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晏生离之前答应过姜木,等到过了这片林子就喊他出来。他没有反悔。
听见了晏生离在外面喊他的名字,姜木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看向呼延万川,而呼延万川点了点头。他们之间常常有一种奇怪又合理的上下关系,也许是因为他对面的不只是看上起脾气很好的呼延万川,更多时候他是福亲王。姜木总是忘记这一点。
从四方盒子出去的时候,就不用被迫写尽“委屈”一词了。姜木很熟练,不用呼延万川在里面扶着他,只需要出去的时候,晏生离能够抓住他的手臂,防止他跌倒就好了。
见到姜木正在——在他眼里是这样——狼狈尽显地从马车里爬出来,晏生离往边上挪了半个身位,这样他们就不用分太开也不用挤太近。晏生离的力气,准确一点来说是巧劲儿——事实上他并没有用太大力——把姜木抓得很痛。
坐定之后,姜木缓了好一会儿,上臂还是麻木的。趁着旁边那位他一直觉得不太好惹的人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揉了揉被捏痛的胳膊。
“你们在里面说了什么?”晏生离问。说是问句,尾音也没有上扬,像是一个笃定的陈述句。
姜木还未理解晏生离这句话里那些兜兜转转的丰富情绪,只是微微低下头,又轻轻摇了摇头,两个动作一气呵成,飘飘然像是一个动作。
“没说什么,他——”姜木说话间觉得用第三人称实在不礼貌,尤其还是在晏生离的面前,于是改口道“——福亲王,觉得边上的峡谷流水很美。”说完,姜木觉得这句话怎么想怎么怪,他竟然根本找不到适合呼延万川的称呼。
晏生离则一边驾着马车,一边转过头看着所谓的“碧水共长天一色”。刚才从密匝的林子出来的时候,也没顾得上看旁边。现在才有机会看,果真是美景。只是他没心情也没功夫细细欣赏了。
把手里已经攥热连着马的皮绳交给姜木,像是一个小小的仪式,晏生离的手里还拿着长鞭。长鞭看起来很软,像是从牛的软乎乎的肚皮上取下来的,实际上摸起来硬邦邦,抽在马身上便留下一道短暂的痕迹。
此时此刻,晏生离的内心有一个很强烈的想法,那就是抛下眼前的一切,和呼延万川呆在一起。这是一个很荒诞的想法,也是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想法,他知道的。但人总是又一些不现实的想法,即便知道不会实现,也会奢望,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马走了太久,再强壮也会累。现在还不能停下,要再往前走一点,慢一点儿也没有关系,只是不能停下来。要到人多的地方去,马要休息,人也要休息。
姜木心软手也软,连着马鞍的皮绳轻轻打在身上,比挠痒还要轻。晏生离白了他一眼,只觉得这是动物对动物的怜悯。他心狠,心要是不狠就活不下来了。长鞭高高挥起,用手腕的力量甩上去,声音清脆又响亮。马儿长鸣,在疲惫中甩开蹄子接着跑。
仿佛是打在他的身上,姜木随着声音一凛。
长鞭如同一支长剑,最尖锐的地方擦在地上,发出让人不适的声音。
晏生离一声不吭,姜木自然也不会开口。
很难讲清楚,甚至连姜木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怀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现在才懊悔自己没有多读几年书,搜遍脑海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像是吃了一块混杂了五味的饼,不仅味道古怪且难以下咽,不比吞下一块石头更让人难受了。
即便不知道这是何种情绪,但姜木也分得清这绝对不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情绪。他一手抓着“知道”,另一手抓着“不知道”,像一个天平,时不时左手重一些,他的身体就往□□,时不时右手重一些,他的身体就往□□。只是没有平衡的时候,更没有完全倾倒的时候。
两手空空才能走得更远,而两只手里都攥着不能放弃的东西的时候,就会被拖累,无论是否心甘情愿。
姜木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两手空空,却重得要命。也没错,他现在所面对的,的确都是要命的事情。他合上手心,真的感觉手里面好像有东西。
心里好堵,又偷偷去瞄晏生离。瞄了两眼,就再没勇气了。说到底还是怕的,就算现在的他表现得如此和善。行为是一回事,表情就又是另一回事。有时候姜木会想,晏生离到底会不会笑?答案是会的,只是很少笑,只是限定于某个人罢了。
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自我剖析的人,他连形容心情的词都只会哪么几个。人生中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苦恼,像是斜斜顺着夕阳矗立的稻草人,早晚有一天会被前来偷食的鸟发现,接着在利喙下轰然倒塌。
