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生病了
一九七七年,春。
倒春寒冻得人指尖发凉。
南方的春阴冷湿凉,全凭一股子‘抖劲’撑着。
自打开春,淅沥沥的小雨,断断续续下个没完没了,仿佛要将一年的雨水都积攒在这一个季节里了。
村里,除了砌了石头和青砖的地方,处处泥泞不堪。
清早,又是灰蒙蒙的一片,放眼张望,看不得多远。然而近处,已经炊烟缠在灰朦胧间袅袅四散,起早贪黑,不过如此了。
外屋传来张家大嫂陈美凤那大嗓门子叫喊:“张四妹你要睡到什么时候?都要嫁人了还想偷懒是吗——!”
嫁人?
那两个字实在刺耳,宽敞得有些空荡的房间内,进门对着的就是张泛旧的木床,木床上靠里鼓起一个包,声音专进来后,鼓包动了动。
张玲头晕目眩,却仍被那两个字给刺得一阵烦闷,咬着牙勉强从木床上撑坐起来。
最近村里逐渐放大的流言蜚语,还字字在耳。
说她父母早亡命不好,说她克爹妈,说她在哥哥之前早早订了婚给家里带来不详,说她被王家退婚了就是弃妇……
留言难听,都是往她心里扎的刀子。
她颤抖了一下,支撑不住又颤着要倒回去,就听到门‘嘎吱’地响了。
那边传来声音:“怎么起来了?”
声音很温柔,轻轻软软宛如那拂面而来的晚风,颇有些大家闺秀的意味,与大嫂那大嗓门孑然相反。
放在农村里,却显得有些突兀。
但却说不出的好听。
张玲迷迷糊糊有些力不支倒躺了回去,可脑瓜子里响着大嫂那凶恶的话,身体被驱使干活的畏惧,使得她精神紧绷,身体僵硬。
仿佛即便带着病不起来干活仍是极大的罪过。
双眼迷着水雾睁着没有阖上,视线追随着进房的人影。
那是她三嫂,未来的三嫂。
三嫂只和她三哥定了亲,还没结婚。
“……嫂,我喉疼。”她看了一会,带着呜咽的撒娇,像只受了伤的小兽,特别需要人疼。
她平时这不样的,但三嫂待她跟阿妈一样好,病得糊里糊涂那一点儿小女心思的娇气,就不自觉冒出来了。
林清将碗摆桌面,双臂一张,将笨重的四方桌给连腿一起搬了起来,往床头边挪。
这刚放下就听到床上小姑娘呜咽,她低头看过去。
满脸都是宠爱与耐心,“发着烧呢,是会难受的。”
她轻声细语,手上的动作没停,“要不先起来把药吃了再睡?”
药?
张玲迷迷糊糊,疑惑地看着她三嫂,她这才生病,三嫂咋就有药了?
再说,看病买药很贵的。
“上回到县里顺手买的。”林清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用她问就给她解惑了。
语气轻缓,说得自然,“只是备用药,预防万一。”所以很少。
将药摆桌面上,小心地将包了好几层的四方纸拆开,露出了里面几粒白色、带颜色的大小不太一样的药粒。
这年头,西药珍惜,且很贵。
谁家感冒发烧不是熬点草药发个汗就行了,还用得上这么珍贵的西药?
这么想着,张玲就有些急了,“我没事用不了……嫂,你留着。”
撑着要起来,林清赶紧放下手上的碗,过去搀扶。
“都病迷糊了还惦记这个。”林清哭笑不得。
“你半夜起烧,都吃过一回了。”也不在乎这次。
现在烧退了些,可还断断续续的低烧,一个不注意又烧起来可不是小事。
吃过一回了?张玲头上顶了两个问号。
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坐靠好,看到桌面除了药还有碗,和别的东西。
“嫂?”她目光落在冒着腾腾白气的碗里,那是放了不少料的白米粥!
碗边摆着方才拆开的药。
不管是药,还是放了料的白米粥,哪一样都彰显着稀少和昂贵。
只是,生个小病而已。
从小到大,生病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张玲鼻头发酸,眼角湿热,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看也这个模样,林清眼底流露出一丝的愧疚之意。
低下头,‘嘎吱’一声拉过松动的板凳,两脚一撑就坐稳了。转身将碗挪了过来,温着声,“要我喂你不?”
吓得正是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张玲一个激灵,笨重地转身坐向床沿边,面对桌子,一脸乖巧又惊恐。
多大个人了她哪敢让人喂?
