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朝会第七日,一场喧哗热闹的盛筵于深夜散场,片刻前还是红飞翠舞,鼓乐喧天,此时宾客散尽一切归于平静,灯火通明的揽月楼空荡无声,只余几个宫人收拾残席。
后宫之主赵太后一袭藏蓝色百鸟朝凤的对襟袍服,锦缎群幅宽大委拽于地,珠围翠绕头戴八宝凤冠,夜风凛凛吹拂点缀彩色珠纬的袍脚,挲挲有声。
登阁远眺,一双好看的眸眼俯瞰巍峨耸立廊腰缦回的殿宇,黑暗与光影完美交融,绵延不绝,浓黑高远的夜空星图闪烁,漫无边际。
静能化躁,令人心定。
赵太后神色自若,其身后暗影之下,立着一位衣冠雅致的妙龄女子,眉眼如画体态娉婷,眸光似水楚楚可观。轻咬唇瓣状若委屈,绵声细语:“……太后今日肯见妙婉一面,已是感激不尽,身为叛臣之女自知已无脸面站在这里,想到彼时太后对小女的疼爱庇护,心中愧疚难安,就算今日太后当众责难教诲,我亦无话可说,远离故土多年他乡栖身,没有一刻过得安稳踏实,时时期盼,有朝一日若能重返无双城,必定当面请罪谢恩。”
“此一时彼一时,你我立场分明,无需多言。”赵太后冷淡回应,人始终背对于她,没有回头。
尹妙婉知自己惹人生厌,面对赵太后的搪塞敷衍,鼓足勇气,温声道:“女子命贱身如浮萍,许多事身不由己,政堂上的事儿无法左右更不可参言,我父亲再贪生怕死再被人瞧不起,他也是生我养我之人,投奔南楚也是日暮途穷走投无路。”
“一人有一人的活法儿,但求心无愧莫要在这儿自怨自艾。你已经是楚王的宠姬,今时不同往日,哀家心里就算再愤懑能奈你何?”
尹妙婉泪光闪烁,双膝跪地,声音哽咽“太后这是要折煞我,铁心要与我划清界限,不肯原谅妙婉。”
赵太后仰头叹息,细眉微皱,几分无奈,几分惆怅,只浅浅道了一句:“回吧。”
尹妙婉见她态度决然,再无谈下去的可能,容色恹恹慢慢起身,眼泪滑过面颊坠落于地,双手交叠恭敬行礼,默默转身形单影只,迈着沉重步伐朝阁外走去。
今日逢七,依惯例又到君上入后宫探望太后的日子,前朝政务繁忙白日里脱不开身,只能三更半夜入寝前过来坐坐。
加之,宗溯知道今日赵太后于揽月楼设宴款待众女宾,来者皆是后堂女眷,宗溯一个大男人自然不愿来凑这热闹。
前有宫人挑灯探路,后有侍卫随护左右,宗溯先去昭华殿,宫中侍婢说太后赴宴至今未归,随后一行人又辗转去往揽月楼。
行至殿前,宗溯抬手示意宫人在外等候,一个人敛袍拾级而上,名贵的翘头舄踏在柔软的绒毯上,悄无声息,银丝线走边的袍裾轻盈地拂过门槛,纤尘不沾。
迈步入内,正巧迎面走来一女子。
二人不期打了个照面,
只见女子步履匆匆以手掩面从阁楼下来,眼角泛红,神色凄然。
此女正是被赵太后冷言冷语逼退的尹妙婉。
时辰已不早,她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宗溯,乍一看,顿时慌了神,脚步不自主地停下,内心一阵紧张,垂首敛眸站到一旁,动作极其僵硬地蹲身行礼,声如蚊蚋唤了声“君上”。
抬眸一瞬,人已经从眼前径直走过,如一阵风来去自如,只留下一股若有似无的松木香,脚步自始至终未曾停顿,对她视而不见,听之不闻。
他的冷漠寡情尹妙婉已习以为常,曾经如此,现在亦如此。
以二人今日的身份,这样的见面方式已经超过预想,他没刁难自己已是万幸,不敢奢望他能顾念往日情分,说出什么久别重逢的好话。
既然人家不给好脸色,就应识趣地溜溜走开,再纠缠,只会自取其辱。
尹妙婉在心里这样劝慰自己。
可是……
这一刻她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既不甘又不屈,不知是迷糊还是清醒。
尘封已久的记忆如泄闸洪水奔涌而来,原本麻木的内心瞬间惊涛骇浪,燎原之火熊熊燃起。
过去的五年,想她忍辱负重过得如履薄冰,凭什么他却能王袍加身问鼎巅峰,活得洒脱精彩。
方才在赵太后那里她已经吃了挂落,本就压抑的心情变得更加躁郁。
