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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呼延万川和晏生离要去十里胡同的醉香楼,去那里需要走长安城的主路,这么大摇大摆带着一只狼肯定是不行的。而且姜木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也没办法装成狼狗。

        现下又有狼人传闻,带姜木上街免不得引起骚动。放他在府里也不安全,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去找李濂帮忙了。

        李府的地理位置很好,离福亲王王府很近。不必走主路,小路几乎无人走,所以被发现的可能大大减少了。而且哪怕有人见着了,那人也必定是利益相关,再借三个胆也不敢说出去。

        这事儿也轮不到姜木做主,他只能听从。李濂,并不是陌生的名字。记忆中很小就见过他,小时候和养父住在破房子的时候,他就经常带着吃食过来,冬日里也会带来无烟煤。

        后来跟着搬出破房子,搬回了大宅子里。是养父的父亲生前居住的地方,原来的佣人都跟着李濂去了新的宅子,那里就空了下来。

        宅子太大了,大到姜木根本没有完整地走完过。养父给了他一间最小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很旧的床,一张四方桌,桌上的木纹已经开裂,还有一把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椅子。

        他很满足了,因为从前的他连这些都没有。

        每到满月之时,姜木都会自觉去后山上的木屋。那个小木屋比自己的小房间好一点,床软乎一点,桌子结实一点,煤灯好用一点。不过作为狼的他也享受不到,他只能任由命运将他变成狼形,然后恣意嚎叫几声,接着强迫自己入睡。

        变成狼的时候,他是没有自由的。他只能在可见木屋的范围内活动,吃的喝的也都是几天前准备的,等到三天以后,他会在午夜时分慢慢变回人形,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下山接着过他的生活。

        他被李汜“驯服”得很好,适应自己的生活,并且觉得一点问题也没有。未来该怎么办,在他的观念里没有“未来”这一词。能活一天是一天,活过一天是一天,这是他的养父教给他的。

        所以,当呼延万川提出暂时把他放在李濂的府上的时候,他没有拒绝。他本来就没有这个权利,逆来顺受是他的本能。

        带着一头狼,自然不方便出入正门,连偏门都不行。在这种时候,晏生离就需要履行他的职责。他打横抱起狼形姜木,在姜木还没反应过来、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的时候,只眨眼一瞬间,姜木就从王府里到了王府外。他瞪大双眼,被稳当地放下来。

        大佬,不愧是大佬。要是自己的武功也能这么好,那是不是就可以不被欺负了。在被晏生离的轻功震惊之后的姜木,这样想着。

        下一刻,呼延万川也飞了下来。他的动作把裘皮外挂带飞起来,像是一只雄鹰优雅地落在地上。

        晏生离和呼延万川对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姜木就感觉耳朵一疼,原来是晏生离揪住了姜木的耳朵。没有狗链子,又怕他逃跑,只好这样了。

        姜木有苦说不出。四条腿的总比两条腿的走得快,可是一走快了耳朵就要疼,只能放慢脚步跟着晏生离走。

        呼延万川就跟在他们后面,看上去走得很慢,可是距离一直没有拉开过。阳光很冷,比早晨的时候还要冷,他大步轻盈地迈着,像是一个仙人下凡。

        不过姜木就看了一会儿,走得稍微慢了一点,耳朵就疼了。他又没法说话,只好依依不舍地转过头。他见的世面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出于本能地想要多看一会儿,再多看一会儿。

        没关系,姜木被送进李府的时候想,现在没有机会看,并不代表以后没有,有朝一日一定要看个够。

        站在李府后门来迎接他们的,是李濂。

        李濂刚下朝,就接到飞鸽传书。他认得那只鸽子,是福亲王的。鸽子的脚踝上系着一张字条,李濂认得,是王爷的笔迹——“藏狼夜归”。意思是,让李濂把姜木藏起来,晚上他们再带回去。

        他驱赶了在后门的下人们,自己毕恭毕敬地守着。事关自己和家族,他不得不小心仔细着。

        在见到福亲王的时候,他们之间并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点了点头,李濂从晏生离的手里接过姜木的耳朵,一狼一老朽目送着晏生离和呼延万川离开。

        姜木的尾巴竖得高高的,使劲地摇着。

        一直到两人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站在姜木身旁的李濂,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是李汜的胞弟,看上去却比李汜老得多。

        他是老臣了,在朝堂上太久了,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勾心斗角的事情,没有一刻歇过的。新帝登基,现在正是清理残党余孽的时候,他的哥哥又闹出这样的事……

        李濂又叹了一口气。他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得到的葬送在这种事情上,更想要见到元年的太阳。一品大臣又如何,新帝要是真想让他死,千刀万剐又或者是白绫,总要选一条路走。

        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姜木,整个事件里这狼娃娃是中心,可也是最无辜的。如果可以选择,他大约也不像变成狼吧。

