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廿九,操劳一年的柳大人终于迎来了难得的休沐。
他却如往常一般星夜起身,于南窗下燃一支秀气的蜡烛,伏案提笔,批着从衙门带回的公文。
待到烛火燃尽,月明也就到了。
因林府原是月明的家,为免有人认出她,洗芙给她抹上赭黄的鸦粉,遮住了原本莹白的肤色,又将她的眉描宽画阔,两人捯饬了大半天,终于将月明的脸画得一片狼藉,再辨不出原本的模样,才心满意足放她出门。
临上马车时,洗芙还特意叮嘱,他日若还有这样的差事,她很愿意效劳。
柳昭与月明在辚辚的马车里相对而坐,他素来好洁,月明偏扮上这个宛如二十天没洗过脸的装,他只好闭上眼不去看。
月明偏会错了意。这些天来她发现柳昭穿得较常人更厚实,今日早在柳府就发觉他有些咳嗽,必然是身体染恙,现下皱眉闭眼,想必十分不适。
他在病中还帮着自己查大哥的事,月明想到这里,心中感慨万千。
也不管年节里大夫主动问诊的忌讳了,关切道:“柳大人身子不适?”
柳昭满脑子还是早晨未批完的公务,没管她问的什么,便点点头。
月明关心更甚:“柳大人可要早日就诊,须知多少大病症都是从小病上起的。”
她说完便觉得年节下的说出这话不妥,见柳昭不理论,放下心,复问:
“柳大人若信得过,我可先为大人诊治,等办完事,再令白安小哥同我一起回济善堂开方取药,如何?”
不回答便是默许了。
月明观其气色,面色晄白,畏寒喜暖,是虚寒之相。
她又准备替柳昭把脉,刚搭上他的手腕,柳昭却陡然睁眼,触到烧红的炭火般将手抽走,敛容道:“你做什么?”
月明看他的反应,有些不解:“诊脉。”
又疑惑道:“柳大人从未诊过脉?”
“诊脉?”
“是,看大人似乎较常人更畏寒些,脸色有些虚寒,当早做调养。”
月明现在的面容实在不堪入眼,柳昭整整衣襟,端坐闭眼,道:“回去再说吧,不急在这一时。”
言谈间,白安勒马,林府已在眼前了。
月明拿着礼品慢慢下车,不由在门口驻足多看了两眼,自幼时离京,到如今已近十年了。
林府依然雄浑气派,但细看这些景致似乎不如记忆中的光鲜。
月明的父亲林衡也曾在前朝做官,后闻今上江渊起事,弃官来奔,本朝立国后,林衡深得武德帝信任,官至太子太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但他这一生看似光鲜,却也凄凉,儿时丧父,中年丧妻,到后来又连丧两子,只余下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还不知下落。
就好比今日柳昭来访,因林太傅未续弦,家中无有主母,便是林家二姑娘林秋主事。
月明跟在后头悄悄看着林秋,她如今生得柳眉杏眼,亭亭玉立,待人接物进退合仪,与她印象中娇滴滴的样子大不相同,只一颦一笑间尚存几分幼时的模样。
她没认出月明,只引了柳昭去了林衡书房,又吩咐一个小厮带白安与月明歇息玩耍。
柳昭今日来送礼多半是与林烨的情分,与林衡不会寒暄太久。因此时间格外有限。
月明便问那小厮:“这位小哥,先时我随我家大人在浙东时,去台州营玩耍,林将军有一位随从唤作小满哥的,同我十分要好,他如今可还在林府当差?”
