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洗涤这肮脏的人世间吧
真就开始学着念经来了。
江璨还弄了个小本本专门抄, 态度认真得就像对待电视剧里那些练了就能飞天遁地的武功秘籍。
只是电视剧里是为了对付别人,他是对付自己,当真跟防什么大尾巴狼似的, 生怕哪天突然鬼迷心窍的,就对裴与墨做了什么奇怪的举动。
晦涩生硬的词汇在口齿间渐渐变得流利, 脑海中,却不由编造出那些壮烈而孤绝的传说。
他, 是一个忠诚的骑士, 在黑暗之中誓死守护他的公主。
在一次对抗魔龙的战争中, 不慎被邪恶所伤, 生出卑鄙无耻邪恶下流的心魔。
而那可怜可爱, 仿佛一朵摇摇欲坠小白花般的公主, 对此仍不知晓, 还在苦苦挽留要决绝离开的骑士。
——不!外面的世界那样危险遥远,请求你不要走!
——哦, 心爱的公主殿下,我留下来,才是真正的危险!
小公主追随而来,风牵起裙摆, 像是一朵吹败的花, 他的哭声是那样悲伤, 却终究被马蹄声远远地甩在身后。
那双充满泪光的眼睛, 只看得见骑士的背影,却瞧不见他死死扼制住的,不愿对公主伸出的,已经黑化了,魔爪。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哪怕是我自己!
江璨被自己脑补出的一场大戏激得眼泪水噗呲噗呲流。
只是还没多流几下, 许凌云就举起喇叭,“化妆师补妆,江璨准备一下,马上走一下761场,灯光师加一下光。”
剧组里的人或许也没想到江璨这么早就回来,还是先按照之前排的班表进行,给江璨安插的戏份比较零碎和笼统。
大段大段的空镜里,以小怪物的视角看待妹妹妹夫生下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
夫妇两人却渐渐老去,白发苍苍。
如此这般。
所有夏天盛开的花终究会在秋天凋零,有限的生命无法陪伴不老不死的灵魂,即使许凌云拍得画面色泽依旧鲜艳明亮,江璨心底也有了不太乐观的猜想。
又拍完一场妹妹生病,小怪物替着送他们家孩子去上学的戏份。
江璨坐在马扎上,小声把后面要台词过了一遍。
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他打开经书准备念两句,言望摸过来了。
言望的部分已经全部拍完,只欠缺两张小怪物的童年照片当道具,许凌云的意思是等天气凉一些再拍,彰显一下岁月的流逝。
当然,演员可以先走。
可言望没主动提,剧组也忘了赶人。
站在不远的地方,言望迟疑片刻,喊:“哥哥?”
略微颤抖的语调,试探期待的目光,以及魔鬼般的低语。
江璨瞬间就想起来言望那个混合了父子替身真假喜欢等狗血元素,有违天伦不该出口的可怕情愫。
他们家关系实在太乱,连带着言望这么个人,江璨都有点抗拒,可对上他惴惴不安的眼神,又实在狠不下心把人赶跑。
…那就他跑吧。
看谁跑得快就是了。
言望还没想好怎么措辞,眼前人影瞬间就没了。
许凌云拿着新剧本,正要找江璨说话,就瞧见方才还杵这的两个人影都没了,空气中,只回荡着对话的嗷嗷声,一个悲痛控诉穷追猛打,一个斩钉截铁十感然拒。
“你跑什么?!”
“你追什么?!”
“我追哥哥!江璨,你是不是不愿意当我哥哥?”
“其实昨天的事我已经全忘了,素不相识的没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说法…”
“撒谎!你明明记得!”
“不!我不记得!”
“就是记得!”
“就是不记得!”
“好歹拔一根头发给我!”
“我就不!”
…
还好这回吃饱了饭,江璨挂在树上,看着四处遍寻不得恨恨跺脚的言望,如此庆幸道。
太阳被厚重的叶片遮挡,高处空气也清新,他就坐在树上多呆了会儿。
刚要下来,就看见个穿着戏服的演员和场务从片场过来。
两个人瞧着狗狗祟祟的,近了听了,前者数了两千块钱给后者,说让帮忙过几天给片场里的人买些雪糕冷饮什么的犒劳犒劳。
这种事在寻常剧组里还挺常见,跟各部门老师工作人员打打关系啥的,但因为《小怪物》据点附近没什么大型商场,加上许凌云看顾得严,开机到现在,也没谁捯饬过。
说话的演员也挺眼熟,江璨认出来,是之前因为摄影机什么,和他打赌输了几万块钱的那位。
视线从钱啊什么的身外之物上掠过,江璨闭了闭眼,又想起裴与墨。
从回来到现在,他还没给他发过什么消息。
主要太有碍于恢复心灵的纯洁。
本以为到剧组会好一点,结果这几天眼睛闭上,他不该想什么还是想什么,甚至要更过分,连手爪子都伸衣服里面…
意识到不知怎地又联想到那一碰就轻轻颤抖的雪白皮肤,江璨朝着自己脑壳上就是一下,啊啊啊啊啊不许想,住脑!住脑!