        “走吧。”李濂的声音苍老无比,听得姜木的耳朵抖了三抖。

        李濂把姜木带到了一个小屋里,这屋子里有床有桌子有油灯也有吃的,看上去和他在后山的木屋没有什么两样。姜木开心得绕了一圈,这屋子里甚至有解手的地方。

        姜木欢乐地转过身,端坐着看向李濂。李濂则淡淡地笑着,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就呆在这里,别出去。这里很安全。”说着,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屋子,“夜里他们会来接你的。”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退了出去,不仅关上了门,还在外面上了一道锁。

        姜木透过窗纸,看着李濂的影子离开。接着他在屋子里完完整整地嗅了一圈,很好,更好了,非常满意,没有任何问题。

        狼娃娃纵身一跃,跳到了床上。这床比呼延万川的床软多了,而且有太阳的味道。姜木爽利地甩了甩脑袋,“扑棱”一下倒在床上,这次他没有蜷成一团,而是侧躺着。纸糊的窗子,透光度有限,不刺眼,很适合睡觉。

        终于可以放心地睡一觉了,姜木这么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与此同时,呼延万川和晏生离正潇洒走在大路上。平民百姓都没有见过他俩的真面目,而哪怕有幸见过福亲王的画像,也总会与现实有出入。他人只当他们两位是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并不是福亲王和他的贴身侍卫。

        在长安城里,他们并不那么惹人注目,最多引得些许回头,也是因为呼延万川。

        路不是很好走,弯弯绕绕,绕绕又弯弯。走过了街,走过了巷,走过了人山与人海,从繁华的地方走到了破落的地上,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里拐弯,在往小巷深处走。

        这条巷子就是十里胡同,因为很长很长,所以被称作“十里”。但十里只是夸张手法,稍稍比寻常的巷子长了一些罢了。十里胡同的最深处,就是醉香楼。

        选址很特别。十里胡同只有这一家商户,左右两侧都是垒得高高的石砖墙。在这里,唯一吸引人的,只有远处传来欢愉笑声的醉香楼。

        其实刚拐弯的时候就听到了,尖锐轻佻的女声和粗旷无礼的男声,他们愈走进声音逾响。等可以到目视整个醉香楼的时候,胭脂水粉气和浓浓的酒气传了出来,若是用“鱼龙混杂”来形容,那程度还要再深一些。

        可外表倒是气派得很。五层楼,层层叠叠直入云霄。雕花工艺巧夺天工,木头上的牡丹花也绽放得艳丽,左右柱子上深深雕刻着对联则是“九州春色唯醉香”、“十里威风凛云霄”。

        “狗屁不通。”呼延万川看着这副对联,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

        晏生离转头看着呼延万川,说道:“少爷说得极是。”

        在外面,晏生离称他的王爷为“少爷”。

        眼力极尖的老鸨见到门口站着的两位贵公子,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她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阵让人头晕脑胀的胭脂味,晏生离吸了吸鼻子,没再说话。

        “呦,您两位是第一次来到咱醉香楼吧。”老鸨及其谄媚,这段时日的宵禁可让她苦了,光靠白日里的那些碎钱,根本抵不上她在钱庄欠下的债。见到晏生离和呼延万川,看着他们的穿着,自诩阅人无数的她,恨不得冲到楼顶高喊“发财了”。

        “是。”呼延万川礼貌地笑着。

        老鸨只觉得他是不清楚这里的规矩,是初来乍到的雏儿。她的眼珠子嘀哩咕噜转了一圈。粉蝶手绢往里一甩,双手又弯转着摊开向着楼里,做出“请”的姿态。

        “两位公子,来吧。”她的声音像是春日里扰人清梦的黄鹂鸟。

        走到里面,才终于眼见到什么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红木桌子散乱地摆放着,男子们喝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可哪怕半个身子都在地上了,还是要搂着娇滴滴的美人。烟味、酒味、水粉味,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把眼睛也模糊了。

        呼延万川看不清,望不明。他像是夜游人,伸手只能抓住渺无的烟。

        不过他们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人没有稳定的常客,总是来了又走,再一次见到可能就是第二年,或者永远也见不到了。

        醉香楼五层,层层叠叠都是人生。

        第二层是那些有活儿干的人,准确的来说,是小商人。他们能够赚一些小钱,收入比较稳定,时常都能来捧场。

        可酒穿肠之后依旧失态,肥硕的小腿露出来,脚踩在桌子上,吆喝着一些听不懂的东西,身旁的美人也醉了,无脑的夸赞之语像是呕吐物一般倾泻而出。

        第三层则是小公子。虽说怎么也读过一些书,可一点也不像是读书人。年纪看着不大,可是心气儿却搞得很,来到醉香楼找阿谀找奉承。

        左手搂着美人儿,右手拿着酒,和空气吟诗作对。吟的是什么诗,作的是什么对,全是一笔糊涂账。出了醉香楼,只是长安城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埃,进了醉香楼,是好吃好喝供着的小公子。

