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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3章


宫里面笙歌聒地,鼓乐喧天,宫人们你来我往步履匆匆,巡逻的侍卫三五成行频繁地穿梭于各个殿宇院落。

        与以往不同,原本死气沉沉甚至有点阴森寒邃的魏宫突然间变得鲜活明快起来。

        长青宫虽是一处废用的偏殿,但距离悬鹰癜算不得远,隔着两道林立高墙,还有一条深邃幽径能清晰感受到那里时而庄重时而喧嚷的气氛。

        此时,秋英正在院子里听着鼓乐小曲鼓捣着今早陈掌事送来的一整套家伙事,从火炉风匣子到模具原料,大致齐全。

        几个人进进出出搬了几个来回,秋英莫名其妙。

        不知受何人之令竟将这些搬来此地,明显是想让她重操旧业。

        待宫人忙活完,陈掌事亲自送来用红绸包裹的金料,坦言相告,赵太后素来喜欢华贵别致的饰物,想让她展一技之长替太后打造金叉一支,若缺什么尽管提便是。

        秋英闻言一脸茫然,更加疑惑。

        陈掌事见她不情不愿,当即拉下脸,不悦道:“别不识抬举,让你干什么就麻溜点。”

        秋英委婉解释道:“非我不愿,实在力有不逮,这些年家中以冶铁造械为主,工序上与打造首饰虽一脉相通,但细致区分还是有很大不同,术业有专攻,如此精细的活计还是得请手艺精湛的匠工来做,况乎,自己腿脚不便,常年在家中保持家务,鲜少亲身力行,怕是技不如人,勉强做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

        说了这么多,陈掌事压根不往心里去,不耐烦地回呛道:“上头点名让你做,行不行你瞧着办!”

        说完,甩袖离去,只留下一个宫人给秋英打下手。

        秋英望着堆满院角的物件犯了难,实话说,她非是不会,而是觉得这事似有些蹊跷,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心中纳闷这一国太后财大气粗要什么首饰买不到,就算买不到也可以找能工巧匠量身打造,何苦费时费力找她这么一个造械铁匠在这里班门弄斧。

        沉心静气转念又想,她好歹是团旺的祖母,为人和善亲切平时对自己颇多照顾,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该推脱拒绝,算是感念她照拂之恩,也应当尽心尽力完成。

        顾虑消弭

        挽起袖子说干就干。

        在宫人协助下,秋英熟练地支起火炉,摆好砧板,剔选工具,手感调试,研思构图,高温熔金……

        一道道工序下来,从昼日忙到落阳,金色挥洒的傍晚,从一处僻静的角落传出清脆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不徐不疾,律动匀亮。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小姑娘挥动纤细手臂用沉实的锤头敲击砧石发出的声音,炉膛内火光冲天,烧红的炭石蹿出火苗,照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油亮通红,锤头落下火星四溅,扑在秋英的护裙上触目惊心,而她浑然不觉忍着炙烤,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踩在砖石上,借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夜里凉风习习,寒气沁人,秋英的额前却布满细细麻麻的汗珠,目光聚集神情专注。被吹凌乱的乌发上随意插着一支炭笔,风匣旁边放有一块石头,石头下面压着几张草纸,熏黄的纸面涂涂画画有明显改动的痕迹,显然良工苦心却不尽如人意。

        于做工,秋英向来一丝不苟严苛挑剔,在家中,得闲便会与阿大还有几个老匠工探讨究学,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直至满意为止。

        顾及她是个女子腿脚又不灵便,但凡简单卖力的活儿一般由匠工来做,秋正道舍不得让秋英入工棚。

        时隔已久,如今秋英再一次拾起锤头从始至终由自己动手,不紧没有生疏,反而感到无比熟悉亲切,恍惚间像是回到那炊烟袅袅,山环水抱的小村落,流水潺潺,犬吠狺狺,孩童啼闹,铁具砰嗙……

        入夜,秋英继续赶工劳作,身旁的宫人烤着炉火迷迷糊糊打起盹,埋头眯眼手拉风匣时快时慢,见他恹恹欲睡,秋英拍拍肩让其回去。

        许是怕陈掌事怪罪说啥也不肯走,秋英无奈摇头不再勉强。

        见筐里的炭石不多,那宫人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说要出去再搬些过来。

        人刚走,秋英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仔细分辨好似有女人的声音,秋英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也就不会往心里去。

        没多会儿,宫人去而复返,一边往竹筐里倒炭,一边笑着跟秋英闲唠:“唉,你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刚碰上个脑子不灵光的,寻亲都寻到宫里头来了,当这是什么地儿,傻不拉叽得大老远跑这儿送死。”

        秋英聚精会神忙手里的活儿,光听不吱声。

        直到他说:“……瞧那妇人言语恳切倒像个老实人,不像是坏人,嘴里一个劲吆喝要进来看看,说她家姑娘在这儿,痴人说梦,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会如此,擅闯禁宫可是死罪,刚被巡值侍卫发现狠狠踹了两脚,人怕是要没命。”

        秋英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回想刚才尖锐的哀嚎声,下意识得扔了锤头没头没脑问了句:“大老远?你可有听到她从哪儿来?”