在他渐行渐远即将消失之时,尹妙婉再也忍不住了,冒着得罪他的风险,昂首挺胸几步上前,激动问道:“君上难道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已登高台的宗溯骤然停下,微微侧颜,居高临下斜睨看向身侧的女子,烛火昏暗,黄晕晕的光洒在脸上,更显五官立挺分明,他面无表情,语气生硬:“你这是作何?想套近乎,大可不必。”
随随便便一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阴寒彻骨。
可笑至极!
这就是她曾经情有独钟朝思暮想的男子,孤绝无情,六亲不认。
当初若不是他强势逼迫,不肯给他们留条活路,他们尹氏一族怎会落寞至此,他的父亲又怎会倒戈叛变落人口实。
一直以来她心结难解,心里噎着一股气上不来下不去,曾无数次设想,若能再见她必定当面质问——
在他心里可曾有过自己一丝半毫的位置,若无后来那事,他可会心甘情愿娶她为妻?
她何曾不知,如今木已成舟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可心中偏偏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就算给那段花开无果的青涩感情来个交代。
此时此刻,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威慑之下话到嘴边难以启齿,甚至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见她愣在原地,哑口无言,宗溯更加没了兴致,正身回眸欲继续登顶,刚要迈步,动作一顿,似想到什么,目视前方语气十分郑重,沉声说道:“回头捎话给你主子,他若想以一个女人就能轻易中伤羞辱孤,那他可就太不了解自己的对手,你于他来说,或许是个称意的姘头,在我这儿,什么都不是。另外,回去告诉你那个墙头草的爹爹,有朝一日别落到孤手里,让他千万保重!”
话如利刀戳人肺腑,尹妙婉很难想象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粗俗不堪难以入耳。
面对他的尖锐刻薄,尹妙婉咬紧牙关,双手握拳,不再拘束矜持,目光直视怒问道:“为何如此绝情?”
宗溯冷笑一声,好看的眉眼暗藏嘲讽与不屑,随口反问:“绝情?情从何来?你一后宫妇人在别处堂而皇之与男子谈情,不觉害臊羞耻?说到这儿,你主子裴衍倒是世人眼中的端方君子,宽仁德厚有情有义,他把你千里迢迢地送进无双城,可是对你有情?”
说罢,宗溯甩袖,手负于身后大步离去,再不给她任何反驳说话的机会。
尹妙婉立在原地,仰头死盯住他挺拔的背影,半晌没有动静。
登上阁顶,天黑风疾,宗溯远远见赵太后凭栏远眺,凝神沉思,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到来,放缓步伐走到近前,这时赵太后恰巧回眸,待看清来者,会心一笑。
二人一如往常,简单寒暄几句,相互问安。没有过度的亲昵,也没有过多的交流。
今日宫宴,各方女宾齐聚一堂,有一国夫人,有子女亲眷,还有宠姬侍妾,群芳竞艳好不热闹。
赵太后特意提到顿巴的女儿明珠,赞她活泼灵动,直言豪爽有西北女子的超俗气质,不吝溢美之词,说那么多无非想试探宗溯的态度。
宗溯对那姑娘印象不深,要不是顿巴甚至没有朝拜的机会,对于赵太后说话的初衷心领神会,可他从不喜别人干涉自己的私事,哪怕他的亲身生母也不行。
为此,宗溯怏怏不悦道:“此事儿子自有定夺,母后无需插手多言。”
赵太后话锋一转,面色凝重道:“一直以来,母后知你对我心存介怀,从未坦诚,想你年少时受尽屈辱苦楚我没能力庇护扶持,在旁人眼里,母后出身卑贱懦弱怕事只会以色侍君,半生仰人鼻息受人白眼,可二郎,母后心里是有你的,在你被禁足的那五年,我终日以泪洗面惶惶不安,我非贪生怕死求荣自保,只是当时那样的乱局,贸然出头只会害了你……”
宗溯不知好端端的赵太后为何突然提起这茬,对过往带着强烈抵触情绪,不耐烦地粗暴打断,愠怒道:“所以呢,孤只能忍气吞声像母后您一样苟且偷生夹缝求生。承认吧,当初若不是先王后,孤绝不会活到现在,无孤,您何来今日这番造化?”
