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何七引着月明进入一顶小帐，因江枫反复叮嘱为林大夫备热水，故军中虽多有不便，月明还是得以换下湿衣，沐浴驱寒。
江枫此人是无礼了些，心却不错，月明想。
这些年随着袁仲东奔西走，早治好了择席的毛病，兼之舟车劳顿，耗神费力，又洗了个热水澡，这夜她一沾枕头便入了梦。
“他们都不喜欢我，只有大哥对我好，我跟着你，去浙东。”
“阿和，大哥去浙东是要平海寇，守国门，艰苦非常，你一个小姑娘，怕不怕吃苦？”
“我不怕！我去军营，学医术，济世救民，完成三哥未尽之志。”
“好！不怕吃苦，不愧是我林烨的妹妹。”
梦中一切如旧，天朗气清，晴空十里，桃花缀满枝头。自己还是那个一脸倔强的小姑娘，大哥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
不知为何，月明如看客般发出一句这样的喟叹。
大哥离世已有两年，即便在梦中她也记得清楚。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披着风雪纵马赶回，浙东极少下雪，那一年的雪却下得特别大。见到大哥时，她的头发、眉毛都挂着霜，手指已然无法屈伸，自己却浑然不觉。
是狼毒。
“大哥，我如今跟袁老先生学到了不少本事，你撑住，我……我定能找出法子治好你。”
“好好好，阿和焚膏继晷，日日埋在医书药典之中，如此诚心，上天有眼，定会叫你寻得良药。”
大哥又看她一眼，眉眼含笑：“或者你今日睡一觉，梦中便有仙人授你仙方。”
上天有眼，她终于琢磨出一个药方，大哥日日好转，她便放心离开。
谁料一年后竟接到大哥病逝的消息。
怎么会呢？她想，这是真的吗？若不是真的，方叔的印鉴，容姨的书信又清晰地摆在眼前。
大哥明明好转了，或者是大哥根本无事，不过是思念幺妹，想诓她回家，是了，是了，大哥贯爱诓她，当日在病中亦不忘玩笑，编些神仙鬼怪的笑话来讲……
又或者是大哥的病根本未好，怕她忧心，不对，不对，脉象是不会骗人的。
月明一路都将信将疑，兴许我一回去，大哥就闪出来，说：“上当了吧？”她这样想，直至快到家时，被军中的白幡刺痛了眼，依旧打马向前，要回家看个究竟。
不撞南墙不回头。大哥说，你这样很好，能成事。
她最终没有见到大哥的棺椁。
“京里来人了，林将军的遗骨要葬入祖坟，他说待阿和来了，为他在青云山顶立一方衣冠冢，让他看着东海，此生海寇未平，若不如此，死难瞑目。”
这时，月明的眼泪就落下来了，一大颗一大颗的，剜心蚀骨的痛，都融在这眼泪里。
月明忽而觉得吵闹，听说什么药不对，什么药没有……什么药用得不对？她循着声音过去，睁开眼睛，泪水已濡湿了枕头。
晨光熹微，让雪一映，倒像已经大亮了。梦中的那声音并不远，是几个军医在帐外争辩。
“狼毒霸道，这刺黄莲本身即有毒性，断不能用。”那老军医已是争得面红耳赤。
“是极是极，即便袁老大夫要用以毒攻毒之法，也不能用在那一位身上。”说话的人眼神躲闪，说到后半句时将“那一位”三个字拖得长长的，又以手指中军帐方向，显然有未尽之言。
月明在帐中听着有趣，忙出来问：“哦？大将军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那医者此时却噤了声。月明清早便讨了个没趣儿，好没意思，转身欲走，迎面撞上一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正是江枫。
“二位”，他拱手一揖，师徒二人还礼，“此番多亏二位妙手，我二哥正是当朝太子江云谏，我是当今圣上第九子，江云风。”
不待二人回答，他又道：“无甚好隐瞒的，只因在军中只管称军衔，不论皇子庶民，故未及时相告。”
袁仲大笑一声：“好，军中既不论皇子庶民，我医家瞧病亦不管尊卑贵贱，皇子庶民皆是一样的治法。”
那老军医面露难色：“只是，这药方中有一味白蔹，我等行医数十年，竟都不曾听说过，更不认得。现下袁老大夫带来的药只剩两副，又要到哪里去寻这白蔹呢？”
“这也不难。”一直沉默的月明忽然开口，“北地应当也有白蔹，果期正在十月，只是如今被冰雪覆盖，需费些力气寻找。”
说罢又看向江枫：“那白蔹多生于峭壁，我看诸位军医都不像有功夫在身的，还请江副将派些将士随我一同寻找。”
江枫应声是，随即离开。军医们心知已无甚可忙，便也散了。月明才将袁仲请入帐中，低声道：“师父的药方我看了，恐怕此方并不能解了狼毒。”
袁仲狐疑：“哦？你试过？”
“将此方中刺黄连替换为三颗针便是了。”
月明想到那深入骨髓的痛，不由攥紧拳头，“伤者用过此方后，起初颇有成效，最后却还是去世了。”
“你是否想过，或许伤者去世，并非因为狼毒？”
是否想过？当然不敢想，不是狼毒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当日不留下待大哥好全了再走？
明明有一次，随师父游历至台州，为什么不去看看大哥？
来日方长，那时她总以为，来日方长，无论什么时候，她回来，大哥总会在家里等着她。
“因我疑心自己医术不精，伤者去世后……颇为自责，又未见到遗骨，不敢确认。亦不敢去想，不敢去问。”
月明终是未能忍住，低低啜泣起来。
一双手抚上她的头顶，“月明啊，逝者已矣，你大哥若见你如此，该多心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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