        第四层,竟有认识的人。呼延万川的身影在高而陡峭的楼梯上一闪而过,那位“认识的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其实来醉香楼的理由也很简单,摘下身份摘下面具,在丑陋的地方恣意妄为。

        可面具是摘不下来的,是长在肉里的。就连在醉香楼也因为面具,所以坐在第四层,同样更是因为面具,所以连寻欢作乐都要守着奇怪的规矩。在帘子外面不能大方搂着美人,在帘子里面就是一只连品种都无法知晓的野兽。

        第五层……

        他们来到了第五层。

        如果化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就太狂妄了,甚至连“高处不胜寒”都配不上。

        景色确实宜人,可宜人也有程度之分。如果和醉香楼一样,把宜人分成五层,那就是第一层,也是最底下的一层。

        从第五层向下看去,人是渺小的,像是一只又一只黑点。黑点走进一个房子的时候,另一个黑点就走出了房子。房子和房子像是黏在手上又甩不掉的年糕,黑点和黑点就像是写字时甩出去的墨点。

        其实也没有很高,但这是醉香楼的最高处了。

        老鸨站在晏生离和呼延万川的身后,她笑得更加谄媚了。在她眼里,面前的这两位贵公子,身份绝对不菲,无论是商也好官也罢,都能带着她的醉香楼更上一层。

        第六层,第七层……也不再只是梦了。

        她的粉蝶手绢像是一朵花,在她手里被玩弄着。蝴蝶在她手里仿佛是飞不出去的掌中物,在逃出去的下一刻就被抓回手掌心。

        “那二位,就先请,乖女子马上就来。”说完,她手里拿着蝴蝶,脚上踩着蝴蝶,拖着臃肿的身子,从第五层离开了。

        晏生离这才得到机会,能够好好看看这传说中的“第五层”到底是什么样。

        传说终归是传说,现实往往都和传说大相径庭。走上第五层,先是一个平台,能够俯瞰长安城的景色,可景色实在是不怎么样。

        再往里面走,就是一个又一个隔间。隔音很好,晏生离只觉得每个隔间里都有动静,但又听不到任何声音。

        走到最里面,是一个最大的隔间。呼延万川自然是一点也不客气,大方走了进去,而晏生离则跟在他身后。

        隔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张大床,床柱上还挂着丝帘。床边上就是一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还摆放着新鲜的水果。隔间里到处都放着花,那些花里撒了特殊的香。

        呼延万川和晏生离面对面坐着。屋子里实在是太香了,香到两人都皱起了眉头。

        “少爷,您的伤……”晏生离有些担忧地问。

        这满屋子来路不明的香,对于呼延万川的伤口又是一次伤害。不仅不利于愈合,还可能引发新的问题。

        这么说来,呼延万川确实觉得自从走进醉香楼之后,右肩膀的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可毕竟正事要紧,这种疼痛他还可以忍耐。

        呼延万川摇了摇头,告诉晏生离他没事。

        两人没坐一会儿,老鸨就带着两个女人走了进来。

        “二位公子,这两位美人可都是我们醉香楼的头牌。”说着,老鸨指了指她身边的两个女人。

        “花牡丹。”老鸨指了指左边那位。

        “月玲珑。”老鸨又指了指右边那位。

        没等呼延万川和晏生离开口,老鸨就又说:“就不打扰您二位的雅兴了。”说完,就离开了隔间,还“贴心”带上了门。

        等到老鸨离开隔间,花牡丹就坐到了呼延万川的边上,月玲珑则坐到了晏生离的边上。

        头牌就是头牌,都很机灵,也不先说话,只是倒酒。

        晏生离很少来这种地方,而每次来都是为了正事。虽然不是没来过,可每次他都很紧张。

        这种玩乐的氛围不适合他,他只适合严肃的、清冷的氛围。看着月玲珑给他倒酒,晏生离就满脸愁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呼延万川就好多了,毕竟是鼎鼎有名的福亲王,见多不怪,也能适应现在的状况。他看着花牡丹倒了满满一杯的酒,又给她自己也倒了满满一杯的酒。

        这种人精见识的太多了,又聪明又机灵,要真想套出什么话,不是容易的事情。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句俗语虽说用在这里不太合适,但确实现下呼延万川能想到的唯一适合此情此景的俗语了。

        他爽快地举起酒杯,对着花牡丹“敬”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酒杯倒转。

        花牡丹见到他这样,更加爽快地笑出了声。同样的,她也拿起酒杯,对着呼延万川“敬”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酒杯倒转。

        呼延万川笑了,这下有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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