那只握着名为“不知道”的手愈发重了起来,他忽然觉得不只是心理上,就连身体的一侧也变重了,重到他抬也抬不起来。
良辰美景终究也只是一瞬。进了城,找了个官驿歇脚。把这匹一直跟着他们的马放在这里休息,换了一批更加强壮的马,就连毛发都比先前这只硬朗。姜木兴致勃勃用手掌缕了缕马毛,马倒也好脾气,只是用马尾巴扫了一下姜木。他识相的,再怎么说彼此之间也是沾亲带故,出门在外还是不要惹事。
姜木站在一边,看着晏生离给这匹看上去就能跑千里的马换马鞍。很壮,很漂亮,虽然比不上飞雁和飞鸿,但也是一匹好马。
“你怎么不去吃?”见姜木一直在自己身边转悠,晏生离问他。
官驿边上有一家糖水店,三人各点了一碗糖芋苗,现在不是桂花季节,所以糖芋苗就只是糖芋苗。呼延万川早早就坐下了,在马车里憋屈太久,需要尽情享受一下外面的自由。
姜木并不是不馋,事实上他真的很想吃那碗热气腾腾的、看起来闻起来都很美味的糖芋苗。他见识太少,还没有吃过糖芋苗。晏生离说这是金陵的一种特有糖水。金陵?金陵在哪里?最近他总是自惭形秽。
因为觉得和呼延万川两个人坐在一起并不是很好,对于他个人来说。不是不想,是觉得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什么动作来面对呼延万川。索性就等着晏生离,等他装好了马鞍,再一起去吃。
晏生离看了他一眼,手里头仍旧摆弄着马鞍,“你要再不去吃,凉了就要腻了。”他和王爷一起走过的路比姜木吃过的盐还多,对于这些“漂亮”的甜品没有很大的兴趣。
姜木摇了摇头,“没事儿。”为什么没事儿,他也不说。
“你们吵架了?”晏生离又抛出一句陈述式的问句。关心的意味只占一小部分,他只是想要知道王爷和姜木的关系,是否到达了会吵架的地步。保持礼貌距离是吵不起来的。
“没有,没有吵架。”姜木的脸整个儿透着“真诚”二字。
“那怎么不去吃?”又是一个问句抛出来,不过这次晏生离不再用陈述式的语气了,而是偏向了质问。他的确有这个意思。
他的职业素质和后天训练,都让他非常注意微小细节。火苗易灭,熊熊烈火可就不容易灭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
姜木看着晏生离,眨巴着眼睛,抿了抿嘴,一副天然而不自知的样子。晏生离知道这不是他的表演,他是真的过于不谙世事,所以才更讨厌。不讨厌他,而是讨厌自己。
他说不出什么,晏生离知道了。即便问不出来,他的本能也告诉他,他的直觉是对的,尽管这直觉来得太早又太不是时候。他宁愿不知道,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这浇不灭的火苗变成熊熊烈火,燎遍整个广阔平原。
晏生离叹了一口气,又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行了,走吧。”他说。
没必要再在这个话题上耗费时间了,现在的他无力改变这些,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天儿冷,冒着热气的糖芋苗端上来,没一会儿就会变得冰凉。本来装马鞍是一件很快的事情,但是心里都揣着事的姜木和晏生离进行无意义的“心理博弈”的时候,耗费了太多的时间。
所以,现在在这两位面前的,是两碗和冷掉的藕粉没有两样的糖芋苗。
呼延万川早就趁热吃完了,一碗下肚身体就跟着一起暖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两位,表情都不怎么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吵架了。他耸了耸肩。
姜木用勺子舀起一勺糖芋苗。那勺子也像是用冰做的。冷掉之后,糖芋苗接近于凉粉的状态,却不如凉粉更有韧性。吃进嘴里,的确和晏生离说的一样,冷掉之后失了口感,本来在平衡之中的甜味,就变成了一种奇怪的腻。他的表情不太好。
晏生离就不太在乎这些了。不好吃是真,但也不至于到难吃的地步。他只想赶紧解决这碗糖水,体力快快恢复,好赶紧上路。碗很小,比他平时在府里吃饭的碗小上一半,托在手里像是一个玩具。勺子也很小,像是给娃娃喂米浆的勺子。他三两口就解决了。
这下,姜木变成了众矢之的。呼延万川和晏生离都看着他,像是他必须要把这碗一点儿也不糖芋苗的糖芋苗吃干净一样。没办法,三个人,其中两个人都这么做了,姜木就别无选择了。太甜太腻,吃了等会儿准恶心,可他还是两口就吃完了。
“行了,走吧。”晏生离说。在他眼里,姜木吃干净糖芋苗这件事只是任务,吃完了就算完成,就可以走了,和个人意志没有关系,可若是换了一个人,也许吃不吃就都没有关系了。
晏生离的步伐很快,走在最前面,姜木只能快步跟着他,生怕拉下。拉下就会被呼延万川捉住,第一想法是不想要并肩走,后面发现人家好像还有话和他说的时候,他的步伐就更急更快了。当然,姜木知道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对,可万一呢。
晏生离在马车前停下,姜木也在马车前停下,呼延万川还在走。刚才他坐的时间太久了,又一直处在逼仄的空间里直不起腰,整个脊背都感觉酸麻胀,走得就慢了些。
