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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寅时,洋钟里藏着的小鸟准时跳了出来,长长的指针指向了“肆”。

        夜色渐渐舒展开,从深不可测的黑色变成了蓝灰色。呼延万川在书桌前坐了半个晚上,起身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被放在了库房里很久的废弃物。他抖了抖“灰”,朝姜木那里望去。

        狼形姜木还躺在床上,好似要睡到世界毁灭。看来血液真的对于狼人有迷魂的作用,在对于狼人来说是禁地的皇家府邸里睡得这么香,换了旁人早被扒皮抽筋了。

        这个时间,晏生离应该已经在门口候着了,福亲王不上早朝,偶有需要向皇帝汇报的时候,急事在早朝前,可以缓一缓的事情就会放到午膳之后。把姜木带回王府这件事情,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所以要在早朝前入宫觐见。

        提早穿好的朝服,半夜过去变得更加贴身。

        对着铜镜整理好发际,戴上乌纱帽,接着穿上裘皮外挂。

        呼延万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久地盯着。这个面容消瘦,眼里失去光芒的人到底是谁。

        是谁也不重要了,模糊的铜镜本来就无法照射出真实的人。

        书桌上还有一杯冷掉的茶,他一饮而尽。这茶苦涩无比,已经失去了本来的味道。呼延万川瞬间清醒多了。

        一身清爽踏出门的时候,晏生离正如他所料,身着整齐站在他的面前。

        呼延万川往前迈了一步,直视着晏生离的眼睛。他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不一样,有着令人羡慕的光。

        他很羡慕,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就是晏生离。有着离开的自由。可这世上总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而晏生离的秘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不用跟着我入宫了,你在这里看着姜木,适时给他喂一些吃的和水。”呼延万川冷冷地说着,他从来不把自己的感情外露,“仔细着点,别让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发现。”

        “是,王爷。”晏生离在呼延万川面前比从前更加听话。

        呼延万川信任他,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二信任的人,他甚至都不太信任新帝。他知道哪怕不用嘱咐晏生离,他也会好好做事,可还是说了,说了便觉得安心了。

        雪依旧没完没了地下着。呼延万川转身离开的时候,晏生离走进了王爷的寝房。寝房一直维持着适度的温暖,也怪不得姜木昏睡到现在。

        真是有够幸福的。高大的晏生离站在雕花床前,看着狼形的姜木。明明是一只狼,还是一只体型并不小的狼,可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只狼,反而像是一只羊。

        毫无凶狠的感觉,只觉得是那种被欺负了就只会呆在原地默默哭出来的小孩。

        长相软软的,牙齿倒是狠戾。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咬王爷。常言道“无知者无畏”,可这家伙已经知道王爷的真实身份,还有胆量咬上去。

        晏生离越想越气,恨不得用钳子把姜木的獠牙给拔下来。他并不是没有这个胆量,既然姜木有胆咬王爷,那他也有胆拔下这家伙的獠牙。

        可他和面前这个野家伙不同,他有在乎的人。

        他从小跟着王爷长大,视母亲和王爷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姜木现在是个麻烦,可该如何处理这个麻烦,只有皇帝有权利抉择。

        他不想给王爷惹麻烦,但如果王爷需要他处理姜木,他在所不辞。

        被风雪浇灭的怒火,在温暖的寝房里又重燃。晏生离自以为经过多年习武生涯,他早就可以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一旦面对王爷相关的事情,他就无法控制自己。

        晏生离不满地看着姜木,后来就索性不看他。他背靠竖粱,冷眼看着那只有幸躺在王爷床上的狼。

        是一只蠢狼,也是一只幸运的狼。

        晏生离闭目养神,想着王爷现在应该在哪里。

        从偏房走到偏门,这时候轿子应该已经候着了。轿子里有刚灌好热水的汤婆子,这样从王府到皇宫的路上就不会太冷了。

        刚才看王爷的气色并不好,应该是一夜无眠吧,得守着姜木。那这段路就可以好好歇息了,能歇息一会儿算一会儿。

        应该想着给王爷找点吃的,这么冷的天需要吃一点热乎的。这又是他没有思虑周全的地方。

        夜里他带着王爷带血的衣服,从王府离开,走了很久才找到一条没有结冰的小河,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洗净那些冻在衣服上的血迹。

        洗了有多久,乌鸦鸣叫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盘旋了多久。

        等到洗净这些衣服,手心到小臂这段已经失去了知觉。晏生离抖了抖袖子,黑色的布料便盖住了他暴露的皮肤。

        晏生离走路没有声音,就连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也很浅,不消一会儿便会被盖住。

        雪夜中,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安静地飘走。等走到王府的外墙,晏生离便使用了他的轻功。飞身一跃,转眼便进了王府。

        只有他有这个本事,而别人如果想要使用这种方式进来,在纵身跃下的那个瞬间就会葬身他的刀下。

        自己值得王爷的信任,晏生离这么想着。

        他把王爷的衣服晾在了自己的小房间里。衣服被他洗得很干净,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在暖光下,晏生离坐在床边,看着王爷的衣服,竟生得温馨感。

