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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薤上白露。

  流光映目。

  无忧哭的眼睛通红,哭完了倒是才有点不好意思,松开手低下头,也不让人看。可能是有些激动,刚哭的时候也没见发什么声,现在便是揉着眼睛哼唧了两声,微微有点发抖,算是害羞的模样。

  痴人空哭诉。

  “你去忙吧。”无忧小声说道,“何文泽他人呢…”

  阿九一愣,他是摸不清这两个人关系如何的,犹豫再三也还觉得,应该实话实说,“他似乎有点不太舒服,然后他的下属带他走了,我不太清楚在哪儿。”

  “嗯。”无忧有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看着阿九,没有什么下文。

  无忧这样盯着,直盯到阿九浑身不自在。

  “你看我做什么…”

  他没接话,脑海里却突然蹦出个一直以来都以为并不想干的词。

  我想你了。

  “我觉得你…有点不太对劲啊。”阿九揉揉他的头发,有点为难的看看他,“刚好你也在找你兄长,不然这样,我去看看他,一来你也安心点,二来我也能知道该怎么照顾你,你看呢,行吗。”

  “……”无忧咬咬嘴唇,敷衍着应了声,“嗯。”

  “那个…我可以进来么?”阿九叩了叩门,等着房间里的回应。

  “好。”也不知道是谁,声音是半分的慵懒。

  阿九推开木门,踏进房间便看到向外开着的窗,夹杂着庭院中翠竹的清冽香气,徐徐环绕了窗前的人,便是连暖光也落在他的发上。他用手撑着头,手里握着一支长笛,白袍也添几分柔情。

  时笙在他身旁,贴着他的耳朵,逗笑了他几句。

  “怎么了?”何文泽轻轻掩唇,转过身问。

  “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阿九有点难以启齿,他挠挠头,手指绞在一起,“小无忧他刚刚醒了…就,抱着我哭了会,问他什么也都不说,只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来问了你去哪儿了,我便想着,也许能来找你问问。”

  何文泽把长笛放在身边,“刚好你来,不然我还得去找你。”他换了个姿势,也没顾上什么礼仪合不合适,就盘腿一坐,“想和你谈点事,你随便坐。”

  阿九依言,坐在他左边不远处的席子上。

  “这样,要拜托你先听听我的意见。我是想着,子惜回去了,我也让阿笙去与你们的皇帝说过,具体信不信我就是他的事了,这个我是左右不了的。在一个就是,我有派兵打过阳县,一直在现在我也没收到什么捷报,你们的秦绩你自己也应该清楚。我没收到捷报也没收到什么旁的战果情报,大概现在还是持平的,但我并不能保证久了你们还能不能和我这边拉平。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能亲自修书一封,也许事情会好办一点。子惜曾经就和我说过了,你的大哥皇帝并不信任他,当年生了病,还不忘了把他软禁起来,这件事导致你的小侄子,宇文淮烨,他实际上也是不信子惜的。但不管怎么说,你可是他的亲叔叔,他应该会比较信你多一些。”

  “我会考虑的,尽量今天就给你答案。”阿九明白,他一般来讲,还算得上是个暂时可信的人。

  “多谢你,看来是个愉快的交易。”何文泽看看时笙,又转回目光正色道,“但是接下来的交易,大概不会让你觉得多愉快。”

  “怎么?愿闻其详。”阿九狐疑道,这种时候威胁?他难道不怕自己出尔反尔或是干脆出卖了么?

  何文泽顿了顿说道,“目前来看还只是有可能,并没有确定下来,具体的事情我还要和子惜商量。也许到时候我们离开的时候,会带上你和子惜,但是也可能是只带他一个。简单来说,我们需要一个筹码。”

  “我向来不值钱。”阿九颇有些难为情,“不然我也不会被我皇兄丢出来随军打仗了啊。”

