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5
你十五岁,你二十岁,你二十五岁,你三十岁了。你出院了。“该结婚了。”母亲告诉你。
在母亲的观念中,人的价值体现在婚姻里。她眼中,年轻或年迈的男女,都必须嫁娶,若有人一世不嫁娶,必将万劫不复,孤独终老。那是为人最可怖的终末,为了你的幸福,她不希望你迎来这样的结局。早在十八岁时,她就要求,你必须嫁给一个合格的丈夫,而丈夫的规格由她决定。你的精神病是个扣分项,但她会为你找补,并且正是因为你的精神病,你才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幸福担保。“教会里有许多满怀怜悯之心的人,他们和妈妈一样,会愿意引导你得到救赎。”她安慰你,不必担心自己的人生会因为这点缺陷而变得失败。
“你还会见到她吗?”将你接回家的第一周过去后,她问你。
她指的是你在14岁被霸凌时,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多年来,你精神错乱,产生自己获得了超能力并忙于拯救世界的幻觉。最近终于好转,到了能出院的程度。你每天按时吃药,确实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那团粉色的烟雾。有一次,她在你面前显露了人形,是个扎着双马尾,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像刚从什么前卫音乐演唱会里跑出来的助演嘉宾,背后会站着同样身着嘻哈风格服饰的乐队。他们的宣传画里,身为主唱的女人会手持棒球棍,嚼着泡泡糖,俯视着镜头,尺度允许的话,会竖起一根中指。你曾向医生报告这一情况,她说,这是你潜意识中对偶像的投射。
偶像?你不曾真切喜欢过任何一个,也就是不追星。医生说也可能是精神错乱,导致你忘记了。
即便过去了那么久,你承认,你还是会想要向她求助。她救了你一次,你笃信会有第二次。“那是唯一的、正确的幸福吗?”你向虚空提问,自然不会有回音。
这里是你的房间,保持了多年前的样子,仿佛你不曾离开。床铺整洁,散发着丁香的气味,窗帘拉开,阳光斜射而入,书桌上还摆着初中的教辅,和你曾用过的笔。你的书包放在脚边,恍惚中,你还看见那个年少的自己,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期望通过公平选拔,最终获得离开本地的机会,拥抱独立而自由的人生。
“那是唯一的、正确的幸福吗?”
“当然是。”
你猛地抬头,发现另一个人站在你面前,那不是粉色的烟雾,而是你梦境中的同事。她叫什么来着?记得是山山水水,很风景画的名字,但你想不起来了。
“怎么是你?”你惊讶道。
她穿着一套维多利亚风格的长裙,戴着礼帽和黑色的面纱。“怎么不能是我?”她手执权杖,搭在地上,在房内踱步,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也是你杜撰的白马王子之一嘛。”诚然,你为了逃避现实而创造了许多幻觉,并期望幻觉能拯救自己。她也是其中之一。
但你真的记不起她叫什么了。
“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你皱起眉头,指出她表演的不合理之处,“你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那只是表象,”同事摇摇头否认,“有没有可能,之前见到的我才是表演,而这一次是我的真面目呢。”
无所谓了,你只知道这代表自己的病情反复,现在只想吃药。“你刚刚说,当然是?”
“对,当然是。那就是唯一的、正确的幸福。”
连她都这么说,那说不定真的是吧。毕竟,你是个精神病人,已经没有独立自主的可能了,往后余生,你只能选择一个人依靠,而婚姻是找人依靠的最官方的渠道。如果有一个宽容的男子愿意接受你,倒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如果要因此生一个孩子的话,对那个孩子真的公平吗?精神病的母亲,忙于工作而隐身的父亲,那岂不只是重复你悲惨的命运罢了?
你来到厨房接水,吃下药,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幻觉消失。
你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肚子上,像月球表面,有许多不自然的、蜿蜒的凸起,错综复杂的疤痕。为了惩戒你,母亲将教条用刀刻在你的皮肤上,但新的肉长出来后,根本看不清文字的内容,只有如同长条虫子一般的纹路,蠕动在皮肉之下。有一种治疗腐败伤口的方法,就是投放蛆虫,它们会把腐肉吃光,留下干净的、崭新的伤口。有时候,你想象那些蛆虫也在吃掉你体内的某些部分:失败的部分,不洁的部分。
如果精神疾病也能这么治疗就好了,吃掉幻觉,留下现实。这样,你就是一个能够自己做决定的人。
“你还在吗?”