低头瞅了一眼满满一碗的粥,香气扑鼻。
小鼻尖动了动,张玲忍不住咽了咽,又馋又心疼向桌边的林清。
“嫂,这得用多少料啊。”里头还全是白花花的香米没有掺杂一丝杂粮糠糊。
藏不住的感慨,又担心,“一会让大嫂二嫂知道了,得生气了。”
那两个,骂起人来,可凶了。张玲常年被那两个嫂子的骂声支配得有些心理阴影。
倒是林清,不以为然。
伸手帮她拉过泛旧的被褥,将人半裹着,不甚在意回道,“没事,吃吧。”
这小姑子半夜发起烧来,也幸好她备有药预防万一。
想到这个,林清看了一眼那小四方纸上的几粒药,寻思着一会得到县里一趟才行。
张玲又吸吸鼻子,生病的难受被满满的暖意填上,喉头发酸又嘴笨地不知要说什么好。
“快趁热喝了好吃药。”将小姑子神情尽收眼底,林清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这小姑娘的头,像个长辈。
明明她也只大人家两岁而已。
“病好了,才能去上工不是?”
病好了,才能去上工。上工了才有工分,有工分才能换粮票。
这句话,使张玲终于低下头,一勺一勺,慢慢地吃了起来。
吃进口中满腔都是食物的香气,即便病得没什么胃口也让她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被林清说了一句“慢点吃”后,才又放慢了下来。
起身在屋里收拾的林清扭头,刚想问,又听到那带着细细的呜咽含糊的话——
“好吃。”
她微微一愣,嘴角上扬无声笑了笑,眼底却露了一丝复杂。
说不清,是欣慰,还是伤感。
她看着这病怏怏的小姑娘,眼底透出一丝愧疚,不自觉就问出了口:“被退婚……这么难受?”
她声音太轻,张玲又病得糊涂,没有听清,只呆呆地抬起有些浑浊的眼,张了张发白的唇:“什么?”
外头又传来大嫂的喊声,带了怒意的:“张四妹你到底起来没有?是不是故意躲里头不出来?死矫气!王家那边又没真过来退婚,听一些风言风语就躲家里不出来干活像什么话?……”
大嫂的破口大骂透过门缝进来,像那冬天里的北风,带着刀子,一字一刀割着人疼。
让正低头慢慢喝粥的姑娘身子逐渐僵硬。
眼眶也跟着发红。
她缓缓抬头,也许是难过大嫂的谩骂,也许是怕……三嫂责备的模样。
可三嫂只是安抚地回了她一眼,然后起身往外走。
张玲看得一呆,手里还握着调羹,有些希冀,更多的是担忧。
她三嫂性格温善好说话,平时人缘也好,就算未嫁就住到了夫家,也没人说闲话。
可妯娌间,都是小的听大的,三嫂这样出去会不会被骂。
门开了又被掩上,但仍能听到三嫂那温声温语传来,“大嫂,小玲半夜发烧,现在在吃药。”
“吃药?”大嫂捕捉到了关键字,声音立马又拔高得有些尖锐,“一点小病小痛就吃药?!药不贵吗?当自己是那城里的千金大小姐啊还吃药——”
林清似乎并不在意陈美凤那尖锐的叫骂,依旧是那温润平和的语调,回得不紧不慢,“是人总是会生病的,大嫂生病了也得吃药的不是?”
上个月陈美凤就病了一回,头天还能硬扛着干活,后边还是□□着,要人好吃好喝供着。
这么一提,飙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卡了回去,不上不下的。她怒瞪面前神情不变的林清,还想说什么,又见她张口了。
“小妹病着,身为嫂子总没有让病人去干活的,传出去了,让那些长舌的说大嫂刻薄,那就不好了。”
陈美凤最讨厌别人说她刻薄。
林清说话从来没有重语,但说出来的话总让人噎着怼不上。身为大嫂,陈美凤几次张嘴,就是没能将骂二弟妹和小姑子的话对着这个未过门的三弟妹骂出口。
憋得一张脸又青又红的,有点好笑。
林清到底没真嫁进来,要是把人骂跑了,老三再娶一个还得给聘礼!那两短命的老东西走时没给家里留下什么东西,到时真再娶一个,这聘礼还不得她这个大嫂去准备?
再说,要是娶进来个不干活的,岂不累的是她们?