  “准确的说,是你们所有兄弟姐妹都不怎么值钱。”何文泽认真的纠正了他,“子惜说过的,宇文卿是怕你们所有人养自己的势力,他自己子嗣单薄,也就一个儿子罢了,但这个儿子做太子的时候还被废过一次,最后是迫于无奈,才又重新立了回来。既然儿子就这一个,他自然是要给好后路的,所以尽量避免你们所有人接触这唯一的太子,也避免你们所有人接触…他。你还算好的,幸运了不少,最起码还能在兵营里自生自灭,死了也能捞个好名声。不像是子惜,要死必是声名狼藉。”

  “你…是什么意思?”这是阿九一直以来怀疑过的真相,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温柔敦厚的兄长不会这样做事。可就算他自己再傻再笨,他也明白,七哥被丢在山里严加看管,自己还未怎么懂事,因为兄长的病便被派出长安城随军,这不管怎么说,都有点说不过去。

  “你难道不觉得吗,皇子死在随军的路上,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何文泽轻笑道,似乎还是身体原因,他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而后用手掩住一只眼睛,表情上是有几分错愕,而后瞬间变为冷淡,连带着那口气,也冷了不少。

  流云拂过,遮住日色,房间的光顿时暗了些。

  “这些事你现在没必要考虑,都已经过去了,他对你怎么样,那他也是个死人了。现在我认为,你应该在意的是你小侄子。还有,如果有必要,我觉得就算你不值钱,带上你的话,我也总有用处。”何文泽也认真了起来,他收敛了自己的不拘小节,端坐起来。

  “你这算是威胁我?”阿九问。

  “不算,我会尽量避免让你不悦,因为那样我也许还要花很多本来不需要的精力去说服你,我不喜欢浪费双方的时间。”

  阿九点点头,“和你交流倒是简单。但是很抱歉,我也许…需要想想你刚刚和我说的东西。而且我大概…是来找你说无忧的事。”

  “我知道,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何文泽又眯起眼睛笑道,“无忧的话…你很喜欢他的名字啊。”

  阿九一瞬间,有点不太清楚他话里的意思了。

  看阿九也不说话,他转过头,仰头看着一直端坐的时笙,展眉像是个孩子那般,“我昨天,梦到大海了。我娘说过的那样蓝。”

  时笙眸子里尽是怜惜,他点点头,“等天下太平了,我们一起去看。”

  “好。”

  阿九听到何文泽应声中不易察觉的一点点哽咽。

  是不是很可笑,我的所有,我自己都做不了主。

  这话大约是无忧说过的。

  阿九现在听着何文泽的回应,忽然想起自己曾跟无忧许过的事。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放河灯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忽然急躁了不少。

  “抱歉,我要先走了。”阿九站起身便准备往外跑,“告辞。”

  心里便是缠绕了千万丝线。

  阿九想起曾经无忧从山上带来的那株野花,养了还没多久的时间,自己并不勤于打理,竟也能自己撑着。只可惜一直到何文泽放了火,那花应该算是真的没了。

  笔落在地上,跌出个不大不小的墨迹。无忧赶忙捡起来,急着看看笔尖跌坏了没有。乱世的东西难得,这毛笔分了叉,写点什么也麻烦,偏偏无忧自己又是个爱写字的,不过是因为脾性的原因,收敛不少罢了。

  无忧揉揉自己的额角,把身子跪的直了些,尽量能把字写得端正点。三月的时候是他母亲离世的时间,来传信的到时,也应该过了三两天。无忧一直不大爱承认,但每年的三月份,他都会写点什么,寄在水里,问问母亲近来可安好么。

  自从姐姐离开后,他总是会想起母亲的种种,即使眉目模糊难辨,可无忧知道,这一定是他的母亲。

  阿九还没回来。

  他吹吹信纸上的墨迹,看着差不多后轻轻拂过确认已经全然干了,这才折叠好了,想着过两天身子好一点若能出去,便寄到城外的溪里。

  过去一直在宫里,他只能看着白纸黑字顺着水渠离开,却也不知道,这信会在哪儿驻足一会儿。

  旁人的离世向来是个令人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事,想说的话都没有说完,到了嘴边竟连一声“再会”也是绝对讲不出的。

