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呼延万川从未如此满足过。从幼时延伸到现在,所有回忆像是一条长绵不绝的线在手中滑过,留下了深深的红痕。
他从未如此满足过。
这种满足,一半是现实,一半则是他的幻想。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在月光的照映下,驱着车走在无人的道路,去往的是未知的远方。他没有任何出生以来就被赋予的使命,他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好了。
暂时的幻想,让他得到了无限的满足。
周围不只是安静,更是静谧。没有比现下的冬日更静谧的了。呼延万川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自己的心声。他在充分享受当下的满足之感。
从前的他,甚至对自己失望。在第一次因为使命和立场夺去一个生命之后,他连夜难寐,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乞求的眼神。一次,又一次,直到他捱过去。当他不再愧疚,不再不安之后,他开始对自己失望,对这样“冷血无情”如他人口中的自己失望。
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无情,若他不夺走别人的生命,别人就会致他于死地。呼延万川必须要认清现实,他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上天从来没有赋予他选择的权利。
那么长,那么深,那么冷的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希望永远也不要。
路途奔波劳累,回到长安城也有他们——准确来说,是呼延万川和晏生离——应有的使命。看着详尽描绘的地图,如果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没有错的,在天亮的时候,他们就会到达一个集市。
可以在那里停留一些时间,既可以用早饭,也可以转悠一下。
对于姜木来说,他好像只是刚刚睡着就被叫醒了。只不过这次把他喊起来的,不是晏生离,而是呼延万川。
天早就亮透了。刚刚从黑黢黢的四方盒子里出来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等到努力把眼睛睁开之后,发现只有自己站在马车边上,呼延万川和晏生离早就肩并肩走在了前面。前面就是集市,飘来了早饭的香味。
姜木追了上去,可还是晚了,早就没了选择吃什么的权利,只能跟着他们一起吃面条。自家手擀的面条,配上浓稠的番茄炒蛋,除了没有肉,也没什么缺点了。晏生离说早上不要吃肉,烧心,姜木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吃饱喝足,姜木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晏生离跟着呼延万川一齐看着他笑出来,到最后他自己也笑了。现在还有时间,能在集市上逛一逛。带的干粮早就吃完了,晏生离就有买了一些,还打了很多水,因为后面的路就没有集市给他们逛了。
姜木身上带了一些钱,是之前去买衣服的时候,剩下来的钱。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数字了,他再怎么节省也没有攒过这么多钱。
呼延万川和晏生离走在前面,姜木就跟着后面。走走停停,在每个摊子上都看看,也不买什么。这里大都卖一些小玩意儿和小吃食,姜木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集市不大,逛到头也不需要多久。快走了,姜木才看中一个小玩意儿,在晏生离的催促下,付了钱就拿走了,也没有细看。又不想被他人——主要是晏生离——看到他买的东西,所以就塞到了怀里,然后小跑着追上了他们。
见到姜木跑了上来,呼延万川随口一问,“买了什么?”也不是真的想要问他买了什么,真是只是随口一问。
可姜木却像是如临大敌一般,捂住自己胸口那轻微的鼓起。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呼延万川看到他这样反而笑了,“你放心好了,我不和你抢。”听到这话,姜木才觉得自己的失态。
晏生离早就把马车驱到了路上,他们也应该走了。太阳很烈,照在呼延万川的身上。姜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有多么疲惫,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上马车的时候,姜木在呼延万川的身后看着,只觉得他像是一块衰老的石头。可等到自己上马车的时候,呼延万川有力的手把自己拉了上去。姜木觉得自己的手臂离脱臼只有一步之遥。
