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寄情与琴。
陈皓走之后,何文泽等了时笙一天。
直到从清晨等到黄昏,本就有的慌乱变成了急切。只是这脾气一急,身子就疼的厉害,何文泽咬咬牙,从床上翻下来,披了件外衣就跑了出去。
上午的时候听了点事,然后一整天就没大有什么忙的了,看了看书便就因近来心口越是疼痛,就干脆在床上赖了许久,昏昏沉沉的,也睡了一会。
不出所料的被侍卫拦在了门口,他也顾不上什么,只是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忍不住的咳了两声问道,“有没有谁来过?”
“没有人来过,陛下要找谁?”小侍卫是第一次见向来收拾整齐的何文泽这样,惊讶之余,总觉得他的神态有些不对劲。
“这样…”他点点头,拖着身子往回走去。
躺了太久,浑身都沉甸甸的,尤其是期间还半梦半醒的眯了一会,只听着梦里谁说什么,却总是听不清句子的意思。
他就是担心,担心时笙会怎么样,担心时笙有没有饿着瘦了什么的。
兴许是太久不在承安,刚到家就被他家里人叫回去了吧?
何文泽关上门,倚着门坐在地上安慰自己。
可他即便是不能第一时间回来,也会让人捎个话进来的啊…
想到这儿,他便又急了些,黄昏如血的残阳落在房间里,隐形笼罩在他眉眼上,何文泽忽然觉得异常恐惧,似是救命的东西就在眼前,可却始终抓不到那般,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落入深渊。
他抱着头闷了一会,中间还夹杂着几声低却撕心裂肺的咳。
“陛下…”
许久,有人来叩了门。
“嗯。”他随口应了声。
外面的人把门打开,他慢慢转过头,却呼吸剧烈的往后弹了半步,喘着粗气跌坐在地上。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那猛的一眼,他觉得门外的侍卫好高好大,自己渺小的像是能被一脚踩死,他就是觉得,侍卫的眼睛里盛满了如血的夕阳,诡异而恐怖。
待定睛之后何文泽才慢慢平息了呼吸,只在心里自嘲,是最近睡得太晚,白日里又不好好休息所致。
“陛下,时大人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和四殿下在府上,让奴才来传,今个是不能见您了。”
“他们?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阿笙没有和我说什么吗?”他坐在地上歪歪头问道,却也及时发现了不对劲,忙摆出个经常的温和笑意,“没事了,您去忙吧,这个时候让您跑一趟,有劳您了。”
“陛下哪里的话,这本就是奴才该做的。”
他向来温柔。
温柔连自己都未曾质疑过,旁人到底能不能这样对待自己。
只是他担心,时笙为什么会跟何瑾在一起。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自己一点都不能知道,就连这个门也出不去。
倒不是疑心,不过是怕何瑾真的伤了时笙,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呼了口气,起身坐在桌案前,试图能抚琴一曲让自己安静一会。
再晚了些,宫院里点亮了火烛,他翻过琴打算调下弦音,却发现了琴下的张纸。那纸上只留了几个字,署名却是陈皓的。
不要出去。
何文泽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这张不大的纸上却只有一共的六个字而已,也没有别的什么,不过陈皓是知道的,自己根本出不去,这句留言是根本无用的。想必是他今早放的,擦过琴弦之后,他替自己放的琴。
不过这么久的习惯,他竟然还记得。
当年年幼,去他府上的时候,他就拜托自己替他擦过箜篌,一来二去次数也不少,几乎每次自己都爱擦过后试试音,应该是那个时候,陈皓就悄悄记了下来,这纸条放在这里,也确是能立刻看到。
只是…
看似无用,却明显的想让自己及时看到。凡事有缓有急,急切的事情,总不会是无用的。
他还在研究的时候,便被门外的风吹了一阵。
本是初夏,这门忽然被打开,风却有些彻骨的寒意。
“什么?”何文泽看着门外的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何瑾以贪赃枉法为由,将时笙的表兄下狱,具体生死,谁都不知道。他这是在警告时笙,报复时笙为自己做了事。
果然还是牵扯进了时笙吗…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在宫外,会哭成什么样…
“让我出去。”何文泽猛地一咳,然后对着前来送信的小侍卫说道。
“陛下恕罪,奴才不能放您。”侍卫冷硬的说道。
“是吗?”何文泽抬眸,“这是要把我关到底了。”
他从侍卫身边擦过,抽出他腰间的长剑,全然也不顾自己只着了里衣,纯白的锦鞋单薄,踏过门槛弄得脚心生疼。
一个个的侍卫不敢只看着他跑,横眉拦在他眼前,“陛下,您身份高贵,实在不需与奴才们为难。”
“那就让开!你们也知道,我还是个皇帝?!”何文泽已经许久没有握过剑,那指甲握着剑柄却刺的手心生疼。
“看样子陛下是真的要与奴才们为难了?”