  无忧看过太多这般的事,早也不记得第一次收到这种消息时的心情。

  兴许有点郁郁断魂。

  门外的阳光映在无忧指尖,跃然纸上,他仰起头,看到阿九从来干净好看的眉眼。

  一瞬间有那么一点抑制不住的依赖。

  他微微启唇,毫无悬念的又把话憋了下去。

  “让你久等了。”阿九跪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的桌案上,凌乱的散着几张草纸。

  无忧偏偏头,“嗯。”

  “不过,你还发热,怎么穿的这么少就跑下床来了?”阿九摸摸他的额头询问道。

  “我给我娘写信,今天是她…嗯。”无忧指了指桌案上那张折叠好的纸说道,“最好能趁着寄出去。”

  阿九的目光凝在那张四四方方的纸上,只是看了两眼便起身从床榻上拿了件外衣,披在无忧身后,“不好意思,让你伤心了。”

  “没有,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无忧把衣服往身上扯了扯,看起来应该是真的冷,“只是有点…算了,没什么。写个信而已,一向来的习惯。”

  无忧想说,其实只是有点想她。他能听到长河的哭诉,也常常梦中惊起,一个人独坐天明,却始终想不起母亲的长相。他只记得,母亲的手最后一次松开自己时,眸中的绝望。他想,当年承安满城缟素,究竟是真的为了她么。

  “这样…信要怎么寄出去?”

  无忧听闻这话,直看着阿九,也不做什么回应。

  “你这意思…是不让我管的?”阿九跪坐在他身边,早就摸清他的脾性,知他不怎么爱说话,也免得尴尬。

  无忧摇摇头,“我的意思是…”

  他的话依旧是卡在嘴边,无忧略微惊讶的愣住,而后缓缓低下头,眉眼间是满满的颓废。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陪我去?

  这样的话他从未说过,他知道自己的所有请求都会被拒绝或是忽略,为了避免自己伤心,早就不再做些无所谓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阿九看着他的表情,松了口气,“那,可不可以听听我的意见。当然,接下来怎么做,还是看你。”他对无忧嫣然一笑。

  “我可以陪你去吗。”阿九问。

  看无忧的样子,应该是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他有点不解,但很快便释然了。从来没人这样问过他的意见,也没有人愿意告诉他,可以自己做出决定。听到这样的话后,兴许是有些质疑,自己真的能决定么。

  无忧愣了会儿,轻轻点点头。

  “好。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话说出口,生怕阿九反了悔,又怯怯道,“但…这种事情可是你要求的…我才会这么说…”

  “你怎么还是这么蠢…”阿九看着他羞于承认的样子,憋了好一会才回应道。

  “……”无忧瞪了阿九一眼,拿起桌上的纸页起身,把自己往床上一扔。

  逞能下了床,果然还是对自己的折磨。无忧面朝下趴着,只觉得身子又开始发热,头晕的更是厉害。

  是非成败便是一念间的事了。

  宇文淮烨深呼了口气,“李贤,这一次交给你的事情,一定要认真去做。”

  李贤应了声,等着他接下来的吩咐。

  他支支吾吾了一会,扭捏道,“我似乎…害得你…不开心了。”宇文淮烨知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昨日是自己着急了,将怀疑的话说出来,若不是还好,若真的是了,那便实在不好办,只能今日叫来,试图不让他多想,“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无端端的…说瞎话坏了你的名声…你当我是个疯的吧!”

  李贤看着自己眼前这个低着头的小少年,一如从前那样笑道,“陛下在说什么…臣受不起。”他试探着伸手,摸摸宇文淮烨的头发,“臣知道,陛下不会丢下臣的。”

  那笑里分明有几分毫无底气。

  “是吗…”他仰起头,看着李贤的眉目。

  李贤回敬了他一个略带着宠溺的目光,缓缓下拜。

  “其实,臣也知道,是局势动乱,至尊不得不多思量一些,所以…臣从未在意过。至于旁的事情,至尊不须多虑,臣一定会将所有事都做好。”

  跪在身边的男子眉眼早就褪去了初见时的幼稚,不知是不是情绪原因,宇文淮烨竟从未感觉到过,他这样的坚持。

  “好。那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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