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金铃子两眼发直地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忽然跟回魂似的，打着哆嗦“嗖”地一下钻进那雪白的毛毛里。陆艾也愣了愣，伸手扒了扒那地方，什么都没摸着，只能一脸深沉地问小狐狸：“李霁，你身上长虱子了？”
对方沉默片刻，道：“那是金铃子，不是虱子。”
“不是？”陆艾将信将疑，李霁微微点头：“金铃子是我养的小灵虫，它怕生，所以躲起来了。”
年轻人眨眨眼，又薅了两把对方的毛毛，确定那小虫子不在，才幽幽说道：“李霁，那虫子不会在你身上安家吧？你要洗澡吗？”
虽然知道这小东西应该无害，但是，但是心里边就是怪怪的——每天睡他床上的毛茸茸里面有只虫子，陆艾想想，都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他缓缓睁开，等着李霁回复，对方伸出尾巴，在背上摸索一番，卷着个什么怼到了他面前。
“嗯？”陆艾不明所以地摊开掌心，李霁摇摇头，道：“金铃子，你那天晚上答应我的。”
他蜷起来的一团尾巴毛里传出来细微的呜咽声，陆艾听不太清，李霁又道：“金铃子，不可言而无信。”
“呜呜……”尾巴毛里又一次传来两声期期艾艾的叫声，然后陆艾就瞧见那只小虫子冒出了头，奶声奶气地跟他说：“你好，我是金铃子。”
陆艾忍着笑：“你好，我是陆艾，艾是方兴未艾的艾。”
小瓢虫抱着李霁的尾巴毛，嘟囔着：“我不是虱子。”
金铃子是声如其名的可爱，陆艾也跟着心软下来：“好，我知道啦，对不起，刚刚误会你了。”
“没关系，你种的萝卜也很好吃。”金铃子眼泪汪汪，它说完这么些话，感觉自己快死了，又一头埋进李霁的尾巴里，再也不出声了。
陆艾关切问道：“它怎么了，不舒服吗？”
“它怕生，熟了就好，你别担心。”李霁轻声应着，将尾巴收了回去。陆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菜园里还有最后一根萝卜，晚上我把它挖出来，就当给金铃子的见面礼。”
“嗯。”
李霁又缓缓伏在床上，陆艾也躺在了他身边，侧着身子摸摸他的背。
“你……”李霁欲言又止，陆艾不明所以：“嗯？”
“没事。”小狐狸其实很想问“你为什么要一直摸我”，但转念又想，大概是对方需要，自己又做过承诺，不好过多追问。而陆艾却是以为李霁在为往事所苦，心绪不宁，想是小动物都差不多，喜欢被人爱抚，就一直给他顺毛。
日影西沉，又是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一天。陆艾摸着摸着人就睡了过去，进入梦乡前最后一个念头居然在谴责自己不该如此颓废，但振作也没多大意义，毕竟他是条翻身都翻不过来的死鱼……
“好像忘记了什么事。”陆艾隐隐约约记得有件事忘记了，可他还没细想，手上一顿，真得就睡着了。
李霁想轻轻地将他的手拿开，给人盖上被子，结果对方忽然往自己这边凑了凑，一头埋进了柔软的肚皮里。
小狐狸万分沉默。
陆艾的胳膊压在他背上，手还不安分地挠了挠他的尾巴根，温热的呼吸全洒在了他身上。李霁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四肢僵硬地伏在那里，等着他睡醒。
陆艾只是梦见他回家了。睡在熟悉的床上，抱着他足有一米的芝士蛋糕大抱枕，快乐无边。只是越睡他越觉得热，芝士好像快融化了，流到了他嘴边。陆艾抿了一口，感觉味道太淡了，一点咸香味都没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个儿正抱着李霁，嘴里还含着对方的狐狸毛……
陆艾吓得眼睛都睁圆了，立马吐出来坐起身，满脸通红地用袖子给他擦擦，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李霁却也不着急，但看着有点累，垂着眼帘，也不出声。
陆艾小心问他：“我给你洗洗？”
李霁有点糊涂，对方睡梦中不是特别老实，抱他抱得很紧，就刚刚还上嘴咬了一口，含着嘬了两下，直接给他咬懵了。
