是福亲王,另一个也并不是福亲王多年信任无比的贴身侍卫,只是一个明天要去看母亲的公子,和他关系不错的朋友。

        话都被姜木听了去。他不是故意要听的,且要听就大大方方听,何必躲在一旁作出猥琐的样子。他只不过是窗子开得太大而耳朵又太灵敏而已,那些接连着的词句随着风一起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就是一些家常的话,只不过是他从未见过——或者说是听过——的景象而已。

        本浅陋地以为皇室里的上下级关系就是永远都不带情面永远都冷冰冰,从来都只有命令与实施,但其实不然。姜木看着手臂挥过每一棵树的间隙中,想着也许是呼延万川和他们不一样。多么大方,被咬了一口也没有发脾气。

        着实有点羡慕,可以有个说说家常话的人。姜木就没有。他唯一的朋友尉迟年也不可能天天陪着他,人家已经开始一边读书一边学着杀猪了,忙得很,哪像他。和李汜说家常话,那就更不可能了,首先他们就不是说这种话的关系,其次他一个月也见不着他多少次,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大多数时间,在没有被呼延万川和晏生离捉住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个伴侣,甚至连宠物都没有——他自己有时候都吃不饱,怎么养宠物?

        但羡慕的情绪就只有一点点,很快就被消化完了。若是他在每个人和每件事上都流露出羡慕之情,那还怎么活下去。他的未来太过未知了,所以只能被迫活在每一刻。

        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忽而自觉声音是不是太大了一点。怕被呼延万川听到,怕他的关切,又怕他没有听到。好矛盾。

        是风太冷了,还是他的心太冷?总之整个人都冷了起来,他也许不该在刚才叹气的。这一叹气就把心中的暖都叹出去了,拉上厚厚的帘子缩回马车里,想起李汜曾经说过“叹气会把好运都叹走的”,于是愈发后悔起来。

        三个人个个心怀鬼胎,每个人都是鬼妈妈。

        晏生离心中一点一点燃起名叫“愉悦”的情绪,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在对于他来说重要的人的事情上,他总是那么自私。不过自私总是没有错的,他总不可能大方到拱手让了去。

        呼延万川则想着该如何复命,即便他知道皇兄并不会怪罪于他。他是个宽容的人,是会把心中想法藏得很深很深的人,从小便是这样。小时候不懂事,把皇兄最爱的书整个儿浸到了茶水里,他也不生气。也许生气了,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只是心中总是有点堵。就像是做错了事,即便知道父皇母后并不会怪罪于他,却反而更加愧疚。倒不如直接怪他,罚他一礼拜不许吃饭,也比什么都不说反而让他好好休息来得舒服。

        在心窝窝里盘算着,明天入宫的时候该怎么说。可怎么想,脑袋都快想破了,也想不出第一句话该怎么说。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更不好意思给皇兄看那副像是他四岁时候画出来的画。苦恼。

        苦恼到指甲都扣进掌心里。

        姜木藏在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对于他来说一点儿也不妨碍。整个人半蜷着跪在地上,翻呼延万川的包裹。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的行为,可就是忍不住。不管是老天爷还是佛祖,请原谅他这愚蠢的行为吧。

        包袱里很整洁,东西不多。换洗的衣服,简易又灵巧的笔墨纸砚,还有一本书。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都只是必要中的必要,连小零碎都没有带。

        姜木突然想到自己之前还在集市上买了一块没用的石头,又花掉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个汤婆子,顿时两颊有点热。

        书被翻得软烂,像是沾染了呼延万川的气质,但又不至于破破烂烂。看了很多次,仍旧被包养得不错,哪怕经常带进带出。

        是姜木从来没有听过名字的书。

        翻了翻,好吧,若是这本书给他看,得看个大半个月。字字句句拗口得要命,他甚至连第一句都没看懂是什么意思。

        随便翻了翻,合上书准备放回去的时候,一张纸掉了出来。像是死掉的蝴蝶尸体,飘下来的时候以为还在飞,落到地上才发现早就没了活力。

        姜木把纸捡起来,纸腹碰到的时候才感觉是很粗糙的纸。先是捏在手里,再是放到手心,不大也不小,正正好好躺在他的手心里。

        要打开吗?姜木问自己。

        很想打开,但又不敢打开。想起曾经在街边儿说书摊上听过的野史,只是看了一眼皇家禁书,书里头最重要的东西都没有看到,就被斩立决。想到这里,姜木打了个寒颤,后颈至头皮一阵发麻。

