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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关于死亡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疾病,通向白色的死亡。

  在那个杜妍曾经以为要死在那的小镇上,杜妍曾经为自己规划过墓地和葬礼。她去之前就已经在网上了解过,绝症中后期痛苦的可怕,她当然不具备这种勇气去面对痛苦,所以她准备了一些安眠药,打算在自己最终承受不了的时候,用于终结自己。

  她已经找好了一块小小的荒地,那块地在一块距离村庄很远,人迹罕至的一个小丘陵后面。因为坡比较陡,所以也没有人去种菜,上面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荒草。

  杜妍去的时候,她还看到了许多夏季的小昆虫,有些她认识,蚂蚁,螳螂,蝴蝶,更多则是不认识的,但只要一想到,这些小生命就会成为自己的邻居,她就觉得它们可爱。

  也许自己还能成为它们的晚餐,然后化身成为另一种生命的一部分。她会变成蝴蝶的一部分,在天上自由的飞;变成蜗牛的一部分,在土地间艰辛的爬;变成蜘蛛的一部分,在天地之间肆意结出一张张自己喜欢的网……然后同这些化生一样,衰老,繁衍,死亡……

  她花了两天时间挖好埋自己的坑,这应该算的上是她这辈子干的最重的体力活。虽然雨已经把泥土泡的很软,可对于她来说,这依然是一份艰难的工作。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想挖一个浅浅的,可以躺下去就好的坑,可等她挖好之后,却又觉得还不够深,可能一场暴雨就能把自己冲出来。于是她又接着挖,一直挖到最下面,地下完全是挖不动的石块为止。

  把这个坑完成之后,她在雨中笑了很久,好像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也很重要的工作。最后,她甚至躺进坑里试了试,坑里已经有了积攒的泥水,躺进去的感觉,就像是在泡澡,她把这个泥土浴缸底下的石头象征性的平了平,让它们不再感觉硌脚,就算彻底完工了。

  接下来每隔几天时间,她都要去抽空看看自己挖的小坑。坑底已经开始长了一些绿色了,大概是因为坡度,里面的积水也排的很快,这让她原来打算的排水工作也得以省去。

  她用手机围着这个小坑拍了很多照片,最后回家精心选取并修改,一直改到她觉得已经无可修改,才满意的罢手。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等待死神一步步靠近自己就可以了。

  在现实中,她的生活一直按部就班,童年时代,有一个普通的家,温暖却也吵闹,父母会为了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产生分歧而吵架,除了让她好好学习这一件。于是她也就认为学习是一件最重要的事,但随着她逐渐长大,她开始意识到并不是。学习得到的赞美和夸奖,就像大人给小孩的糖果,甜美而廉价,而且很容易腻。

  少女时代,她又跟许多女孩一样,认为爱情是一件最重要的事,可人会继续长大,她很快发现也并不是。爱情充其量,也就是荷尔蒙给自己的糖果,间歇性渴求,又间歇性厌倦,理智的人很快就能识穿这一套基因的把戏。

  进入大学,随着女孩们脸上化妆品种类的增加,生活中的颜色也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高中时大家要么努力,要么“堕落”——在高中,不认真上课似乎就意味着堕落。界限似乎很清晰。但到了大学,什么样的人都有,努力的方式很多,堕落的方式同样也很多,然而有纯粹的努力和堕落的却也是少,大部分人只是在其中挣扎。大部分人的大部分时候,仅仅是做到不努力也不堕落。

  这个时候她开始意识到,也许生活并不存在什么重要的事,不仅是对自己,也对别人。因为如果存在而且能被大家认同,大家要么追赶,要么放弃,而绝对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既然这个重要的目标不存在,那保持自己愉快开心,似乎就成了次等重要的事。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生活往往就喜欢捉弄人的天真。

  她很快连次等重要的快乐都没了。

  大学是个精彩的世界,但身处其中却感觉不到多少精彩,相反人人都觉得无聊,许多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什么路过的校花素材搜集团队给拍到了,她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莫名其妙得到了校花的头衔,然后突然之间,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了。

  她突然多了很多的朋友以及仰慕者,去吃饭会有人问能一起坐吗,去上课会有人在桌肚子里塞情书或玫瑰花,永远也吃不完的巧克力,以及很多活动的邀请。

  这些意外的惊喜让她觉得有些害怕,她很多次照镜子的时候都在想,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起,她开始被众人认为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了呢?是自己的形象气质真的有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是自己一直如此,只是以前的人没有当面说起呢?