陆艾见小狐狸不说话，更是害怕，完了完了，道长这是真生气了。他根本不敢怠慢，抱着这只毛茸茸就放到了自己洗澡的木桶里。
“等等啊，我，我去弄点热水。”陆艾慌慌张张去了外边，李霁才终于从强烈的恍惚中缓过神来，他的前爪摸摸那块被人咬过的皮肉，整只狐狸都跟烤糊一样，浑身发烫。金铃子忍无可忍地飞了出来，绕着他边飞边嚷嚷：“他占你便宜！小霁！”
李霁耳朵动了动，轻声道：“应该是做噩梦了吧，他不是故意的。”
“可是他亲了你！他要对你负责！”金铃子怒不可遏，气冲冲地一头撞进了小狐狸蓬松的毛毛里，“他要是敢逃避，我就撞死他！”
李霁沉默不语，由着小瓢虫在这片雪白的绒毛里打滚。陆艾问了守卫热水的事情，对方说会遣人去办，而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回去，就坐在院子的木香花架下，怅然若失。
陆艾以为李霁人很好，先前哪怕是对他发脾气，他也不见丝毫愠怒，甚至会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主动递上尾巴。
李霁性格特别好，好到不像个超然物外，出尘绝世的修道者，更像个温顺的体贴的甚至可以说予取予求的……
陆艾无法定义，他瞬间想起来，他忘记去求证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忘了问李霁，你是以怎样的立场，怎样的身份来对待我的呢？若是简单的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若是更进一步……
“道长，我们现在是朋友吧？我咬你一口，你能不能不生我的气？”陆艾自言自语，他又想起李霁说要教他灵术，但因为被陈双打了岔，两个人都忘记了。
真是糊涂日子啊。
陆艾莫名苦恼了起来。
他望着头顶那明媚的金色木香，层层叠叠展开的花瓣灿烂又多情，勾着那些蜜蜂粉蝶围绕其间，说不出的缱绻滋味。
陆艾更是惆怅失落，他忽然觉着没法对李霁问出那样的话。小狐狸虽然现在是只狐狸，但他能变成人，还是那种高贵清冷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大帅哥，他定不会随便给别人摸，现在愿意了，也肯定是拿自己当同伴的。自己这么贸贸然问他，总有点傻。
但陆艾又隐隐觉着，其实这是他自己的借口。他内心深处藏紧了的答案，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锁，他剪不断，理还乱。
“水来了。”守卫领着两个蓝衣人进来，瞧见陆艾眼神飘忽地坐在树下边，故意大声了些，“水来了，放你屋？”
对方一惊，点点头：“放吧。”
蓝衣人就抬着热水桶进了屋，他们也看不见小狐狸，放了东西就走。等到人去院空，陈双又来看热闹：“怎么这个时辰洗澡？”
“我一天洗三遍。”陆艾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也不顾陈双疑虑的目光，直接就进了屋，锁了门。
陈双在外头嚷嚷：“晚上我给你送偏方，你记得开门啊。”
“什么偏方？我不拉肚子了。”陆艾正是烦闷，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面临怎样窘迫的境况，他现在一心一意只想哄好他的小狐狸。
陆艾捋上衣袖，绑好，装作轻松的样子：“我先给你试试水温。”
李霁好像还在发呆，什么话都不说。屋子里的氛围对陆艾来说，就显得十分尴尬。但是作为一个新时代好青年，他具备良好的品质，那就是——知难而上。
其实也是死皮赖脸。
陆艾发觉自己快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了。
他给木桶里倒好了热水，手伸进去搅和了两下，觉得水温刚好，便将手肘搁在木桶边缘，转头跟李霁说道：“可以了。”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咋咋呼呼的金铃子：“不能洗，洗了蔽神珠就没有效果了！”
陆艾一愣，心头的惆怅感更甚，心中那股无法言明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浪潮，不断拍打着那坚固的锁，阵阵作响，大有溃堤之势。