        一时间手里头这张薄薄的纸也有些沉甸甸的分量,姜木感觉他把自己的生命都放在了手心里。

        可转念又想,这张小小的纸能够装得下什么呢?这一路他们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这张小纸或许只是随手拿的书签呢?如果是重要的东西,肯定会仔细保存,不会随手夹在书里。

        但很快他就再一次反驳了自己。万一心有恶意的人也和他一样这么想呢?重要的东西随手保存,伪装成不重要的东西。

        他的大脑开始打架。一开始是头晕,再后面就是头痛了。看着这张小纸片,姜木竟有些生气,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

        生着气的时候,就容易冲动。脑子里也不打架了,直接就打开了叠好的小纸片,连动作都有些粗鲁,好在没有损坏。

        打开看到里面是什么,姜木一时有些愣住——和他想象当中的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他如何也没有想到,里面竟然会是一副……“画”?

        也不知道该说是呼延万川的画技高超,还是姜木的理解能力比较强,他竟然看出来画的是什么。依稀的人形很明显,脑袋、脖颈、身子,还有四肢,只不过就是被拉长了,像是抻面一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画这个,但姜木突然笑了出来。也不是画有多好笑,只是知道这是呼延万川画的,仿佛在无意间窥探到了他的内心世界。嘴角扬起来之后就压不下去了,且有越压抑越上扬之感。

        还是太黑了,即便他看得清,但总是和光明正大地在日头下看有区别。姜木瞥了一眼这幅画的主人所在的方向,即便知道隔着厚厚的帘子他什么也看不清。

        心里头有点虚,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也没有胆子做坏事。若是现在被发现了,那斩立决的就是他了,还得李汜来给他收尸。抿了抿嘴,在赶紧把东西放回原位和撩开窗帘仔细看一眼这幅小画中抉择。

        木快要成为舟了,若是他现在退缩,哪天后悔了也没处说。那就动作快一点,在发现之前把事情做得干净漂亮。

        直起身子,撩开窗帘,光就扑面而来。黑与白的反差太大,一时间有些无法适应,半眯着眼睛,与本能抵抗着,如何也要看清画的是什么。

        看得倒是更加清楚了,只是斜长的人也没法儿在光下面变成正常的人。

        “啪”一声,合上了窗帘,归入了黑暗中。姜木的眼睛还有些不舒服,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塌下了身子。脊背弯成一条弧线,像是一张没有拉开的弓。

        重新沿着折痕把小纸片叠起来,再想着放回书里。翻开书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拿出来的时候,竟然没有记住这张画片到底是夹在了哪一页。也实在是记不清了,就随便大概翻了一页,夹了进去。

        也没舍得把书放回去,就这么双手拿着,稳当躺在手心里。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竟然有一些不舍的情绪,也不知道这不舍是对谁。

        瞳仁在黑黢黢里亮亮的,像是一点儿也不耀眼的光。

        心里头有些发慌,把书举到鼻子边,轻轻嗅了嗅。先是书的味道,很干净的油墨香,和那些书摊子上发臭的墨不一样;再是皂荚的香味,很淡很淡,混合着太阳曝晒的味道。混合起来,就是呼延万川身上的香味。

        味道飘进鼻子里之后,就舍不得放下了。一直捧着书,开始还是细细地嗅,到后面就变成了把鼻子贴在书封上,深深地吸一口气,肋骨都鼓起来。

        外头又有声响,姜木被吓了一跳。本身就做了亏心事,眼睛瞪得大大的,赶忙把书放回原处,把包袱重新系上的时候,还拍了拍它,像是一种无用的安抚。

        乱中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好狼狈,自己刚才的样子真的好狼狈。看来的确不适合做坏事,连这种小事情都做不好。姜木有些懊恼,两颊愈发滚烫,连带着身体也有点躁热。眉头微微皱起来,对自己不是很满意。