这小厮同他们原也不熟,正不知如何招待,听如此说,忙道:
“在呢在呢,两年前同大将军回来的,他家就在这巷子后头,我带你们去找。”
说罢忙忙的引着他二人往巷子深处去了。
到了门口,月明笑道:“多谢小哥相引,若还有旁的事要忙,便不必管我们了。”
那小厮乐得自在,兴高采烈的去了。
月明让白安在门口守着,自己进了门。见院中有一妇人抱着孩子,月明猜测是小满哥的妻子,忙摸出一枚装着笔锭如意锞子的精致荷包塞给那孩子,只道自己是小满哥的故友。
那妇人十分欢喜,令其坐了,自己去唤小满哥出来,又装出各色糕饼果子方,极力邀她品尝。
月明见她往内室去了才开口:“小满哥,眼下我……”
“四姑娘!”小满哥自来到院中便端详月明良久,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直到月明开口才将她认出来,心中难掩激动,又问:
“姑娘欸,两年不见,怎么打扮成这副样子来了?老爷他知不知……”
月明打断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
“眼下我有一桩事要问你,事关我大哥,时间紧迫,来不及同你解释,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要多言,好吗?”
小满哥听说事关林烨,忙住了嘴,又见月明说的认真,不由坐直了身子,将两手端正的放在膝上,点点头:“四姑娘,你问吧。”
“两年前,我走后军医是否按着我的药方给大哥抓药?”
小满哥想了想,说:“约莫是您走了一个月之后,换了一味药,好像是什么草,我亦记不太清了……”
月明忙问:“可是蕗草?”
“对对对!就是这个,军医说这本是极常见的药材,故而未备多少,不知为何后来突然就买不到了。”
“换成了什么药?”
小满哥十分为难,绞尽脑汁终于答道:“只记得换成了黄岑和一个什么白什么背,总之名字怪得很,后来我们还拿那黄岑泡酒呢,您别说,那酒确实……”
月明见他扯远了,打断道:“黄岑和白背叶根。”
小满哥点头如啄米:“是是是,就是这个名儿。”
“两位小哥。”外头传来小厮的声音,“你家柳大人要走啦!”
月明忙起身,低声道:“小满哥,今日之事切不可告诉旁人。”
小满哥答应着,跟到了门口,目送她走远了。
马车一动,柳昭便随口问道:“打听到了什么?”
月明眼中慢慢凝起寒霜,沉吟道:“两年前,我离开军营后,军医换了药。”
柳昭神色亦是一凝:“那军医有问题?”
月明摇摇头:
“不,他是因为买不到蕗草才以药性相似的药替代,又增加了解热之药,问题不在他,而在于这蕗草原本是十分常见的药材,不应当出现紧缺的情形。”
她注视着柳昭的双眼,缓缓道:“柳大人是否还记得那一年衢州府的水患?”
柳昭咳嗽一声,点头——
自然记得,他的寒疾便是那时候落下的。
“洪水之后最易滋生疫病,炙蕗草则多被用在防疫治疫的药方中。”
月明这样一说,他就全想起来了。
当年洪水之后,官府分发防疫药材,两三天后,发现全衢州府的炙蕗草都售空了。
炙蕗草顾名思义便是由蕗草与蜂蜜炒炙而成,炙蕗草售空,源头还是因为各家药铺没了蕗草。
这原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突然之间售空,必定是有人蓄意囤积,待其价格水涨船高,再拿来出售。
这一查,便查到了郑氏熟药所的头上,巧了,主谋郑士载便是宫里的医正郑玄的大伯。故纵然郑玄在太医院勤勤恳恳,医术人品都为人称道,因为这桩事,再没能升上院判。
那一年的衢州府,说上一句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洪水冲毁了堤坝,民田被淹,百姓没了饭吃,柳昭一上任便见证了人相食的惨象。
郑士载却在此时囤积药材,待价而沽,一时之间,民怨沸腾,官府唯恐激起民变,故而略作审问,便将其斩首。
如今看来,郑士载囤积蕗草,却不一定是为了端午汛。
柳昭目色深沉,问月明道:“那军医是何时换了药?”
月明在心中略作计算,答:“二月左右。”
两人目光交接,心下已经了然。
端午汛期为五月至七月,若是针对汛期,为何二月蕗草就紧缺起来?
况且蕗草虽然价贱,但收购这么多蕗草必然需要大量现银,小小一家药所哪里来这么多现银倒腾?
若是收购了蕗草,端午汛期未发生水患又待如何呢?
一层一层剥开看去,其中的答案令月明心惊。
马车缓缓停住,柳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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