“能洗的，是金铃子记错了。”李霁说着，便跃入了水中。他蓬松柔软的毛发瞬间沉了下去，贴在了身子上，随着水波漂浮，好久才慢慢露出脑袋。
金铃子早在他入水的那一刻就飞了起来，嚷嚷着：“我没有记错！就是不能洗！你有净身咒，为什么要洗澡？”
陆艾喉间又苦又涩，竟有点发不出声，他断断续续说着：“李霁，你，你不用这样。是，是我搞砸了，你不，不用为了安慰我，做到，这种地步。”
小狐狸在水中望着他。
陆艾红了眼，两手紧紧抓着木桶的边缘，目光飘忽，不肯看他。
“你哭什么呀？是你亲了小霁，你要对他负责！”
金铃子也跟着着急起来，陆艾根本没反应过来它的意思，自暴自弃地说着：“我负什么责？我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哪负得了责任？”
他本失落到顶点，可这话落到金铃子耳朵里，就是要逃避，小瓢虫当场就炸了：“你居然要不负责？你是个坏男人！”
“是是是，我坏我坏。”陆艾没有放在心上，转身想走了，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哗啦的水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心头微颤，回过身一看，李霁已经变回了人形。
朗月清风的道长还是初见时的打扮，只是那天夜里，竹林潇潇，月色无声，他隐在半明半暗的天地间，冷峻不可高攀。可是现在，他浑身湿透，发梢、衣领、腰带到处都在滴水，甚至那凌厉的眉眼间都浸着湿气。原本就微微上扬的嘴角染上了一抹薄红，仿佛遥不可及天上月坠入水中，陆艾这个凡人也能捧起那片微凉，做一做凡尘俗梦。
李霁注视着面前这个人，说实话自始至终，他都有点看不透他。有些小聪明，有些脆弱，还有些幽默，有些多情。李霁不明白，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再夸这人种的萝卜好吃了。
陆艾等他开口，可是对方没有。
金铃子落在李霁的手腕上，呜呜着：“小霁，他是个坏男人，他都不对你负责。”
陆艾终于反应过来这小瓢虫在说些什么了，脸腾地一下红得没边，支吾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做梦，梦到我回家了，还在吃东西，我……”
他细若蚊呐地解释着：“我没有要占你便宜。”
“我知道。”李霁应着。
“嗯。”陆艾脸上烧得厉害，金铃子却不依不饶：“不行不行！亲了就是亲了，你也要给小霁亲一下才算扯平！”
这回不光是陆艾，李霁都愣住了。他快速地变回了一只狐狸，将金铃子卷住，带上它跑了出去。陆艾回过神的时候，只能看见打开的窗户和一地水渍。
他赶忙跑到屋外，却见小狐狸已经自己烘干了毛，藏在了木香花架里。
陆艾抬头望着他，他卷着尾巴，似乎在对金铃子说着什么，眉眼严肃，像一个——
教训儿子的单身老父亲。
陆艾被脑海里浮现出的不合时宜的想法逗笑了，但他很快抿住了嘴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桶热水还在冒热气，陆艾站了片刻，将它倒了，然后擦干净地上的水渍，最后坐在椅子上，放空自己。
李霁进来的时候，金铃子还在呜呜地小声在哭，说话也不利索：“陆，陆陆……对……对不起……我，我下次……不，不胡说……八道了……”
陆艾听它哭得可怜，温声安慰着：“是我不好，别哭了。”
金铃子还是哭，默默缩回了李霁尾巴里。小狐狸抬头看着他，陆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他还是起身去了屋外，拿了根萝卜回来。
“最后一根了。”
“不是说晚上吃吗？”
“它哭得这么厉害，当然要安慰一下啦。”
陆艾笑了笑，李霁默然片刻，低声道：“谢谢。”
他们默契地将刚刚的一切当作没发生过，一个不问，一个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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