        就这么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自己的鞋子,像是做错事被惩罚的小孩。可明明没人惩罚他,只是他在惩罚他自己。脑子里一直想着自己刚才做的事情,脸就越来越滚烫,像是即将要烧开的水,也像是发高烧了。

        没办法,再这么下去他可能就要沸腾了,只得撩开窗帘,让风吹进来,好降降温。

        心里头那个困扰了他好多天的事情,突然在这一刻明朗了起来。虽然仍然没有看清自己到底在困扰着什么,但心里舒坦了很多了。

        脸搁在窗边,任由风扑在他的脸上。绯红渐渐褪了下去,眼神也恢复如常。

        在姜木天人交战的时候,马车已经进了从城郊进了长安城,太阳已经下山了,徒留一丝掐丝珐琅般的紫红与蓝。

        他们走了一条姜木不认识的路。这条路上没什么人家,也没有街市,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参天大树,哪怕在冬天也不会掉光了叶子,不至于成为一棵可怜的参天光头树。

        等马车过了参天大树,回头都看不到任何树的影子的时候,掐丝珐琅一般的天与夜的界限就消失了。连烫红的太阳光都变得稀散。

        差一点儿又叹气,很快反应过来,上下唇抿住,把这口气儿憋了回去。

        目光垂下去,看着比参天大树还稀稀拉拉的影子。影子像是在追着光,光也像是在追着影子。你追着我,我追着你,一刻也不停歇。

        怎么呼延万川的影子也这么漂亮?高高的帽子被粗旷描摹,顺着就是流利线条一般的脸庞与脖颈,仿佛是黑天鹅映在了地上。斜斜的影子,长长的影子。

        斜斜的影子,长长的影子……

        一时间,那个想法冲进了脑海里。姜木明白了!他知道呼延万川那幅小画到底画的是什么了!是人!

        他也是从这个视角看出去的,匆匆忙忙用碳笔把影子拓到纸上。是影子,就是影子。

        姜木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如何屏气也没办法缓下来。他不能再看着外面的影子了,再看下去说不定心都要从喉咙眼儿里跳出来。

        他把帘子拉上,沉浸在黑暗中。安静又静谧的黑暗中,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和疯狂的心跳声。快要从喉咙眼儿里跳出来了,即便知道如何也不会跳出来,姜木还是用手紧紧捂住了嘴。

        那个一直在他脑海中存在且萦绕不停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承受不住的时候,就破掉了。不是猛烈地破掉,而是平静地、在一个很冷的冬日,破掉了。

        写满他心中想法的小纸片,飘飘然随着天上的雪点落到了地上。雪点落到了地上,便很快融合,连融化的过程都看不到。留在地上的,只有那张写满了他心中所思所想所念的小纸片。

        他想要走过去,却如何也迈不动腿。像是脚踝上拴了千斤重的石头,阻挡着他去找到自己的想法。

        既然走不了,那爬也要爬过去。拖着千斤重的腿,一点一点地挪。手肘部的衣服磨破了,膝盖处的衣服也磨破了,就连露出来的白嫩纤细却带着一丝丝若不细看就看不出老茧的手也磨破了,关节处都是模糊的血红。

        风吹过去,把小纸片往更远的地方吹。

        姜木没有放弃,在雪越积越厚的地上挪动,深深切切地留下他自己的痕迹。衣服全都磨破了,手肘和膝盖上都是血,连身旁的白雪都变得绯红,像是他羞涩的脸颊。

        终于,他够到了那张已经和白雪融为一体的纸片。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把纸片牢牢抓紧在手心里,用尽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体,整个人摊开在白雪上,任由雪落在他的身上。

        他颤巍巍打开纸片,里面什么都没有。

        姜木撩开马车的帘子,外面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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