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似是故人(上)
长风一吹,灯影影绰绰,待李湛将身后的门关上,才终于稳住了光影。
岑宁支起身子,背靠着床柱,咬破舌尖,腥甜瞬间在口腔蔓延,刺痛让混沌的视野逐渐清明。
“是你……”李湛带着醉意终于看清楚自己床榻上的人,略微吃惊后稍稍走近了些,“方纵游的诚意,是你?”
岑宁瞬间明白了孟令婉与陈妙音打的算盘。
她眯眼看着浑身酒气的李湛,语气仍克制平稳,“不是,这中间有误会。”
不等李湛回应,她掀开覆在身上的被子,蓄起力气翻身而下,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换上了一身红装。
岑宁瞬间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甚至隐隐犯恶心。
果然,随着宫灯下的这一抹鲜红,李湛神色倏然一变,混合着酒气与莫名的情感,他踉跄起身,走了过来,“凌厌……”
“七皇子,你认错人了。”岑宁蹙眉神情嘲讽,将宫灯举到身前,似笑非笑道,“看清楚我是谁。”
她本就与修凌厌眉眼有几分相似之处,李湛堪堪停在了三步外,视线与脑海里面容身形交叉又分开,纠缠不清。
岑宁定定地盯着李湛,虽未露情绪,手却紧握住宫灯的竹柄,隐约浮现出几缕青筋,强撑着靠怒气挣出的几分清明和力气。
上一世,修家上下为他而战死,自己痴情一生终不过是他稳固皇权,铲除三皇子李相宜的工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谁能想到,重点却是落在了那个死字之上。
修氏段氏方氏三将门,一辈的啖血杀敌,戎马一生,也敌不过所谓的皇权制衡间的摆弄算计,沦为他们皇家坐稳那把龙椅的踏脚石。
平常也就罢了,如今独处,恍若异世同景。
她实在是需要多用几分理智克制自己,才能按下呼之欲出的杀意和愤怒。
二人无言对峙了一瞬,岑宁漠然转身,朝门外走去。
李湛看不清楚岑宁的神情,却在她擦肩而过之时有片刻的失措。
相似的面容,相似的身影,他下意识伸手去拦,这绯红的衣角,今日他错过了一次,不想错过第二次。
两人的脚步都虚浮踉跄,这一拦便时失衡,带倒了一旁的桌案茶几,茶壶杯盏碰碎一地。
下一刻,李湛的脖颈之上就传来了冰凉的触感。
岑宁执着一破碎的瓷片,抵在他的脖颈间,眼神冰冷。
酒意醒了大半,李湛也清醒地意识到眼前人并非修凌厌,语气少了温柔,眯眼沉沉道了一声,“放肆。”
这里是行宫别院,虽遣退了宫人但高墙之外有巡防禁军。在此间行刺,岑宁不但是自寻死路,还得搭上一个北平侯府。
所以她手中的瓷片固然冰冷锋利,却是不能真的伤人。
李湛抬手,并不避开反倒是抓住岑宁的手腕往近处带了几寸,“你半夜躺在我的床上,穿着我心上人的衣服行刺我,我倒是想听一听,到底是什么误会?”
岑宁一挣,却因为迷药未退,未能挣开。
若不是李湛恰好独酌得久了些,她已经清醒,自己便成了方纵游的诚意,成了不清不白自荐枕席之人。
不过此刻,她并不想与李湛多费口舌,“误会因我而起,我会收拾妥当给殿下一个交代,与北平府无关。”
岑宁见窗外明月皎皎,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孟令婉苦心安排了这样一出戏,必然不能少了看客。
若当真等到了看客,真相如何便不重要了。
她不欲纠缠豁然起身,跌撞着出了门。
岑宁自认为不是什么大义之人,谁坐上那把椅子又有什么区别。哪怕昏庸如当今皇上,年少时也曾尧鼓舜木,也曾凭栏仗马,也曾帅将高喝犯我疆土虽远必诛。
皇权就像是毒药,初坐上那把椅子时各有模样,坐久了便都也差不多了。
念思及此,岑宁竟然觉得颇为可笑,所谓的皇恩浩荡,所谓的天下大义,统统可笑至极。
她并未回头,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厌恶内京,厌恶李湛,就如同厌恶着曾经的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一般。
凤阳行宫虽不在皇城之内,但占地甚广。
听闻是先皇御驾江南,十分喜欢苏杭庭院的雅致曲折特地修建。
因此工部深谙圣意,将各殿修得极尽曲折拐绕。今日又无宫人引路,岑宁转绕了颇久,只觉得处处景色相似,小径条条通幽。
好在今日月色明朗,尚可照路。
就在岑宁似乎觉得这块奇石已经路过了三次,冷风吹得灵台已经完全清明之后,眼前景色终于豁然开朗。
湖水面上堪堪结了一层薄冰,不见水纹波动。风停夜寂,似乎天地之间皆停歇在此刻。
岑宁不再向前走,定定站在原地,极为安静地看着在湖畔一株嶙峋梅树之下,正与自己对弈之人。
李相宜一身银白狐裘,袖口衣摆之处绣着白鹤祥云,身旁并无宫人。
他抬眸,将轮椅侧了侧,看着不知何时到近处的岑宁,觉得有些眼熟,“你是……”
岑宁微微躬身,“北平侯府岑宁,见过三皇子。”
大约是许久未被如此恭敬地行礼,李相宜稍稍一愣,又温和笑道,“我记起来了,我们曾经在宫宴上见过一次。”
“嗯,是见过的。”
“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李相宜十分自然地将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
手炉尚温,沉甸甸的十分有分量。在接过手的瞬间,暖意从岑宁指尖蔓延开来。
岑宁十分小心的捧着,仿佛这并非是一柄铜炉,而是一颗鲜活的心脏。
“殿下。”
“嗯?”
