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八章 失踪的四皇妹婉华
气候惊蛰,动植复苏。镂雕朱漆的小窗外,梅枝舒展,花绽红黄。玉兰枝上,青鸟欢鸣,捉对成双,已是春意盎然时候。
新婚不久的婉华公主,眉眼之间荡漾着幸福的笑靥,正对镜梳妆。镜中的美人云髻高绾,靥辅承权。玲珑如玉雕的小鼻梁,舒缓而自然,挺拔而流畅。
那个身形伟岸,气质轩朗的武状元,发如青霜,剑眉飞扬。丹唇微笑,星目含情,正从身后轻轻揽住她的盈握纤腰,贴着她的耳边,仿佛在悄悄倾诉着别后的相思情话。
她沉浸在与夫婿之间无限的遐思里,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笑一嗔,他的点点滴滴,宛然春风化雨,丝丝缠绵,滥觞了甜蜜的回忆。
等他凯旋而归,与他温柔以对;等他别后团圆,与他岁岁年年。等他耳鬓厮磨,与他兰桂芬芳。她以为,从青丝到白头,早已注定相守一生。
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她倾心爱恋的武状元,那个高大轩朗,剑眉飞扬,星目含情的凌绍伯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有人说伤心至极的人没有眼泪。婉华的泪滴在心上,合着泣血的悲酸,合着亘古的哀恸,合着曾经的山盟海誓,渐渐凝结在三生石畔,化成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玉雕冰花。
富丽堂皇的状元府,三月前大婚喜庆的旖旎风光,还没有完全褪去。
她面无表情,缓缓打量着喜床上龙凤呈祥的大红绣缎,镶着子孙万代流苏边的双喜字二人枕。婉华公主只觉万念俱灰,心如止水。
撤下百鸟朝凤云霞五色云纹大婚服,换上一袭玉兰白拖尾拽地长裙,她默默走出状元府邸。
一弯残月,将婉华公主妙曼的身姿,长长地拖在洁白的御街上。
回首,廊柱上挂着一对猩红宫灯的状元府大门。她怅然驻足,仿佛是向她曾经深深爱恋的夫婿凌绍伯,作了最后一次长情的吻别。
如钩的残月刹那间隠向云端,乌云翻滚,天地惨愁。从那九天之上,飘下鹅毛大雪,恰似杨柳飞花,扯棉裹絮。天地之间,霎时银装素裹。金陵街头连绵鳞次的楼肆,错落有致的矮乔高树,远处的山川河流,长街小路,瞬间淹没在这片粉妆玉彻的婆娑世界里。
京国二月的夜雪,淹没了她一袭银衫飒飒的婀娜身姿,也带走了她一怀生离死别的哀恸。
有人说,她死于这场风雪里,也有人说,她或许归隐了佛门,了此残生去也。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四皇妹婉华公主的影子。
王爷兰成脸上挂着泪珠,心痛的说不出话来。书房里一片压抑的静寂,只听得王妃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许久,许久。鸿阁老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那,是说凌状元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没有人知道。”
“那,王爷您赠予凌状元的那枚紫玉,究竟落向何处呢?还是湮灭于那场战争的荒丘孤冢?”
“也没有人知道。”
又是长长的叹息和沉默。
“王爷,王妃。有句话,不知老臣当不当讲。”
兰成想也没想,开口回道:“鸿阁老,我们知道您要说什么。可是,二十年来,我内心深处,始终放不下凌状元和他新婚不久的夫人婉华四皇妹。他们的境遇太凄惨,让我太揪心。要不然,我家心怡,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这般光景。”
“小公子李慕白毕竟与心怡郡主,两情相悦呀。如今郡主已是怀有身孕,我们两家都拖不起!”
如此一来二去,时间拖延既久。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尚书府那边久不见鸿阁老归来,料定大事不妙,也许真的不是,象他当初想象的那般简单。于是李云阁当机立断,就用三尺棕绳捆了小公子,偕同夫人柳氏一起来到了城王府。
小公子倒捆着双臂,进得门来,二话没说,突然“扑通”一声,就跪倒在王妃脚下,生生压抑着哭腔,真诚诉道:“王爷,王妃在上,请接受罪臣李慕白诚挚的歉意。
自夏至节那夜,小郡主兰心怡,不幸身坠秦淮河滔天巨浪,我实在是偶然路过,并不知她尊贵身份。当初急救过程,亦是无意冒犯芳泽。
后来亦是偶然相遇于兰花庵,被她的绰约风姿,芝兰人品,和高雅的学识所倾倒。唱和之间,情到深处,身不由己,以致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蠢事。
我们俩的婚事,无论成与不成,对于心怡,完全出于一片倾心爱慕,绝无登徒浪子之心。
今夜冒昧来王府请罪,一为表白志向,二为以证郡主清白。假若王爷王妃不能原谅,我即便为她舍弃卑贱的生命,至死无悔。请王爷尽管责罚,李慕白绝无半点怨言。”
小公子说完这段话,低下从不轻易折服的头颅,深深伏倒尘埃,只待王爷杖刑加身。
李云阁李大人,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根把粗的三尺马鞭,单膝跪地,双手递与王爷兰成,将头一扭,老泪纵横:“王爷请恕罪臣教子无方。我父子二人甘愿受罚,但千万不要再去归罪于小郡主。”
王妃听了李慕白一番声泪俱下的表白,既无奈又心疼。突然心下一软,附身抱着小公子肩头,泪流满面:“慕白,慕白,你这傻孩儿,你让母妃还如何怪罪?”