见他们在等,他也不会加快速度。即便心中再不情愿“福亲王”这个称呼——虽然有点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迹象——他还是要维护王室的面子。等,那就等等呗。
天儿渐渐暗了下来,冬季暗得总是比较早,也不见漂亮的火烧云。
晏生离伸出手臂,呼延万川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上了马车,在无奈和被迫之间,又重新进入了逼仄的四方盒子。
姜木看着晏生离,晏生离因为他过于强烈的目光而感到不适,也看了看他。
“进去吧,别在外面吹了。”晏生离一锤定音。
姜木点了点头,抓着他的手臂,进了四方盒子。
只剩他一人了,晏生离突然这么不合时宜地想到。他看着四周人来人往,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都忙着准备。今年格外重要。
晏生离忽然觉得他在这些人之外,明明擦肩而过,却不像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享受着无上的寂寞。
一个人坐着,比两个人挤在一起舒服多了。晏生离手里紧紧捏着长鞭,看着眼前这匹马,不由得生了一丝怜悯。从前他自以为不需要“怜悯”这种软弱的情感,可有了软肋之后,怜悯就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多到他承受不住。
他怜悯这匹老马。鬃毛都发白了,眼神却依然明亮,没有一丝浑浊。身材健壮,马蹄子修剪得利落,看上去随时都做好了行千里的准备。
老马识途。晏生离看着这匹马,这个词就浮现在了他眼前。一记长鞭下去,马就踏着蹄子跑了起来。每一个步子都脚踏实地,从不虚浮。
迎着夜幕的降临,他们又重新踏上路途。刚才也没有说什么时候换班,晏生离就默认这一夜都是他驱车了。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突如其来的时候也就不怵了。
马车先是在主街奔驰,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接着走到了郊区,那里人少了很多,但仍有人听见了动静,打开窗或者走出家门来看他们。出了城,便又归入一片寂静之中。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只有余晖依依不舍。滑稽的藤编帽子已经被收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貂皮绒帽,不仅能够把大半个脑袋遮得严严实实,更能把他的耳朵藏起来。风再怎么不留情面地狠狠冲击他也不怕了,有本事把他的帽子带走。
他的眼光还是和从前一样毒辣,这匹马虽然已老,却仍志在千里。知道自己拉着车,所以刻意放稳步子,更像是意识到等待它的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一样,在一开始就做好了行千里的准备,匀速又有力地跑着。
穿过永不结冰也永不枯竭的湖泊,穿过高耸入云的峡谷,在一线天里寻找生机。余晖早已不再照耀他们,落入了一线天中,留给他们的只有黑暗。
好在还有月亮。即便缺了一个角,也毫不吝啬,映在湖面上,一时间竟有了两个月亮。只是一个是真正的月亮,另一个是劣质的月亮,不仅缺口,且随着湖面的涟漪阵阵飘动。
若是让晏生离选择,他会选湖面上的那个月亮。愈是正经的东西,愈没意思。湖泊里的月亮,拥有不稳定因素,像是六耳猕猴。
做孙悟空有什么意思,晏生离从来都不羡慕孙悟空,他宁愿做六耳猕猴。
再往前行一段路,另一边就从田地变成了湖,这下就有三个月亮了。一个是孙悟空,一个是六耳猕猴,另一个是六耳猕猴的赝品。
没有灯也没有火,明明是夜里,路上却亮堂堂的。月光就足够了,星星也只是点缀。
今夜的星星格外灿烂。四方盒子也在此时被打开两扇窗,在平静的无风的夜里,星星静静地看着他们。
其实是一整片湖,只是中间辟了一条路出来。他们并不是穿过了两片湖,而是从一整片湖直直走出去。
这里只有静谧。越往前走,湖面就越平静,像是一面镜子,一丝涟漪都没有。不再有孙悟空和六耳猕猴还有六耳猕猴的赝品,只有月亮和赝品还有赝品。
车轮滚动的声音提醒他们,这一切是现实,不是梦境。但太想梦境了。
像是掉进了一个深坑,深坑上都是厚厚的青绿色的苔藓,密密匝匝互相拥挤,而深坑里还有更深的积水,在黑夜里是如此深不见底。他们一直在绕啊绕,怎么也绕不出这深坑。
路太长了,也是湖泊太大了。若是掉下去,就像是掉进了月亮里。也甘愿沉溺于月亮中。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姜木觉得星星都躲了一大半的时候,月亮碎了。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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