你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呼唤她,没有开灯,只有未紧闭的冰箱发出蓝色的光。药起作用了,幻觉被驱散,你暂时地成为了一个正常人。你松了一口气,关上冰箱门,上床睡觉。
次日,你见到了那个男人。母亲帮你预定了烤肉店的位置,观湖餐厅,玻璃落地窗外是人工湖公园。菜单上,肉的价格让你震惊:不知道是物价涨了,还是这些肉非常高级,或许两者都有。
他是个扎着小辫子的男人,穿着卫衣和牛仔裤,戴一副黑框眼镜,光从外表判断,是个气质随和的人。
“你好,我是黎辰生。”
“颜羲。”
“可以叫你小羲吗?”男人笑道,似乎在讲双关语笑话,“可惜我不是命里缺水,不然你会很旺我喔。”
你微笑,想不出能回什么。
他主导你们的聊天。黎辰生说他拥有几家服装工厂,最近准备创立自己的时装品牌,和教会的几个成员合作。“阿姨说你治了很久的病,但现在已经正常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过就算不正常我也不介意。”他微笑道,似乎想表现自己的友善,你努力去感受。“呃……还没问过呢,你今年多大?我38岁了。”于是你如实相告,并说明了十五年的精神病院履历。“嗯,那还好,我一直觉得,男女双方岁数相差太大也不好,像那种十几岁年龄差的,就有代沟了。”接着,他说自己在北方长大,但父母其实都是南方人,大学又考到了南方来,就一直在这边定居了。他读的是法律,不过毕业后,并没有做相关的工作。“学校的知识完全派不上用场,所以学历没什么用的。”
“一点也没派上用场?”你一直埋头吃饭,听到他这么说,突然有了兴趣,问道。学校这一形式的教育效率以及包含知识的实用性暂且不论,你不相信知识无用论。另一方面,你确实认为知识水平和个人素质不必要与学历绑定。
黎辰生想了一下:“也不是完全没有吧,我只是说,我到头来得用别的东西谋生。不过呢,也确实,做生意的人懂点法律还是有用的,有时候我还要帮生意伙伴参谋参谋。我们这行还算是能赚的,你要是感兴趣,我也可以教你做呀。”
“嗯,有机会的话。”你说。
“对了,你是女权主义吗?”他突然问,“没有恶意的,只是问问。”
你思考着:“我不清楚,因为不知道你所说的这个词该如何定义。”
“啊,很简单的,你知道现在有些女孩子,她们就是没由来地讨厌男人。当然了,你都出来相亲了,那肯定不会讨厌男人,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我只是想找一个人依靠,让他来主持我的生活。”你说。
“我可以成为那个人吗?”他对你微笑,你也对他露出今晚的第一个微笑。
你知道现在应该答应,但内心深处被什么扎了一下,如鲠在喉。
“哈哈,我说笑的,咱们还是得慢慢来。”他大笑起来,为你解了围,“你从小就是教会的成员了吗?”他接着聊起教会的事,你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你们开始谈论教条,他惊讶你的倒背如流。“你是个很虔诚的教徒啊。”他感慨道,并竖起大拇指,“真是刮目相看。”
最后,你们吃饱喝足,黎辰生叫来服务生结账,你要求aa,他执意付完了。“没关系的,又不是什么大钱,”他说,“你下回有空的话,再请我,好不?”
你惊呆了。根据先前做的功课,你知道这表示他对你有好感,并愿意再见面。但你的内心仍然在摇摆,一方面,你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进入婚姻,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另一方面,你知道你别无选择。连你的潜意识都说了:那确实是唯一的幸福方式。
“我送你回家吗?”黎辰生和你走出餐厅后,问道。你看着他,摇摇头,表示自己叫了车。“好吧,那你回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你上了车,看着他站在路边朝你挥手,一直到你彻底看不见。回到家后,母亲问你这一次的情况如何,你报告说非常顺利,你们还会见面。“但他好像不是很热衷于神。”你提出这个缺点,希望母亲能替你决定是否继续下去。
“有些人的信仰不会张扬。”母亲欣慰地抚摸着你的脸说,“小黎还不错的,你们下次什么时候约?”
“还没约。”
“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做,就下个周末吧?你跟他说,还是我跟他说?”母亲看上去心情愉悦,你已经很久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了。
“我跟他说吧。”你想起还没打那个报平安的电话,可以顺便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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