        宫人摸着脑袋努力回想,最后不确定地支吾道:“好像……听她说是洛邑,听口音像是那边人。”

        话音刚落,秋英不顾熔成液体的滚烫金汁,一把解开护裙转身往外疾步走去,不料被门口守卫伸手拦住,秋英面露急色,焦躁不安,听着渐渐飘远的声音,忙探出身子扶墙远望。

        借着甬道的灯光,秋英看到一个女人被两个壮汉架着胳膊强行拖走,身子扭拧挣扎,嘴里一个劲地吆喝什么。

        灯光幽暗看不清模样,距离太远听不清声音。

        “子清——”冲动之下,秋英试探的放声高呼。

        本想着喊了也白喊,这么远肯定听不见,却没想到在甬道的拐角,即将消失的瞬间,她竟听到了回音。

        “英姑——秋英——”

        “别怕、别怕……,阿姆不走……”

        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寂静如初。

        登时,秋英感到心跳到嗓子眼,呼吸一滞整个人都慌了神。

        是子清没错。

        她竟然进宫来寻自己,秋英完全不敢相信,可那声音明明是她,确定无疑。

        二人隔空喊话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惊喜就变惊吓。

        子清被抓这可如何是好,她不能眼睁睁看她出事,秋英一时心乱如麻没了头绪,慌乱中又想起那宫人说擅闯禁宫是死罪,又想到她被人狠狠踹了两脚,一颗心七上八下一时半刻也等不下去。

        她拼命硬闯守卫强行拦住,赶紧差人把陈掌事与这几日在宫内当值的卫尉汉庄请来。

        不多时,俩人前后脚来此。

        秋英央求想见子清一眼,含泪解释那妇人是自己久未见面的亲人,并不是图谋不轨之人,切莫伤她性命。

        陈掌事来的路上已经大致了解事情的原委,事出突然自己做不了主,这节骨眼私混入宫本就是不赦大罪,此事又涉及长青宫这个扫把星,处理不当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当机立断让宫人前去请示通禀。

        所以面对秋英的求诉,陈掌事丝毫不松口,能拖就拖,擎等着上头出面决断。

        倒是面冷心硬汉庄动了恻隐之心,虽不言语但也不拦着,因为她拿不准那位阴晴不定的主子爷若知道此事,一怒之下会不会立马下令将那妇人宰了,时间紧迫,她委实不想让她错失救人的良机。

        秋英不顾形象地横冲直撞,像是疯了一般谁劝也没用,一门心思要去救人。

        陈掌事细着嗓儿阴阳怪气道:“你自己都是个人质,朝不保夕还有胆去替别人说话。这事除非君上开恩,否则求谁也没用。”

        “那我就去见君上!”秋英气喘呼呼愤然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君上这会儿哪有工夫搭理你呀。小丫头,咱家劝你别太拿自己当根葱了!”陈掌事毫不客气地编排她。

        秋英见他不为所动,多说无益直接义愤填膺地说道:“今日是我自己擅自出长青宫,与你们无关,怪罪下来要杀要剐我一力承担!”

        “咳,说得轻巧,你若惹祸就算我们身上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陈掌事明哲保身怕引火上身,铁了心不放她,可时间不等人,情急之下秋英急中生智,抬手拔下发间的银簪,狠狠地戳在自己白皙的脖子上,满头青丝倾泻而下,插在发间的炭笔落于地瞬间跌成两截。

        她双目圆瞪目光凌厉,高声威胁道:“让开,否则我自行了断,你亦难逃责罚。”

        陈掌事压根没想到一向温柔的秋英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她以性命威逼自己,严词激烈不像是开玩笑,陈掌事怕她一时冲动伤了自己,面色转为和善,温声劝解道:“有话好说,先放下簪子,待咱家派人去请示君上,可好?”

        不等秋英反应,站在一旁的汉庄突然发话:“让她去!”

        说完退后两步,给秋英让开路,陈掌事立马向身后的守卫使了眼色,二人随即上前追过去,汉庄横刀挡在他们的身前,冷声警告:“谁敢!”