岑宁蹲下,看着李相宜的眼睛,微弱的声音在寂静的此刻仿佛传到了上一世,“我陪你下会儿棋吧。”
“好。”李相宜微笑着应道,呼出的气在空中凝了一圈细细的白雾。
棋盘中黑白错落,岑宁十分自然的接过了黑子,就着残局往下对弈。
李相宜微愕,残局续下本已经十分不易,岑宁竟然对自己的棋路很是熟悉,无论自己是守是攻,都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原是十分清朗的夜空,倏然下起细碎的小雪,将梅树与湖面盖上了一层冰晶。
岑宁仰头,雪花落在她的眼眸之中,激起一瞬清凉,她不由轻声道,“殿下,新年快乐。”
李相宜稍一愣,温和地回道,“这才过冬至,还早呢。”
岑宁莞尔,棋子落入盘中,发出清脆的相击之声。
李相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不是在同我说话。我与谁,很像吗?”
“嗯,他亡故得早。”岑宁点点头,执棋的手一松,忽而轻松笑道,“所以我看到殿下,熟悉之余就有一种上去探探鼻息,把把脉的冲动。”
话音刚落,一只素白的手腕竟然当真伸到了岑宁面前。
她放下棋子,轻搭在侧腕之上,脉搏透过薄薄的皮肤有力又平稳地跳动着。每一下跳动都在与她确认,这是活着的李相宜。
一旁的宫灯一颤,茶香缭绕。
李相宜弯起眉眼,缓缓补全了那句,“新年快乐。”
沉默了片刻,或许是今夜的风太过凉了,岑宁忽然觉得眼角鼻头有点酸。
李相宜微微一顿,恍然道:“是我疏忽了,你这一身装扮,是要出去吧。我竟还拉着你下了这么久棋。”
“殿下,不耽误。”岑宁回道,抬手间注意到他腰间挂的一把折扇。
李相宜以为她好奇,将扇子递给她看,笑着解释道:“他们总觉得我怕冷,殿中的暖炉点得极旺。”
这柄扇子浑身黝黑,倒是和她赠与方纵游的那一柄有些相似,不过分量要明显轻一些。
岑宁忽然收敛了神色,“殿下,我可以让你离开这里。”
李相宜一瞬僵硬,神色震惊。
良久,他动了动嘴唇仿佛想再说些什么,眼神却忽然落在了远处,疑惑的嗯了一声。
岑宁顺着他的目光回顾,只见到了转角处轻轻晃动的树叶,并不见其他。
李相宜迟疑道:“方才走过去的背影,像是小侯爷,你们一同来的吗。”
……
岑宁知道孟令婉肯定安排了后手,引方纵游到李湛处捉奸在床,最好再安排几个人旁观见证,的确算是个比较稳妥的办法。
可是,她遇到李相宜的湖边应当距李湛的寝宫颇远了。
还是说方纵游只是恰巧巡视到此处?
亦或是李相宜看错了,那不过就是个碰巧路过的宫人……
岑宁瞧着马车里神色冰冷,一言不发的方纵游,认命地排除了最后一种可能性。
可要解释她为什么在湖边,就得从李湛寝宫开始,继而又需解释她为何与李相宜,这个深宫之中不受宠的皇子一见如故。
她不太愿意编个借口骗方纵游,但若直言自己是重生来的,那倒还不如编个靠谱的理由。至少显得自己有几分诚意……
所以岑宁纠结了一路,一直犹豫着没有先开口。
好在方纵游似乎和她杠上了,也没有开口,甚至都没有询问她为何出现在行宫。
所以,二人一路无言,十分安静。
昨夜她本就没什么睡,马车晃荡,一晃一晃的,她便睡着了。
回到北平侯府时,已经到了次日下午,岑宁醒来时身上披着方纵游的大氅,但却不见他的人了。
岑宁掀开车帘左右看了看,一把将阿九抓住,问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昨天侯爷回房以后不久,又出来带人去了七皇子那儿。”阿九抱臂,虚靠着车辕,言简意赅,“反正挺凶的,七皇子好像也喝醉了,两人心情都不太好,吵了一架差点惊动皇上。”
阿九挠挠头,“你别看我啊,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倒是你,你怎么也在行宫啊,神出鬼没的,行宫安防漏洞这么大吗?”
岑宁停了脚步,招呼了一声,“说起这个,你帮我个忙吧。”
“都是兄弟,别和我客气。”阿九不明所以,爽朗道,“什么忙,你说。”
岑宁朝着凤还楼走去,“我要去杀个人,毕竟是天子脚下,劳烦九侍卫帮我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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