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步荧惑记得那两个新员工的背景故事。

        颜羲的父亲原本是个警察，后来变成了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母亲比父亲小三十岁，从乡下进城，为了钱嫁给他（但这个男人也没太富有），生下了颜羲，在社交媒体上狂晒自己的幸福生活。一件很有趣的事，颜羲母亲的爸爸，也就是她的外公，比她的父亲还要小两岁。她的父亲之前曾有过一次婚姻，生了一儿一女，大的儿子比颜羲的母亲只小五岁。这家人几乎都以打官司为生，从中小偷小摸地牟取了不少利益，然后与一个获得巨额保险赔偿的寡妇合伙开店，一番哄骗后得到了公司的各种权利，在未经对方允许的情况下把公司卖了跑路。一个雨夜，他们惨遭灭门，只有襁褓中的颜羲被留了下来。

        而岳之淼的故事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有很多个版本，步荧惑见过的，是90年代末，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地铁站，浑身湿透。刚抵达这个世界的岳之淼仍保有完整的记忆。她说失去意识之前，唯一的反常是她提早离开了公司，以正常时间打卡下班了。她就职的广告公司的老板是母亲的同学，这让她可以不跟同事一起加班，可以选择不跟他们一起去地铁站。但平时，她尽量等隔壁工位的小赵一起回家，因为她俩坐同一号线，实际上的地址也离得很近。不过小赵住在老城区中心的老破小里，租金占掉工资的60，她住在母亲市中心的新房子里，高档小区，在地铁口。那周边商圈环绕，打扮张扬的时尚先锋们常常扛着长木仓大炮来拍摄店铺用图。

        她不是公司里唯一来体验生活的人。小组中的alex也同样，属于被妈妈宠大的宝贝，出行能自行上网买火车票，能自己坐地铁就是顶呱呱。他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和姐夫自立门户，而他只需要等待爸妈老死然后继承财产就好了。出国渡过金，爱显摆自己的多国语言能力。环境养成他傲慢的个性，但年纪小见识也短浅（总监的原话），实际上提出的建议都不能用，却还得给他赔笑脸。“淼淼就好很多，起码人家话少，不知道的不会乱讲。”末了总监如是说。

        久而久之，岳之淼发现自己被寄予厚望。办公室分成两派，alex的跟班，和反alex联盟，联盟盟主钦定为她。alex开始作妖时，大家就会瞟她，希望她能说句话。有一回她做到了。alex问：abandon是什么意思。她说：“你不是出国留学回来么，abandon都不知道？”

        这种时候，小赵就会远远地在桌子下面竖起一个大拇指。但那天她开了叔叔的车去上班。叔叔是她母亲的男朋友，在她家里主要负责家务和照顾小孩，在她两岁时就出现了。早上她起晚了，母亲已经去上班了，她别无选择，只能开这辆回头率300的红超跑去成为广告公司的普通员工。途中她幻想被同事用臭鸡蛋砸死，天气太热，蛋液在尸体上凝固成几个字：打倒邪恶资本家。好在途中没遇到任何熟人。她说到这里时为自己的笑话笑得喘不上气，甘镇宁（年轻版本的）则面无表情，好像观赏小丑似的看着她。最后她很尴尬，清了清嗓子，继续讲故事。

        入职以来，小赵和她关系最好，却也吵过不少架，总体而言是由于阶级差异。更直白一点，其实就是她总说自己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小赵为此气恼，指责她既不够普通，又不够女人。其中的“女人”不是性意味上的，而是指岳之淼缺乏女性常有的、与生俱来的危机感与易受伤害的意识。而这恰恰是因为她从来都不普通。她记得有一次周末，小赵约她去一家“有好几只很可爱很粘人的猫咪”的猫咖玩，发现收费比其他猫咖要贵上好几十。小赵犯难地站在门口，而她为了展示自己的慷慨，主动说：“我请你吧。”并很快扫码付款。两周后，小赵郑重其事地请她吃饭，解释了自己不喜欢欠人情，而且要请客一顿也有不少钱。那时候，她天真又愚蠢地说：“啊，我其实不觉得这个很贵啊，你不还我也可以的，小事情。”