何文泽顺着这声看过去,宫道深处,是位将军模样的人。
“哟…我还挺重要的啊,居然连您这领军将军,都舍得出来擒我了?”何文泽嘲笑道,而后将自己宽大的袍袖往后随手甩了一把,提剑前去。
“既然您执意如此,那就得罪陛下了。”
他的剑术也就是那些风流少年拿来好看的,就连武学也都精于轻盈飘逸,战场上用来保个命还是可以,要从这么些高手手底下逃掉,基本来说是不可能。
想必时笙一定看过祁山上的月。
自己还记得,和他说过,要一起去看陇山巍峨,去看玉门的月下飞沙。
雪白的单衣逐渐染了血痕,一共杀了三个,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身上的血到底是谁的。
心口的疼痛越来越烈,剑从手中落下,他还是被人按在了地上,就那么跪着,像是曾经那般,需要靠这样来取悦旁人。
原来从始至终,自己都不能保护时笙一次。无论做到什么程度,都还是以往的样子。
眼前的夜色似乎更黑了些,他感觉到就连呼吸也带着颤抖,远处宫道的尽头,是何瑾带人匆忙赶来。
何文泽拼了命伸出手,指着远处那人。
“逆…逆贼…你…”
爹…娘…
我想你们了。
喉头一阵甜腻,接着是温热的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便没了意识。
“我从没想过要他的命。只是他性子柔,偏偏是那么些君子风度,且不论别的,就是奴性,也大了些。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我怎么能不疼?但比起他来,我更心疼这个他根本照顾不好的江山。”何瑾叹了口气,摸摸床是躺着紧闭着眼的孩子。
“嗯,我知道。你陪他一会吧,我去看着药怎么样,顺便换盆水进来。”陈皓不喜不怒的说道。
已经是后半夜,梢头上的星子也明亮了不少。
何文泽分不清是谁,只在昏昏沉沉间,听着耳畔的声音似乎自己父亲。是多年前的记忆,自己眼睛盲了,或是发了热,他总要推脱了所有事情来看自己,照顾到自己完全好了才是。
“爹…”
他猛地惊醒来,呆愣愣的看着眼前。
“你怎么样了?”何瑾没想到他会醒,替他洗的巾子又悄悄的扔到了盆里。
“几时了?我还…在吗。是你吗?”何文泽抓住何瑾的手,疑惑的问道。
不仔细分辨的话,何涉跟何瑾的声音确实是有那么些相似。只是何文泽现在这个样子,要想让他仔细分辨,也基本是不可能。
何瑾瞧着他眼睛看的地方不怎么对劲,抽出手在他眼前慢慢晃了晃。
果然。
是自己兄长传下来的眼疾。
“爹…你…我还活着吗…”何文泽喃喃自语,摸摸何瑾的手,又缓缓的摸摸自己的脸。
“别瞎琢磨了,我不是你爹。”何瑾冷淡的把手抽了回来。
“啊…是您。”何文泽知趣的也把手收了回去,略有茫然的问道,“唔,不过,您是来看我死了没?”
“现在是夜里,我只是怕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来陪你。”何瑾在话里提醒他道。
“夜里吗…您没点灯吗?嗯…应该不是。”他伸出手,抚上自己的眉眼,发现什么也看不清后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
“不会一直是的,正好,你看不到,要不要听听我和你说点你感兴趣的事?”何瑾半是嘲弄的口气说道。
何文泽闭上眼睛,缓缓地点点头。
“我请人与他们一家赴了场宴,也不是什么人,都是些表亲,平日里对他多有照拂的那些。我想着,总该谢谢人家,帮着我侄儿的人做事,也实在辛苦,你说呢,小湄悦。”何瑾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湄悦是他的乳名。
“你想…做什么?”何文泽感到何瑾微微吐出的气息,一阵寒意却上了心头。
“你还是等等会比较好,那样你知道的会更舒服些。”何瑾摸摸他的头发,即使他现在看不到,也应该会介意,自己一直乖顺的长发上,杂乱无章的发丝缠绕着。
“您也想陷害我吗,像是陷害时笙表兄那样,陷害我?或者…您要杀了我吗?”何文泽的声音都带了些颤抖,他由着何瑾摸自己的头发,却追问的悲切,“您何必对我这样…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何瑾嘲讽似的说道,“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那您…为什么要拦着我…我想出去见见他,我不在他怎么办…”何文泽喃喃自语道,那口气里是些许无能为力,和渗入了五脏六腑的悲戚。
何瑾微微蹙眉,“你去见谁?时笙么?”
何文泽应该都不知道,就连何瑾提到时笙的名字,都能让他眼睛里温柔几分。
“你去见他又有什么意义?你能保护他?还是能从我这里把他和他的表兄带回去?这件事的起因就是你,可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找他能如何。”何瑾瞧了他一眼,也许是出于心疼,还是补了一句,“快点让你自己好起来,你这样去见他,也只能是让他白担心。”
何文泽伸出手,摸索着找到何瑾的衣袖,“那他…他怎么样了…他会没事吗,您…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对吧。”
“这事…还得你自己掂量。”何瑾甩开他的手,推门离开。
他扯了扯自己的被子。
今天的夜风…会好看么?
娘说,夜风拂过树叶,掠过长空之后留下的印记,就是它的样子。
只是现在自己没人陪了。
“够狠心啊,有你当年一剑的风采,这种事情都和他说。”陈皓依在门口见他出来还不忘打趣一句,“走吧,回去看看你的本事?”
“我怎么比得上你?”何瑾哼了声,自然的牵住陈皓递向自己的手。
“你是只敢说,不敢做。”陈皓没理会他那点小猫似的哼唧。
今夜风凉。
钻过窗下的缝隙,吹在何文泽的伤口上,透骨的寒凉。
卫国的夏,连月色清辉都温柔带了些暖意。
阿九替无忧备了件干净衣裳,念着他身子弱,还是老老实实的把想出城去溪里乘凉的无忧给按在了王府的木桶里。
就这样子,他还是不愿承认的低声说了句。
“我不会…”
阿九失笑,竟没想过他长在皇宫,这也是该有的。
“你昨个还说呢,又到我讲了,说你两句还不满意,那现在你便自己来了也算你的,就照着我现在这样,能备盆水,我也便服你。”阿九得意的舀了一瓢水浇在他头上。
无忧只是斜了他一眼。
然后猛地把瓢抢来,瓢里盛满了水,直接泼在阿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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