小怪物的剧本一天比一天少,抄写经书的本子一天比一天厚。
过了几天,江璨上午拍完戏,正缩在废弃的道具堆后面吭吭哧哧念经呢,就见场务悄咪咪地叫了个胸牌上写着“兼职”字样的工作人员过来。
接着把演员跟他说的话完完整整地跟工作人员说了一遍,拨了一千块钱给他。
眼睁睁看着两千变一千,江璨不由感慨,我佛慈悲,资本黢黑。
再是晚上。
江璨才吃完饭不久,刚神龙摆尾地成功摆脱掉言望的追随,钻进一个少有人经过的小巷子,拐角处就瞧见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工作人员。
他旁边站着个噌光瓦亮带点黑的脑壳,是负责给剧组送盒饭的地中海老板,工作人员把演员告诉场务,场务又告诉他的要求完完整整地跟地中海老板说了一遍。
并且数了五百块钱给他。
江璨本以为,这已经到头了,毕竟五百多人的剧组,只喝瓶水也要五百块钱。
不料第二天早晨,他坐在无人知会的集装箱上,才抬起头虔诚无比地仰望天空,准备念念有词地清洁自己污秽了一整晚的心灵,又听到地中海老板给他不学无术的小舅子打电话。
接着把演员告诉常务,常务又告诉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又告诉他的话,完完整整地跟小舅子说了一遍。
再转了二百五给他。
…到了傍晚,江璨看着手里写着“小补丁”字样的雪糕,默默掏出手机拨打12331。
就让他,在洗涤自己的同时,也洗涤这肮脏的人世间吧!
夜里十点半。
车流仿佛凝固般死死地堵住。
空中突然飘起小雨,细雨如针,给繁华街道上的所有的光源蒙上一层磨砂玻璃,路人行色匆匆地奔跑着。
听着周边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和脚步声,裴与墨瞥了眼夜幕上被乌云遮挡的星星,微微闭上眼。
忙了一整天的工作,他的太阳穴就像绷紧皮筋般一跳一跳地疼。
十一点。
裴与墨拎着装满文件的包,回到空空荡荡的家里。
花园里没有人收割的白菜泛出枯焦的黄,蜜獾在窝里睡得很香,听到声响时露出毛绒绒的肚皮,尾巴一摇一摇。
他给蜜獾添了些粮食,再回到室内,身后的雨点突然变得大而密集,砸在窗上发出清晰的响。
十二点。
裴与墨坐在沙发上喝了一盅绿豆粥,没有放糖,咽下去泛着清淡的苦,他抿了几口,听见换气设备发出细碎的嗡鸣。
须臾,他披着浴袍,发尾湿润地躺在床上,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十二点半。
柔和的光亮重新映出房间里的东西,裴与墨打开黑色的文件包,嗅到墨水泛出冷涩的香。
动作间,裴与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肩膀泛出强烈的酸疼,可只有忙碌起来,才能短暂地把一切忘记,才能…不去想他。
电话就是在此时响起的。
本以为是江璨,可话筒里对方还没说话,先是一阵滋滋的电流声。
裴与墨的心骤然沉下去,“喂。”
是半年前,和自己以江璨为约定的人。
他要裴与墨保护江璨一年,以此为代价的,是给那块他想要的地皮,以及想找的人的信息。
还是变声器里的奇异嗓音,“裴家主,地皮收到了吗?”
裴与墨:“收到了。”
“人的消息也发给你了。”
裴与墨垂眼:“嗯。”
对方从始至终都很礼貌,和上一次联系时一样的果断简洁,没有留有一丝一毫的拒绝空隙,“谢谢你,交易到这里就算结束吧。”
裴与墨也不知道自己回应了什么,等他浑浑噩噩地再抬眼,电话早已挂断了。
是块很重要的地皮,在彼时,甚至可以算是扼杀裴氏老辈最后一点翻盘希望的砝码。
也是很想要找到的人,害了裴夫人一生凄惨,也间接害他颠沛十几年,应该遭到报应的人。
…很占便宜的交易不是吗,甚至没有到一年,从始至终,他甚至没能送出去什么资源。
他什么都没有损失,相反,一直是江璨照顾他,陪伴他。
所以接下来呢,江璨要离开了吗?
裴与墨不知道,但他后悔了。
后悔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裴与墨打开手机,意外地发现江璨今天给他发了消息。
是个链接。
在旁边还特意标了“一击就看,火辣男人,在线热聊”,有点暗戳戳的骄傲在里边。
裴与墨眉间微微舒展。
点进去是个官方采访视频,日期还挺新鲜。
关掉遮挡住整个画面的弹幕,就看到江璨穿着件干干净净的白t恤,笑得眼角弯弯,让人一看就心情很好。
记者先是播报了一通热心市民打击假冒伪劣食品工厂的消息,再问道,“警方对相关人员早在半年前就已经进行抓捕,但中途数次逃脱,江先生您可以给我们讲述一下,是如何一环一环揭开迷雾,准确锁定嫌疑人的吗?”
江璨郑重其事,慷慨激昂:“那是个挥洒着汗水和青春的傍晚,我正在和同组演员进行良好的竞赛运动,就在树下看到另一个同事…”
一个问题答了整整三分钟才被艰难打断。
接下来,记者尽量问得中规中矩,但江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时长愣是拖了半个多小时。
在少年人透亮清澈的音质中,窗外的雨声渐渐停了,花园里草木的气息也淡淡地蒸腾开,想来,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最后,记者为江璨颁发了象征奖金的支票牌子,照例问,“江先生,你还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江璨朝镜头露出一颗白白的小虎牙,说:“感谢小公主,感谢经纪人,感谢《小怪物》剧组,感谢同组演员…”
裴与墨:“…”
他似有所感,打开支付软件看一眼,果不其然,早在昨天下午,江璨就把所有的奖金都转过来。
看着那串数字,再想起那一长串感谢名单,裴与墨终于忍不住,扶着额头低低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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