  当然,她也自然多了很多的,不能算是敌人,杜妍心里倾向于把他们叫做“非朋友”。本来还算和气,能一起聊聊天的朋友们,其中一些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与自己保持了距离。即使是能说得上话的,她们,以及他们之间,也有了一些微小的不自在。

  字里行间似乎总会有一个隐隐的,需要提及或者不需要提及的东西,比如“你皮肤这么好,平时一定……”“你身材这么好,平时一定……”“你这么漂亮,肯定……”。

  这让她开始失去许多往日能体会的快乐,似乎有一种东西已经在悄悄的不自觉间,占据了比她本身更重要的地位,就像她脑袋顶绽放了一朵鲜艳的花,大家的眼里似乎更多的只是看到那个存在,而自己如何,似乎也并不那么重要了,自己在这朵花下面,这才是重要的。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她也自然开始疏远了这朵花带来的环境,那个时候她心里还有期待,还在想象着,等自己走出社会,也许这种情况就会不一样。自己会有工作,会有事业,她会让自己绽放出,比这朵花更美的光芒来。

  取法乎中,仅得其下,生活往往就喜欢考验人的勇气。

  一夜之间,她的生命就被强行绑定了白血病。

  多彩的生活瞬间褪色成黑白,玫瑰、巧克力、情话、爱慕、才华、美貌……能换钱治病吗?能就是白色的,不能就是黑色。似乎原来生活中,一切有待考证的,模糊的的意义都得到了彰显,然而又得到了遮蔽。很多她以前认为是白色的,逐渐开始变黑,比如美貌,比如才华;很多她以为是黑色的,又逐渐变白,比如X交易,比如自杀……这黑白互相掺杂缠绕,最后混成脏兮兮的灰,塞满了她的大脑和眼睛,让它们再也容不下别的颜色——看一眼朝阳,却想到黑夜,看一眼星星,就想起流星……

  最后所有一切的念头,都不可遏制的朝着死亡那个终点奔去。

  而死亡本身,则是灰色的,它不邪恶,也不善良,让人恐惧,却也让人解脱。

  死亡是一切的终点,她只是比预想的早一点到,仅此而已。

  然而终究还是不甘心。

  怕死,不怕死,怕死,不怕死……接下来,她的心态就像在坐过山车,时而变得勇气无比,到处去加各种绝症的治疗群,备受鼓舞的准备用尽一切手段来战胜病魔;时而变得无比沮丧,看着电脑,看着老师,看着朝阳和星空发呆,想象他们参加自己追悼会的样子,想象自己被送进火化炉的样子,想象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的样子,这些想象让她变得安宁,抚慰了她,却也消解了她抵抗的勇气。

  最后连勇气本身也开始和绝望一起混合变质,变成了灰色,变成一团黏黏的,像是灰尘和胶水混合而成的东西,堵住了自己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她开始变得麻木,好像突然获得了某种超然,仿佛只要不感受自己的思维和情绪,也就感受不到疾病——也许疾病也就感受不到她。

  渐渐的,她开始接受自己将要死亡这个现实,并劝自己放弃挣扎。她开始写遗书,写了很多个版本;开始写遗愿,想在临死前做很多事。

  正好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大傻瓜赵长启。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校园情圣还是普通学生,是慈善家还是通缉犯,是可怜她还是挟持她……对她来说,这都不重要了。他们一起坐上了一辆黑车,肆意歌唱,肆意奔跑。最后来到一个小山村,让她有机会在临死前,完成一些自己能够完成的遗愿,这就很好了。

  她并不喜欢赵长启,事实上当时她的心理状态,也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但她感激他,感激他肯花时间陪自己走完最后一段路。

  她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终点,接下去只要等待了。

  然而,取法乎下,生活往往就要将他践踏。

  赵长启这个傻瓜,她还曾经指望他来当自己的遗嘱执行人……结果,仅仅是一次晕倒,就把他吓垮了。他垮了,自己的生活也重新变成了一团乱码,所有的遮蔽在一瞬间都消失了,所有她在潜意识里恐惧的,甚至比死亡还恐惧的东西,一下子涌到自己面前来。

  “我们治,卖房子借钱也得治!”

  “大伯家能借几万,他们最近又……”

  “你三姨夫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反正打个电话借借看……”

  “我跟你讲,低于50万不卖,这是我女儿的救命钱。”

  “这是我们的养老钱。”

  “用进口药……”

  “这个医保怎么报?”

  “要不要吃点水果?”