        真是奇怪呐,越来越不懂自己了。晏生离的眼睛并没有聚焦,他如痴如醉地看着那平展开被挂起来的衣服。

        那碗没有送进去的红糖生姜水依旧在桌子上放着。

        也许他懂,只是他并不想从雪层里挖掘出他的心。

        小房间很温暖,暖到晏生离渐渐倒在了床上。一点一点,像是从雪中笑着走来的王爷,再一起走进温暖的光里。

        他睡着了,睡得很香。

        从小习武的原因,让晏生离无论有多疲劳,都能按时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天色渐渐亮了,他换掉被雪浸湿又干掉的衣服,洗漱梳发,然后带着他的佩刀如往常一样站在王爷的房门前。

        这是他们的默契。在有要紧事的时候,王爷会在早朝前入宫觐见,若无要紧事,王爷便会多睡一会儿,等到天再亮一些的时候再起来,那晏生离便会带着热腾腾的早点过来。

        即便早已知道,今天王爷不会让他跟着一起入宫,可晏生离还总是有幻想。他不想和面前这个野家伙待在一起,让他面对着伤害王爷的人,这实在是太痛苦了。

        在王爷拒绝他的时候,晏生离其实是有些不开心的。保险的方式确实是让他留在府里看着姜木,可让王爷自己进宫,他总是不放心。

        虽然这不放心也是多余的。

        如猪酣的响声把晏生离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是姜木这只“猪”发出来的声音。

        晏生离不是不满,而是很不满,非常不满,不满到想把姜木打一顿。

        为了王爷,为了王爷,为了王爷,晏生离默念了三遍。

        说实在的,这狼醒了之后竟然有些吓人。从人形变成了狼形,也无法再说人话了。在姜木想要开口嚎叫的时候,晏生离眼疾手快捏住了姜木的嘴。

        “别出声。出声了我就把你炖了吃肉。”晏生离目光锐利,压低声音威胁姜木,“听懂了没有?听懂了就眨眨眼。”

        这狼眼睛也奇怪,一点也不恶狠狠的,反倒和海一样。晏生离跟着王爷走南闯北,见过漂亮的大海。姜木的蓝眼睛,就和大海一样。

        咬人的时候倒是勇气可嘉,现在就乖顺得不行。姜木眨了眨眼睛,大海卷起一层波浪又退下。

        晏生离慢慢松开紧握住姜木嘴巴的手,仍然很警惕,时刻准备在姜木不听话的时候,重新控制住他。

        可姜木乖乖的,不发出一点声音。

        倒是挺会伏低做小,晏生离“哼”了一声,复又耐着性子问他:“要不要喝水?要喝水就眨眨眼睛。”

        蓝眼睛看着晏生离,连着眨了两下。

        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寝房里只有冷茶水了,晏生离也根本不想为了姜木再冒险出去拿水。

        “喝不喝茶的?”晏生离又问。

        姜木就这么看着晏生离,越来越像待宰的羔羊,一直到晏生离马上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才缓缓眨了眨眼睛。

        事实是,他不爱喝茶,但是他不敢说。

        因为怕把茶水洒在床上,晏生离索性就掰着姜木的狼嘴,灌一点茶水,再灌一点茶水。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喝饱,是想接着喝还是不喝了,直接就把茶壶里的茶全部灌了进去。

        最后捏住姜木的嘴,确保他把所有的茶水都喝下了肚。

        晏生离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狼不像是狼,人也不像是人,看上去确实有一点威胁,但威胁又不是很大。

        若是被百姓知道了狼人是真实存在的,那绝对会引起恐慌,哪怕再多解释狼人并不会主动伤人。人心难测,人心惶惶。

        真是个大麻烦。

        可这大麻烦也不像是很聪明的样子,让他不叫就不叫了,就这么眨巴眼睛看着晏生离。

        晏生离抿了抿嘴,说:“饿也没办法,先忍着,等王爷回来了再说。”

        野家伙又眨了眨眼睛。

        与此同时,呼延万川也眨了眨眼睛。

        到底是不习惯坐轿子,一点也没有骑马稳当。等到轿夫把呼延万川送到东偏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那匹行了万里的马。

        轿夫自觉地抬着轿子走了,而东偏门的守卫见到来人是福亲王,便更加自觉地给他开了门。

        皇宫里比王府还要安静。呼延万川行色匆匆,在微弱的朝阳光下快步疾走。稍微来迟了一些,就怕皇兄有不满。虽然呼延万川知道他的皇兄并不会对他有不满。

        风呼啸地吹着,呼延万川的长发飞扬。雪地里唯一的一行脚印便是他的,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这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一人。

        等走到养心殿的时候,掌事公公已经候着他了。

        见过福亲王,行了礼,默默打开门,等到呼延万川走进去之后,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默默关上门。

