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玻璃般的大海中央有一张床,天空中的深海鱼群好似远得触碰不到,你平躺在沙滩上,被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却不觉得热,即便用眼睛直视太阳也不会受伤。
那是幻觉吗?
视野中出现旋涡,天空,鱼群和椰子树。你听见不熟悉的语言,有人在敲门,办公室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电锯声,树木倒下的响声,争吵声,绝顶时的高喊。不过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引力打了个盹,现在鼻涕泡被戳破,将你从半空中拽了回来。
海鸥在空中飞翔,发出难听的叫声,留下地面的影子,你注视着那道影子,发觉它逐渐膨胀,变形,变成一团更大的东西。然后你想起了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马桶里,准确来说,只有你的头在。很快,有人扯着你的头发,把你从大海的咸腥中拉出来,然后再沉进去。
你吐了。
一种带着骚味的液体被浇在你头上,你感觉还有别的液体从鼻孔中流出来。
你再次被沉进马桶里,回到玻璃做成的大海。你注视着水面中的倒影,那里有一个几乎没有衣物蔽体的女人,血肉模糊,皮肤上用刀刻满看不懂的文字,伤口仍然新鲜,荆棘紧紧缠绕她的额头,让沾满血污的麻布盖头几乎与脸粘合在一起。
“让我来救你吧。”膨胀的影子团上,现在站着一只海鸥,“你应该踢那个男的裆部,然后拿上拖把,把他们的眼睛都戳瞎。”它告诉你。
“不要。”你说,“我会被抓走的。”
“好吧,”海鸥好像点了点头,你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希望你想清楚,后果自负哦。”
“什么样的后果都好过再和你牵扯上。”你无情地说。这次不是错觉了,海鸥确实伤心地皱起了眉头,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我们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在一起了,”海鸥飞到你的头顶,站在你的发间,“这是你第一次说这种话,你讨厌我了吗?就不该把你设定成记得的版本。”
“如果你还要继续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就会继续讨厌你。”
“痴情的俄尔普斯因为爱人的死冲进地狱,用琴声打动哈迪斯,让欧利蒂丝获得了复活的机会。冥王告诫他,要带着欧利蒂丝离开,途中绝不能回头看。就在终点之前的地方,俄尔普斯实在担心,转身确定她是否还在身后,就这样让欧利蒂丝坠回了深渊。”海鸥熟练地背诵出这一段,好像已经是重复成千上万遍的故事一样,“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可以不讨厌我了吗?”
“如果是打谜语的话,和没告诉我也没有区别。”
海鸥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唰地一声,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猫。“是不喜欢海鸥吗?”黑猫歪了歪脑袋,“那猫咪呢?可爱吧。”
“你发什么神经……”
猫咪突然张开大口,朝你咆哮,然后扑向你,你吓了一大跳,紧闭起眼睛。“那老虎呢,你喜欢凶猛一点的吗?”
“好了,不要闹了,放我走吧。”你也叹了口气。
“我从来就没有囚禁你呀,”老虎又变成了一只摇尾巴的斑点狗,也歪着脑袋,“我只是正巧在这里遇到你,正巧和你聊了聊天。你拒绝被救,等你走了以后,我会伤心,然后一个人面对墙壁大哭。”
“我认识你吗?”
“现在不认识。”狗狗站起来绕着你转圈,“倒是你难道不担心吗?为什么这么久了,你还没有离开呢。”
“可能我已经死掉了……”
“不可能,她绝对不可能写出这种故事的,在一开始,主角就死掉了,后面还有什么看头呀!”不顾你的拒绝,斑点狗爬上来,舔你的脸,“不过呢,上一个故事是有点令人困惑,也难怪你有那么多问题。”
你推开它:“那我到底为什么离不开这里了……”
你闭起眼睛仔细感受:马桶,笑声,喜欢你的男生,殴打,疼痛感。全都消失了。你期待再次睁开眼就能回到那个厕所隔间,但没有用,睁开眼时,眼前仍然是沙滩、椰子树和斑点狗,正在刨坑。
“回不去了,需要我帮忙吗?”