马车很快又开始了颠簸。说实在的,姜木发自内心觉得晏生离的驾车技术比呼延万川好得多,起码颠簸不再那么热烈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换了一匹马的缘故——刚才路过官驿的时候,找人帮忙换的,稍稍停留了一会儿。
很快呼延万川就在四方盒子里睡着了,姜木无辜地像一只羊一样地看着他。他看上去很累,明明没有皱眉头却又像是皱着眉头,明明身上只有轻如鸿毛却像是背负了千万重石。
姜木无法想象他的生活,本身自我的经历太少,所以共情能力自然也有限。可基本的自我感情还是有的,他知道什么叫做心疼。
即便不知道这种感情从何而来。
纯良到他不自觉的眼神,看着对面的人。身体好似不受自己控制,不由自主就拿出了已经被体温捂热的刚才在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当然特别贵重的他也买不起。只是一个长相奇怪的石头而已,看起来像是玉,又有自己的颜色,像是悬崖下的江水结成的冰。
不贵,很便宜,匆匆一瞥看到了,觉得喜欢,所以就买了。
买了之后才觉得不对劲儿,不是东西不对劲,是他自己不对劲。愚蠢得要命,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想的到底是些什么。本来就不算聪明,现在只觉得想死——太过愚蠢了。买这块没用的石头,才不是因为它好看,更不是因为他自己喜欢——他不喜欢石头。
匆匆一瞥觉得好看,所以当时的第一想法是买下来给一位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看看。这是从前的他从来都没有有过的想法和念头,于此附加或是说产生想法和念头的原因,也是他从来都没有有过的。
也许有过,姜木这么想。只是很早很早之前,在他都不知道原因是什么的时候,产生过这样的感情。懵懂的,不成熟的感情。是一种用处不太大的启发。
手心里躺着这块似玉却又不是玉的石头,姜木就这么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的沉浸在睡梦中的呼延万川因为马车的颠簸“哼”了一声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把石头放回了怀里,没有了之前的慌张。也许成熟只在一瞬间。
迷茫又慌张,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是他第一次全凭自己的意志做出如此重要的决定,心中只有逃避的想法,完全不想要面对。
刚才买的好像不是一块奇石,而是烫手的山芋,躺在他怀里,让他喘不过气儿。又不能扔掉,因为这价钱对于他来说太贵了,花掉了身上大部分的钱——即便他知道这点钱对于福亲王甚至晏生离来说都只是小钱。他们甚至看不上姜木怀里的石头。
其实这世间很多物件都是人在赋予它们价值。假若这块石头是呼延万川的,那价格势必是他永远也买不起的。姜木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却无法赋予这块石头任何价值。无论是价格,还是纪念意义。
像是吃了一个很干的蛋黄,又没有水可以喝,就噎在胸口如何也下不去。
也睡不着,晚上睡够了。哪怕是在颠簸中,也睡够了。睡多了,人的体力就要散了,反而越睡越累。
长途跋涉是既疲劳又枯燥的。姜木可以忍受疲劳,也在学习着忍受枯燥。呼延万川在睡觉,冬日里开了窗户睡觉容易着凉。他只能时不时打开窗户遮掩的厚帘子,看一看外面的景象。连“风景”都算不上,现在已经离开了黄土遍地的地方,倒是有常青树,但大部分仍是冬日的肃杀与萧条。
能看到植物特有的绿色的时候,姜木就会盯着看。看见这种绿色让他很舒服,起码怀里的石头没有那么热那么烫了。怕风吹进来,就挡着窗口,整个人从四方盒子探到框子里面。少见的绿色,很美。
美也只是美在一瞬,很快就消失在他眼前。接着就只是重复的景象了,房子、院落、枯萎的墙、干燥的泥土地。有时候也能看见结冰的小河,冰里头还有枯枝枯叶,丝毫称不上“美”,看了反而让人更冷了。
四方盒子被重新关上,像是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里面却没有任何首饰。
呼延万川仍在睡着,想必经过昨夜一夜,他肯定很累了。姜木不敢碰他,一丝一毫的触碰都不敢。他只是看着,看着呼延万川身上披的衣服,是晏生离的,看着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梳得整齐的头发,看着他的容貌。
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就像是看一个每天都会用到的字,看得久了就觉得愈发的陌生。明明很早就认识,却像是刚刚才见过,但永远也无法熟悉。
又是一个颠簸,呼延万川身上披的衣服掉了下来,就落在了姜木的脚边。他盯着看了很久,最后要捡起来之前,也没有在衣服上找到一个线头。想来也是,福亲王的贴身侍卫的衣服,怎么可能会有线头?