        皇帝正在批奏折,知道是呼延万川来了,头也不抬。

        “不用行礼了,说了多少次,知道自己膝盖不好,也不好好护着。”皇帝说。他的声音和呼延万川的声音不同,是带着感情的,可带着什么感情,背后又是什么心情,他说不好。

        呼延万川并不怕他的皇兄、当今的圣上,他只是怀着一颗敬畏之心。

        来之前的路上已经组织好了语言,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更是无法隐瞒。一五一十,慢慢地,缓缓地,全部告诉了皇帝。

        李濂说的是真的,他的胞兄李汜确实在家里养了狼娃娃。已经从后山捉了狼人姜木,带回了王府,晏生离正在看着他。而长安城里到底怎么传出狼人传闻的,现在还没有查到。

        皇帝仍旧没有抬头,他批完了一本奏折,扔到一边,再拿出另一本。

        “狼娃娃先养着,现在局势还未稳定,就委屈养在你府里了。”皇帝并没有在语言中表露他的情绪,只是说了他的决定,而他的决定就是皇旨。

        “是。”呼延万川说。

        “那些莫须有的传闻,还得拜托你查了。天儿这么冷,还是要注意身体。”皇帝说。这又是一道旨意,同时也是逐客令。

        “是。多谢皇兄关心。臣弟先行告退。”说罢,呼延万川行了礼,像是从未来过养心殿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掌事公公在呼延万川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封信塞到他的怀里,同时一句“失礼了”像是一阵烟一般在他的耳边飘过。

        卯时,旭日东升,光耀大地。

        呼延万川站在皇宫广阔的砖石地面上,看着拥有无限活力的朝阳一点一点升起。雪停了,雪将要化了。

        早朝马上就要开始了,呼延万川和皇帝都不想让那些大臣们看到从来不涉朝政的福亲王出现在皇宫里,还是在早朝之前。

        他走了偏道,那里找不到阳光,只有阳光背后的阴影。

        雪在慢慢融化,太阳出现了,却更加冷了。

        走进来的时候用了没多久,可是要走出皇宫的时候,呼延万川却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又没吃东西,饥肠辘辘,心中生得万分的委屈。

        他本就不想当什么王爷,如果可以选择,他想要去种地。当一个农夫,有一位妻子,再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把所有的爱都给予它。一亩三分地,看朝阳起,看夕阳落。

        可这只是幻想罢了,美好又无用的幻想。

        现下他四面楚歌,无法抽身,而且抽身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哪怕退一步,他的二哥正在边疆征战沙场,让他去替也可以。二哥有福晋和女儿,和他不一样,是心中有牵挂的人。

        母亲……母后皇太后,也不是他一人的母亲。宫里人多眼杂,再绕去慈宁宫,属实不安全。

        若是有朝一日能够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也算是了却夙愿。母亲还有孝顺尊敬她的皇兄,还有二哥,还有她的孙子孙女。

        也是想想罢。二哥是皇太贵妃的孩子,皇太贵妃出生低微,他们三个阿哥从小就不对付。二哥选择常年戍边远离朝政,就是不想见到他俩吧。

        呼延万川叹气又叹气,直到坐上轿子,抱着已经冷掉的汤婆子,一脸不爽。又冷又饿,饥肠辘辘,还不开心。

        是从小被母亲养在身边的小皇子,是比两位哥哥更加受宠的小皇子,是没怎么吃过苦头的小皇子。哪怕现在长大了,成长期留下的印记依然无法磨灭。

        有小性子,要别人宠,还不喜欢输。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成熟的时候很成熟,幼稚的时候很幼稚。

        皇帝又如何,在闹脾气的呼延万川眼里,他只不过是同胞兄长而已,该生气的时候就生气。不理人的时候,把好吃的送到府上也不理。

        理智的时候,皇帝只是皇帝,是掌握生死大权的皇帝。是令人尊敬的,有距离感的皇帝。

        皇兄说过,他是捂不化的冰块,冷的时候他更冷,用温热的手心想要捂热,却总是会被粘下一层皮。

        母后也常催促他娶妻,可若不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还有什么意义。不想娶妻,纳妾就更不用提了,也不是喜欢小孩的人。孑然一身也不是什么坏事,甲胄在身就说明有软肋,就会被更加限制,更加没有自由。

        无所谓那些情啊爱啊,遇上了若是有缘那就是天赐,无缘那则是平常。指婚,先帝都没有指婚,做哥哥的就更没法了。

        男啊女啊情啊爱啊,比昨夜的雪还要纷扰。

        这轿子虽然坐得不舒服,可也还算稳当。轿帘并没有那么厚实,艳阳的光分了一些给他。拿出袖子里藏着的信,薄薄的一封。

        拆开来里头只有一张更加薄的纸,是皇兄的笔迹,他的字永远都这么好看,是呼延万川哪怕熬着夜不睡觉再怎么练也无法练成的。

        ——十里胡同醉香楼,再查李汜。

        就这么短短几个字,是没有办法在养心殿说的。贴身的奴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只有掌事公公可以信任。

        呼延万川再把纸叠好,放进信封,再藏进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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