“不要。”
“好吧,那再见,再见了。”
斑点狗消失了,沙滩也消失了,椰子树还在,高高地立在纯白色的天花板下,有一根绳状的东西连到你手上,叶子壳是透明的,里面盛满了有点浑浊的透明椰子汁,正在流入你的体内。你听得不太清晰,好像有滴滴滴的声音,来自左耳边。你的呼吸有点闷,一呼一吸间有奇怪的回音。
“……生……医生,患者醒了。”
有人,你不确定这是不是真实的人,或者是又一个幻境,即便它的逻辑多么通顺。
“小姑娘,你感觉怎么样?”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医生走过来,你有种错觉,好像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才加载完整似的。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医生。“你妈妈刚回去呢,昨天在这儿陪了你一宿,应该挺累了,我现在给她打个电话啊。你有什么不舒服的,跟护士姐姐说,饿了吗?”
你点点头,倒不是因为饿,而是想确认进食的感觉,来确认这是不是梦。
“我让护工阿姨先去给你打点白粥。”
你在医院,显而易见。
如果要联系到去见海鸥之前的场景——对,当时你在马桶里,要怎么从马桶转移到医院?比如你被打晕了,被什么人发现,及时送医。如果是被人发现,那些霸凌者应该会受到惩罚才对。
不管是梦还是现实,只要你不会被抓走,也没死掉,而他们还能受到惩罚,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你满足地闭上眼,抵不住困意,又睡了过去。
很快,你被护工阿姨叫醒了,她让你吃点粥。你坐起来,发现自己脑袋上缠了绷带,但手脚没受伤。你可以自己吃,可惜嘴唇边有伤口,你只能很小心地避开它。
吃完后你又睡了,你觉得很累,可能是恢复伤口要花不少精力。
第二天,妈妈来了,她在床前看圣经,嘴里低声念出来。你对这种声音尤其敏感,就被吵醒了,她见你睁开眼,微微笑了一下,抚摸你的手臂。“颜羲啊,感觉怎么样,你老师都跟我说了,那些欺负你的都被退学了。”
你眨了眨眼睛,点点头,没回话。母亲使用如此友善的态度和你说话的话,通常是她在外头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同样的,如果她在外头遇到了烦心事,跟你说话就会变得很烦躁,你必须小心翼翼地前行,避开满地的地雷,才能成功存活。但最近,不管她友不友善,都可能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就算你只是说自己饿了。
“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还要住院观察几天。来,妈妈给你做了青椒炒肉丝,她说你要吃点清淡的,就没加太多调料。你吃点儿,补充营养吧。”她放下圣经,床头袋子里的饭盒,打开来。饭盒里有两格,左边是白粥,右边是青椒炒肉丝,颜色很白,看起来没加酱油。
你听话地要接过,但她好像打算喂你。
“你打点滴呢,来,张嘴。”
进食结束后,你和她一起阅读圣经,她念道: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你小声地重复着,希望不要打扰到隔壁床熟睡的阿姨。
念完圣经,妈妈嘱咐你:“要记得忏悔,好吗?”她轻轻用手背蹭你的脸,“虽然他们不对,但说明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不然怎么偏偏选中了你?”你知道她是说李老师的事,只好点点头。
“我知道了。”
“乖。那妈妈先去办点事,探视时间马上到了,你有什么事就找护士姐姐,好不?”
“好。”
你又打算用睡眠熬过这一天,盘算着明天跟母亲商量转学。你现在可以说是声名狼藉,不明白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回到学校。
这是第三天。一大早,你就醒了,睡得太多,浑身都酸痛。隔壁床有医生和阿姨的家属在,医生正在和家属解释病情。“可是所有检查都显示一切正常,我们确实没找到她醒不过来的原因。”是个戴眼镜的男医生,有点胖,额角都是汗,似乎刚经历剧烈运动,“这样,下午呢,我们安排了一个专家会诊。现在阿姨呢,已经排除是脑梗,这个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是具体的原因还有待商讨。到时候我们讨论一下,看看是不是罕见病。”
“好的好的,医生辛苦你了啊。”
“没事,应该的。”
男医生走出门的时候,对你微笑了一下,你也对他微笑。但是很快,你有点后怕。
他没有鼻子。
并不是因为事故而失去了鼻子什么的,就好像在一张画上使用涂抹功能,把鼻子那块的颜料抹成一团。
这里果然是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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