面对亲生儿子的冷漠,赵太后声音哽咽,情绪激动,略作调整又道:“是,母亲能有今日全倚仗于你,母凭子贵,咱俩既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子,又何必见外至此!于你心中可曾真心敬重于我。想你孩童时,谦和有礼伶俐可爱,而今为何变得如此偏激狠戾?”
宗溯面无表地回道:“世事无常,大是大非面前人总该有点长进。”
赵太后摇头,内心五味杂陈,苦口婆心劝道:“不要活得锋芒毕露,像一座孤山一般迎风冒雪,纵然受万人敬仰,悬崖绝壁刀尖舔血的人生又有何乐趣?
你不谅解我亦无妨,母后只不过希望你身边能有个嘘寒问暖的可心人,自古君王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哪怕你不喜欢,至少能牵线搭桥稳固基业,也能为你开枝散叶生儿育女,从此,内心也好有个寄托。”
赵太后把话讲得很明白,意思无非是让宗溯广纳妻妾充实后宫,靠联姻的裙带关系收揽人心,早早养育王嗣稳定朝纲,再借女人孩子约束自己,收心敛性。
对此宗溯不置一词懒得争论,神色平静喜怒不显。
气氛冷清,二人谁也不再说话,见时候不早,宗溯借故道别,带着一行人打道回宫。
至甘泉宫已是下半夜,宗溯独坐于案前,揉着胀痛的额角,又累又烦,却没半点睡意。
存诚今晚因别事并没有随身侍奉,对揽月楼发生的一切无从所知,从宫外摸黑回来远远就见寝殿灯火通明,知宗溯还未歇身,犹豫片刻,轻声敲门入内。
走到近前,从怀里拿出一个精巧的长匣。
宗溯面露疲色,抬眸望去。
没等存诚复命,宗溯便问:“如何?”
“回君上,奴婢去了军备司,让司监找了几个识工断器的匠人,说明来意,将物件摆于人前,众人连摸带看目光惊艳纷纷交口称赞,看似至简,实则用料扎实工艺上乘,入行没个二三十年的根本达不到如此水准。为周虑起见,奴婢又跑了城东的几家铺子,其中不乏专门打造金银细软的老行家,慧眼识珠说辞基本一致。”
宗溯打开匣子,看着里面那只没有多余修饰的长簪,簪体流畅,簪身精刻玄鸟如意纹栩栩如生,簪头配以通透白玉,金玉相搭,刚柔并济,既不奢华又不寒酸,低调而实用,慧心巧思确实难得一见。
斟酌片刻后,突然说道:“传信给余东南,让他把虞池的人撤了。”
存诚惊诧不已,第一反应就是宗溯打消招揽秋氏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太对劲,于是小声请示道:“可需留人暗中盯梢?”
宗溯摆手,肯定道:“全部撤回!”
说完,抬手拿起簪子细细打量,似有深意道了句:“有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孤舍近求远还要他做甚。”
存诚随即领会,暗自倒抽一口凉气,为日日渴望自由困于长青宫的那位捏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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