是一件厚重的棉袄,每一针每一线都很结实。布料优异,是姜木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贴身穿都不会觉得刺皮肤。最重要的是,还带着呼延万川的体温。
刚才姜木把身体探进框子里的时候,连着一起把手也探了进去,收回来的时候两只手都冷得像冰块。碰到棉袄的时候,像是摸到了暖和的汤婆子,甚至还有一些烫手。
他把衣服盖回了呼延万川的身上,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却仍然把呼延万川吵醒了。他也没想着,也许不是自己的错,只是对方太过于敏感了。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姜木的手一松,棉袄就掉到了地上。纽结与沉木相撞,小小的声音在他们之间轻轻地炸开。
姜木也不知道呼延万川到底是完全清醒还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微微张着嘴,就这么看着对方的眼睛,双手还张开着,没有收回去。
呼延万川看着他,而姜木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总是有些迟钝,也过于不谙世事,更不会读表情。况且,福亲王的表情也不是谁都可以读懂的。
就见着对面这个风度不凡的男子,自己捡起了衣服,重新盖回了身上。在盯着对面的小羊羔看了很久之后,他才重新缓缓闭上眼睛。小羊羔并不害怕,与他们同吃同住这么久之后,他早就没了害怕这种情绪。
他只是有些后悔,如果刚才能够多一些勇气就好了。勇气是很宝贵的东西,而姜木的勇气总是不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他应该把棉袄捡起来的,他应该把棉袄捡起来然后披在呼延万川的身上的。他应该这么做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看着又重新归入睡眼的呼延万川,他一点儿也不想挪开眼睛。
四方盒子,也就是他们一直被迫“囚禁”的车厢,里面没有任何取暖措施,甚至连个汤婆子都没有。长时间不动,就会冷,所以时不时要搓一搓手,让自己暖和一些。
盖着这么厚的棉袄——这种棉袄,只有在最冷最冷的时候才会穿,现在穿还有些为时过早了——想着应该不会冷。可如果又冷了呢?睡着了的人怎么知道自己冷不冷。等到冷醒了,就晚了。
他们行驶在一条平坦的路上,再也没有了昨夜的陡峭。昨夜,他都不好意思说,像是在山上行驶,想来是呼延万川在驱车方面是没有什么造诣了。是他的唐突,以为福亲王就什么都会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做好。
没有人是完美的。哪怕皇帝也是。
“姜木。”晏生离在四方盒子外面喊他。当然,晏生离也不是完美的。姜木看得出来,他有很多很多心事。
姜木在里面应了一声,又怕这四方盒子的隔音太好,撩开帘子探出半个头,又应了一声。
“要不要教你驾车?”晏生离问道。
姜木搞不清楚他的意思。突然问他要不要学驾车,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也来不多想,晏生离摆出来的诱惑简直太大了。
之前看到这辆车的时候,他就想着自己能不能驾一驾。在长安城里也算是见过一点世面,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车。乍一看低调内敛,细看却又精致无比。上面的雕花纹,看上去就出自名家之手。是很好的车,一般人用不了这种。
“好,当然,我想学。”姜木连着三句话,一边说着一边从四方盒子里爬出来。
马车仍在行驶中,晏生离使了很大的力气抓住姜木的手臂,让他不至于在略微的颠簸中掉下去。姜木的手臂上没有多少肉,被他抓得骨头都痛,等到坐到晏生离边上,坐好坐稳之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都发麻了。晏生离的力气很大,更多的是巧劲儿。
健壮的马身上拴着粗实有力的皮绳,轻轻用手腕这么一甩,马儿就甩开蹄子跑了一阵。长鞭被牢牢握在晏生离的手里,姜木时不时看看他手里的皮绳,时不时又看看眼前的路。还是有些颠簸,路途不平,地上有很多小石子,每每压过去的时候,都会稍稍颠一下,马也会跟着走偏,晏生离再把它拉回来。
再前面一点儿,路上就没有那么多的小石子了。晏生离就把一半的皮绳交给姜木,自己手里仍然拿着长鞭。
“你拿着,看着马走慢了,就轻轻甩一下,要是还不走快,等会儿拿长鞭抽。”晏生离的语气平平,倒也听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颗小石子儿都没有的路上,马也走得很顺当,姜木偶尔甩一下皮绳,马儿就走快一点,也用不上晏生离的长鞭。
看着姜木渐渐熟练的样子,晏生离就把自己手里的皮绳松了,这下整根皮绳就都在姜木的手里。他愈发熟练起来,马该走该歇都由他来掌控。
再过了一会儿,晏生离就把长鞭给他了。
“少抽它,抽多了马就不肯走了。”晏生离把长鞭给姜木的时候,说。
姜木很兴奋,且就表现在面上。笑靥如花,在冬日里格外夺目。夺目不是晏生离觉得的,他只觉得身边这小孩看上去不是很聪明。是景象这么觉得的,在此情此景之中,唯有姜木的笑容如此抓眼。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大,太过于兴奋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呼延万川还在休息,“我知道的!就和牛车一样!”
晏生离有些惊讶,“你还驾过牛车?”他只远远见过一次,更别说驾了。
“是啊!”姜木兴奋得很,“之前李汜让我帮着别人犁地,他能拿到自酿的酒喝。”
晏生离笑了一声,没有再接话。身边这孩子单纯得过分,他根本不适合在这种暗流涌动的地方生活。
姜木抽了一鞭子,马甩开蹄子朝前奔跑。它的长长的尾巴毛像是花一样,甩来又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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