        包括陈掌事在内的几个人瞬间没了气势,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不敢妄动。

        前朝议事厅,宗溯刚见完顿巴,裴衍又来。

        格窗半掩,二人衣袂翩翩,身姿笔挺隔案对坐,案上摆着热气袅袅的茶碗,灯火葳蕤双影暗投,气氛祥和静谧,远远望去像是旧友重逢秉烛长谈。

        二人相识于战场,那时,宗溯还是魏国公子,而裴衍已经是楚国的一国之主。

        裴衍头一次见宗溯,便惊艳于他那风骨俊秀的长相,细皮嫩肉气质文雅好看到让人过目不忘,心想这粗犷豪放的西北人竟有如此异相,不禁感叹这五大三粗的魏王怎生了这么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还敢拎上战场。

        几次交手之后,裴衍开始慢慢改观,战场上的宗溯骁勇善战,身手敏捷招招狠绝,能单枪匹马以一敌多,十之内难以近身。除了精湛的骑术跟刀法,射术更是出神入化,穿杨贯虱箭无虚发,令人大开眼界。

        若只是个逞匹夫之勇有勇无谋的主儿,一向清高自傲的裴衍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可偏偏是个如狼似虎的狠角色,知人善任上兵伐谋,就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孟禾都吃他败仗。

        毫无悬念,宗溯当之无愧继任王位,有王如此国运昌隆。

        从此,裴衍将宗溯视为自己此生唯一的对手。

        既恨又敬。

        若不是借着万国朝会这个契机,很难想象俩人竟还有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

        经年未见,眼前的人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朗朗少年容光焕发,俊美依旧。

        裴衍心有感触,而宗溯却无动于衷,除国事之外不带任何情绪,无论面对的是谁,于他来说都一样,对手不分强弱,只在于自己够不够强大。

        宗溯说话直接,上来就问裴衍为何而来?

        裴衍也不打马虎眼,笑回:“休战止戈。”

        宗溯假装松口气,嘲解道:“孤还以为,楚王携娇美宠姬特地回来探亲呢。”

        抬眸间,似笑非笑。

        “魏王说笑,平时伺候惯了,用得顺手罢了。”裴衍漫不经心,眉眼间带着几分轻佻。

        宗溯充耳不闻面无表情,语气从容继续道:“孤闻楚王一向自视清高从不屈就,竟没想到自降身份千里迢迢来此主动提出议和,孤实在受宠若惊。”

        “互惠互利,各得其所何乐不为?”

        宗溯冷笑,挑眉问:“利为何?”

        “于楚休养生息,于魏清源正北,于天下修仁行义八方同庆。”

        “孤不信,你南楚与我三州毫无瓜葛,美其名曰休战,倒不如说是徙薪突曲,而后渔翁得利。”

        裴衍知他肯定会提出异议,耐着性子说道:“我南楚以戍业彰显诚意,最后退兵拱手相让,切断南北往来要塞以解你后顾之忧,不如趁此机会,大家各退一步,你也大可以集中力量北上收拾三州旧部,各取所需互不干扰。

        你若认为,孤是在示弱乞求,那你就想错了,退一万步就算你不答应,于我楚国也无损分毫,你若大兵压境寻衅滋事,孤亦不怕,就不知道那时,你魏国后院会不会起火?毕竟内忧外困四面楚歌的窘境不太好受。”

        裴衍提纲挈领精准抓住魏国的短处加以发挥,宗溯横眉立目,怎会在他面前露怯,稳如泰山牵唇讥讽:“有劳楚王费尽心思替孤出谋划策,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可孤偏偏不信邪!若没有点意外之喜,以后孤还有何脸面再见你?”

        显然,宗溯在与裴衍叫板,傲慢自大全然没有半点谈下去的诚意,世人都说魏王嚣张乖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张嘴就让人生厌。

        既如此,他还假惺惺承办什么万国朝会,直接独来独往自生自灭算了。

        裴衍也不是吃素的,表情凝肃,耐性尽失直截了当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不同意,想要跟我南楚死扛到底?”

        见裴衍坐不住了,宗溯邪魅一笑,带着商榷的口吻回道:“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你若舍得割肉,孤无论如何不能拂你面子。”

        裴衍皱眉,不怒而威。

        “彻底放弃汉水流域的管控权,撤去百里之内的驻军。若能做到,孤就与你约法三章,绝不踏足你东南川蜀之地。”

        此话一出,裴衍当即拍案而起,怒瞪宗溯,刚想翻脸发作。

        这时内侍存诚敲门求见,说有急事报奏。

        宗溯看了眼裴衍,出声允见。

        存诚疾步走到近前,对着二人俛首行礼,犹豫片刻,随后凑到近前,趴在宗溯身侧耳语数句。

        宗溯闻言,表情阴森诡异皱眉不悦,顾忌裴衍在这儿忍着怒火引而不发,思虑片刻,低声愠怒道:“先拘着!”

        存诚领命退下,裴衍见宗溯气急败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二人各怀心思针锋相对,话不投机半句多,也懒得再费口舌与他争辩,出言告辞。

        大步流星,人还没跨出门槛,就听见门外一阵乱哄,似有女子不顾守卫侍从的阻拦,不分场合高声喊道:“放我进去,我要见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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