这就算认下了?
一旁的鸿阁老见了这番情境,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狎笑。心中暗道,李云阁你个老狐狸,也就你能演出这样的苦肉计啦。
王爷兰成伸手拉起小公子,道声:“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何苦还要彼此为难。”
再说落脚“聚鲜馆”的三宝郎被店小二一顿推搡,“噗嗤”一声跌出门外,一头撞在一位俊逸英朗的少年书生怀里。但见此人骨骼清奇,眉目如画,举手投足之间,意气风发。更是羞愧难当,一叠声地赔礼道歉。
这位书生不是别人,正是金成府衙推事,李昂的三公子李晟。一应一答之间,见眼前这位又瘸又丑的年轻人,虽然五官狰狞可怖,谈吐却是颇为儒雅高致。
俗言,海水不可斗量,贵人不可貌相。心中遂起了三分怜悯爱惜之意,于是不顾一干食客异样的注视,就请三宝郎吃了一顿“鱼咬羊”大餐。
两年前的秋天,三宝郎于金城城郊李推事府上,见过李晟几面,只是今天这幅尊容,料想李晟是万不可能认出他来了。三宝郎落魄之时,遇着故知李晟,也就不再推脱,实实在在一顿大快朵颐。
餐毕,李晟命人泡上一壶本地“云雾茗”茶,二人一边啜饮,一边偶尔闲聊几句。
“兄弟,听阁下谈吐,亦是圣门中人,一时落魄,也不必太过灰心。”
三宝郎诺诺。
“兄弟,不知来自何方,又欲去哪里?”
三宝郎本想实话实说,欲去金城。又担心李晟正是金城坐地,生怕对方生疑,就随口搪塞道:“四海飘蓬之人,上无片瓦以挡寒,下无锥地以立足,我也不知何处归宿。”
李晟叹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有些事,身不由己。假若兄台无处可去,不妨随我去金陵一趟。哪里富贵云集,遍地机遇,朝贫暮富也是常有的事。”
三宝郎心想,也是。如今即便去的金城,那里战事早已平稳,亦无用武之地。遂快然应道:“也好。不过目下这般窘迫,怕是去到京城,也不过混迹沟渠,枉作那市井乞讨之辈。”
李晟慨然动色,道:“哎,我这里还有些小钱,且助你开间茶馆,也胜似那浪迹江湖稳妥。”
言毕,掏出一锭白银,足足有五十两:“怎么,够你兄台花个一年半载了。”
三宝郎感恩不尽,惨然回道:“小公子仗义疏财,阴德深隆,未来龙骧麟振,积厚流光,必有大福报也。”
李晟不以为然,只当是奉承之语,开口浪笑道:“阁下莫非是金城随军参谋三宝郎先生也?”
三宝郎大吃一惊,面上不露声色:“小公子说的三宝郎又是哪个?”
“这话扯起来就远了,两年前,鄙人有幸一睹三宝郎先生风采,见识了他精深幽玄的道艺修为。家父每每谈起,未尝不敬佩有嘉。那都是惊世骇俗,转天命移造化,大手笔也。”
李晟此语,在今天的三宝郎听来,不啻拨云见日,胜却赐他良田百顷,骏马高官。无心之赞,重新燃起他内心仅存的一线斗志。
二人结伴同行,取道金陵,一路无话。
又是半月时光,就来到了天子脚下,圣都金陵。
“小公子,到了我们该分手的时候了。感谢您的慷慨救助,如今有了您这些救命的银钱,我也免了露宿街头之苦。看看异日照那合适的地段,谋一个吃饭的立身之处。小公子,兄弟祝您前程似锦,宏图远振。这里就此别过。”
李晟抱拳施礼,道声:“兄台珍重,切勿自暴自弃。”
三宝郎赶紧回道:“小公子珍重。在下谨记,谨记。”
二人于紫石桥头依依话别。
此时天色已晚,三宝郎漫步街头,不知不觉,走到一处荒废许久的高门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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