  “你们学校不是弄了个捐款么……去问问……”

  “那个送你来的同学,什么关系?是不是知道你有病就跑了?现在的人……”

  ……

  她开始解释,开始疲倦,开始拒绝,开始沉默,开始接受,开始任人摆布……最近这一段时间,她甚至开始期待起来,期待化疗的糟糕结果,期待并发症提前严重。

  她偷偷去医院的太平间看了好几次,里面冷气森森,每个尸体都被放在一个逼仄的铁格子,比她亲手挖的小泥坑差远了。在这里死亡不存在任何浪漫,她也许会在这里被手术刀切割的支离破碎,器官捐献给需要的人,尸体被拍下照片,最后不被需要的部分送去火化炉。在那里,几千度的高温会把她烤成灰烬,剩下几块不甘心融化的骨头,跟其他人的骨头混合在一起。有几块被装进骨灰盒,最后埋进一个小小的格子里,边上贴着一张黑白的,半笑不笑的黑白照片。

  没人会对照片上的自己说一句美女,自然也不会有人在情人节给自己送巧克力。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父母和医生又去一边商量去了,这让她稍稍感觉到了一点得逞的开心——前几次她偷听过,一般这种避讳她的时候,都是坏消息。也许这一次,她父母就会放弃。也许这一次,她就能得到解脱。

  同病房的两个病友都是癌症,一个有治,一个没治。她们之间聊天不多,因为周围都有人陪床。本来疾病应该会是她们共同的话题,但似乎为了安慰家里人,她们都下意识放弃了类似的交流。

  前段时间她都会偷偷观察那个没治的,因为她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看着她从悲伤到绝望,一步步走向放弃。

  但最近一段时间她注意到,那个没治的,甚至那个有治的都开始活跃起来,很多次医生来的时候,她们的询问也变得积极起来。从她们口中,杜妍听到了几个被重复很多次的,陌生关键词:“S疗法,志愿者,实验疗法,国家报销的,风险小。”

  父母回来之后,脸上看起来很是开心。医生过来问了问她今天的感觉,然后让她过去办公室。这样的谈话,她已经看到过两次了,就是病房里那两个病友。

  和她猜想的一样,这次叫她来,就是关于S疗法的。

  首先,关于她的病,因为治疗时机的延缓,而且化疗的不理想,可能最终的效果不会很好——这是很委婉的说法,按杜妍在网上查的说法是,一轮疗程之后,可能会衰弱的没办法进行下一个疗程。

  再者,即使她的身体能坚持,她家里的条件可能也不太允许。他们家只有父母一套老房子,算是最大的财富,大概能卖四五十万,现在还没卖出去。父母手里还有十几万养老钱,本来其中一部分也是准备给她的嫁妆钱,其中大部分已经填进来了,如果采取传统疗法,那个房子也禁不起烧多久。慢则一年,快则半年,昂贵的医疗费用就会拖垮这个家庭。

  最后,她父母的意思,也是倾向于,如果能不卖房,当然是更好,而且按照医生的经验来看,这个S疗法,要比传统疗法的高很多。

  接下来就是介绍这个疗法的。

  在杜妍的想象中,这个莫名其妙的疗法很可能就是网上传说的,对不行的患者,用的“死马当活马医”的那种类型,什么中医西医巫医,针灸瑜伽放血。但医生的介绍很快让她意识到不是。

  医生有好几个业界的好友,都是在全国有名的三甲医院,他们的消息也都是一致的——不仅仅是这家医院,不仅仅是这个省市,不仅仅是华国,这是世界范围内的一次大型医疗实验。这个疗法大概在几个月前出现在实验室,据说对各类绝症都有奇效,治好了许多国家的重要人物。

  现在这种疗法开始扩大应用,当然,不可预估的风险依然存在,所以在针对一些没有治疗过的疾病时,患者还是充当志愿者的角色。当然,这种志愿者也不是想当就当的,需要申请。只要申请符合条件通过,所有的治疗费用国家都给报销,而且今后几年内有任何相关并发症,国家也会一概负责。

  但也有许多苛刻的条件,不过对于绝症患者来说,这些条件其实都算不上什么条件。首先,如果死亡,遗体要自愿捐献,供医学研究;其次,据说这种疗法会让病症存在一定的感染性,为了防止可能的疾病传播,几年时间里没有太大自由,要待在家或者医院,随时配合医疗监测;最后,对治疗过程严格保密,连家里人探视都有要求。

  国内各类白血病的现有患者目前约有四五百万,据医生的了解,其中大概有百分之一左右符合申请的条件——这些条件包括白血病种类,病理进程,年龄,以及身体健康程度,以及文化程度。如果杜妍申请,她的条件应该是比较靠前的,很有机会通过。

  对于杜妍来说,这个申请应该是一次额外的治疗机会,只要是正常人,就不会拒绝。杜妍承认,当她听医生在介绍这个S疗法的各种神奇案例时,心里已经忍不住开始了想象,想象自己治好之后,变成正常人的样子,想象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尤其是当她得知,这个疗法竟然不需要花家里一分钱,她几乎下意识就想同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杜妍真的不知道,仿佛她的精神已经被死神的某个触角所捆住,当她在听完医生的所有介绍后,在问她的意见时,却下意识的开口说道:“我可以拒绝吗?”

  医生很诧异:“可你父母都已经……”

  “只是开个玩笑,”杜妍立刻收回了自己的话,轻轻笑了一下,“我同意,我同意申请。”

  …

  5260字大章,所以今天只有一更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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