        她说永远忘不了小赵的眼神，嫌弃又无语，却也有分寸地掺杂着玩笑。“但是很快我就找到了解决办法。”她说这话的时候打了个响指，似乎想给自己的右上角加个闪光特效。“我不是女人，我是非二元性别，我不是普通，我只是资质平庸，却投了个好胎，占了大便宜。”步荧惑记得，当时一直对这个故事表现得毫无波澜的甘医生突然微笑。

        “定义非二元性别。”甘医生简洁明了地说。

        显然，岳之淼只背了单词，没背词义。

        “既然如此，你仍然是个女人。但你可以逃避这个句式，改成说自己是个有富妈妈的人。”甘医生建议道。

        岳之淼认同了这个建议。“反正，到了中年，你自然就会从女人或男人变成人，这时候你就自由了，到那个岁数，性别只是幻觉。”甘医生难得说了很多话，或许这确实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而岳之淼如遇知己，滔滔不绝。比如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身为女人和别人身为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在她和alex的对抗中也没有明显的性别差异存在。身为女性，她既不骄傲，也不自卑，这只是一种性状。但她妈妈倒确实会把女性身份加入到自己的传奇故事中，成为地基的其中之一。多年来，她在不同场景的饭局上听过无数遍，几乎倒背如流：妈妈有过三次失败的婚姻，都是因为不孕不育，那些男人抛弃了她，她干脆不再对男人抱有期待，一心耕耘自己的事业，运营起一家房产公司，之后不断扩展业务，承接了好几个桥梁工程。岳之淼是在第三次婚姻时收养的孩子，那时她妈妈去到乡下，抱走了被亲生父母丢掉的她，希望能巩固自己与丈夫的关系。然而丈夫想要自己的亲生骨肉，之后，妈妈便自己带着岳之淼闯荡，直到认识了现在的男友。“可以说，要不是我不能生，我不会有今天。”这个传奇故事总是以这样的金句结尾。

        在岳之淼的成长过程中，她富有的母亲是女人，或者她自己是女人，总是被上市公司总裁或其他光环盖过。以至于她逐渐接近成年时才惊讶，原来身为女性应该总受到骚扰，应该在未成年时有被拐卖的风险，应该在夜里回家后给家人朋友报平安，而且不能喝醉酒。“因为你有人接送啊。”小赵曾不屑地告诉她，“而且什么都买得到。所以我说，你不普通，也不女人！”

        “身为男性倒是也有被拐卖的风险，这一条应该改为：身为小孩。”甘医生听完这段后，只说了这一句话。

        “……好吧。”岳之淼垂下眼，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吧，我被我的富妈妈保护得很好，但是也很失败。我觉得一个家庭中，光环的量是守恒的，她的光环太大的时候，我们其他人自然就会变小了。”

        “听起来好像在说，你把你的失败归结为你妈妈太强势。”

        “啊……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起有这样一个迷信？迷信的说法。我的意思是，我就是个很平庸的人啊，如果不是我妈，我赚不到多少钱，也找不到什么好对象，事业上的成就更别提了。”岳之淼靠在椅背上，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说笑道：“好了吗？还有什么需要采访的？”

        “说说你的对象。”

        “有几个吧，都是圈子里的，大家的儿子女儿互相交易一下的感觉。谈了一下，感觉不合适，就分了。”岳之淼耸耸肩，“我还真不记得细节，感觉大家都一个样。什么事儿都顺着我，那种很标准的二十四孝好男友，但我们没什么共同话题，他们本人也很无趣，或者就是玩咖。”

        “你和他们在一起，是因为无趣？”甘医生在开玩笑，步荧惑听出来了。不过，这回换岳之淼不当玩笑了。

        “对啊，”岳之淼笑了一下，“就是因为无趣。我这个人呢，平时没什么兴趣，就是喜欢研究人，研究一个人的性格，研究这些性格可以怎么改变。除了无趣的，我还喜欢坏的。就是那种确实喜欢害人的。”

        “听起来很傲慢。”甘医生用笔点了点桌面。

        岳之淼不置可否：“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要相信，只要给了足够的希望，让他们见识到更大的世界，无趣的、或邪恶的人，就能脱胎换骨，变成更有高尚趣味的人。”

        审讯结束了，甘医生为岳之淼分配了房间。那之后，她就开始出现记忆衰退的现象，步荧惑至今无法确认那是穿越的副作用，还是甘医生在药里放了奇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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