面前这温温和和的弟妹虽然骂不得,但确是个有本事的。去年以一己之力,说服了生产队那边实行了‘新改革’,让好些家庭过了个好年不说,她自己一人的公分都赶上男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是大嫂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欺负人。
到底忍下了这口气,但陈美凤也还是低低骂了两句难听的话才回厨房去张罗。
张家的早餐其实还不算差,玉米糊掺一把米,有时还会烙面饼,有一盘去年腌下的芥菜。
像张玲那碗加瘦肉干还放了两片淮山的米粥,这种奢华待遇她们是没有的,估计是想都没敢想。
这些,张玲都清楚。
所以面前这一碗,显得更加珍贵稀罕。她小口小口,含在嘴里好几秒慢慢嚼后,才依依不舍地吞下。
热热的粥,吃进肚里,暖暖的。
就跟她嫂一样,暖着她。
美美的吃完一大碗粥,张玲也不嫌苦,把药合着水一口吞,然后乖乖地躺了回去。
暖意让大嫂的咒骂声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攥握着被角,从胃起升起的暖融融让张玲大脑逐渐清醒。
静下心来想,其实比起外头那些长舌妇,刚才大嫂骂的话其实没那么难听。
她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要受人指骂?还有王家那边,听到那些难听的话,会不会真的要退亲?
虽然,这门亲事是大嫂一手促成的,她自己也没太在意。
但要是真被退了亲,她往后要怎么活……
她那么难受了,可大嫂刚才还骂她,甚至不信她真的生了病,只当她是为着那些闲言碎语没脸出门躲家里偷懒哩。
无力地翻了个身,同样是嫂子,三嫂为啥就那么不一样呢?
想着三嫂的宠爱,还有那温柔的声音,身上的病痛都显得不那么难受了。
想得出神,又听到门‘嘎吱’响了一声,是三嫂进来收拾桌子上的碗。
她抬眼,正好撞上林清的目光,朝她温柔地笑了笑,“身子暖些了就睡吧,一会我和组里说一声,今天请假。”
收拾好,她端起碗就要往外走,张玲双手攥着被角,只露了一双眼在外头。
“嫂……”
唯唯不安,“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比我亲妈对我还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三嫂微微愣了一下,才扭回头朝她笑笑,“别想太多,睡吧。”然后就出去了。
呆呆地望着关上的门,外头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真的很冷,方才她发现了,三嫂双手都冻红了。
想完三嫂,她开始想那些难听的闲言碎语。
怎么会无端有这些流言?
翻了个身,张玲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
林清端着碗出来,就见躲着见大嫂进厨房后才走出来的二嫂。
刘兰珍站在自己的房门边,目光在林清手上的碗上,隔着空碗她都能闻到香味……定是这三弟妹又掏私货给张玲那妮子开炉灶了。
虽然有些妒忌,但到底是别人的私货,再不满也只能憋着。
她张口,问得不知有没有关怀,“四妹生病了?”
刘兰珍个子瘦小,说话声音有点儿尖细,长相普通,看起来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也许是被大嫂那强硬又刻薄的性子压着,她平时也不多话,也不是个特别勤快的人。
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的精明。
林清仿佛不出她的偷懒耍滑,点点头,并没有提醒她,好歹唯一的小姑子生病,即便不照看也该进去看看。
目光转向看到在天井搭耙的张家大哥,张永树。
于是开口,“大哥,我一会去县里一趟给小玲买点药,晚点回来。”
张永树个子很矮小但看起来很健实,肤色黝黑,是常年在太阳底下干活留下的痕迹。
方才陈美凤喊得那么大声,满屋的人都能听到,张永树肯定也是。
这会儿扭过头来,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点了点头,“正好今天主要是耙田,不着急。”
男人力气大,又不喜欢锄梗拔草这些琐碎,所以耙田几乎都是男人的活。
那黝黑的脸上有一丝的僵硬,目光转身厨房,这才又开口,“给小妹买药的钱……”
家里钱财,都是他婆娘拿着。
也许知道张永树的难处,也知道身为大哥这种近乎漠不关心的凉薄,林清没说其他,只接了一句,“用不了几个钱。”
也没打算让他们出。
说完,就端着碗越过屋檐去厨房,没管张永树更加黑的脸。
却被刘兰珍拦了一句,“三弟妹你要去县里?”
林清:“啊,是。”
她看了眼刘兰珍那为难的神色,问道:“二嫂也要去吗?”说着继续往厨房走,“那等我洗了碗一起。”
今天是赶集日,但刘兰珍劳作工分是家里最低的,少去一天那差距就会被拉得更大,那不仅会钱粮少,还会被大队公开批。
这个时代的人,总还是要点面子。
“唉……”刘兰珍想说不是,可见人已经进了厨房,她又不想进去,不然会被大嫂吆喝帮忙。
这大冷天的水缸里的水冻骨头。
到底没把要打算的话说出来。
听说林清要去县里,陈美凤又没忍住数落地骂了几句,林清权当没听到,自顾收拾收拾,早餐都没用就套着水衣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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