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他们二人一走，连带随行的长青剑何念先也一同离去了，想是先行护送那贵重的寿礼。只余下我、红芙姐姐和百云刀李玉兰，平日里我难得有机会同这位寡言少语的李前辈说话，三人吃饭时，又免不得闲聊几句，一日听他们二人说起御景山庄最近也是矛盾重重，我就问道：“之前听任少爷说起，那白景枫似乎惹了什么大麻烦，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李玉兰不客气地道：“小姑娘有所不知，那白三少爷向来嚣张跋扈，仗着白家权势滔天便从来是胡作非为的，还能惹出什么大麻烦？不过是多行不义罢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听出了她话语中对白景枫的成见，知道很难套出什么不带偏见的信息，遂偏头看向红芙姐姐，红芙姐姐夹了一口菜到嘴里，想了想才说道：“白三少爷性子率真，爱恨分明，他若是喜欢一个人，也是对他极好的。”这便是站在任轩柯的立场，心里有点偏向他的了。

        我问道：“那他有过喜欢的人吗？”红芙姐姐道：“他自来心高气傲，这世间想来能令他喜欢尊敬的，只有他二哥莫寅公子了。”

        “莫寅公子？”我听过这个名字，是御景山庄的二公子白莫寅，白景枫同父异母的哥哥，据闻此人武功十分了得，年纪轻轻就在英雄大会崭露头角，获得了天下第一的称号，而且容貌气度极为不凡，是天下诸多人倾慕崇拜的对象。

        “白三少爷往日虽然行事乖张，但他每每闯了祸事，都有莫寅公子出面替他摆平了，他也从来只听他二哥的劝。偏偏前段时日，那莫寅公子去郑州办事，转身又去了洛阳，传闻身边还伴随一名绝美女子，只是他在洛阳呆了不久，此后便携那女子不知去了何处。”

        “大人物是不是都喜欢漂亮女子？天天换来换去的。”说完，我又好奇地问道，“那美艳女子叫什么名字？”我想起了自家哥哥，止不住惊叹。

        红芙姐姐也摇头：“无人知晓。有传言说她是白莫寅的情人，亦不知真假。眼下莫寅公子算是彻底失去了踪迹，白三少爷又因灵山的知乐小姐跟南方镇南镖局的少主发生冲突，两人打起来时白三少爷下手重了，不小心取了人家性命，如今是对方的父亲找上门来了。”

        天，竟然是夺子之恨。

        “那日他说解决了，究竟如何解决的？”我看着红芙姐姐，试探着道：“他难不成把那些找上门来的人打跑了？”

        “打跑了？”红芙姐姐摇摇头，难得的叹息了一声，“即便真是打跑了，事情就能结束么？那镇南镖局的总镖头失去的可是一个亲儿子，不是一只养着玩儿的猫猫狗狗，哪里这么容易摆平的？”

        我听得心惊胆战，一方势力的少主子也说杀就杀，他竟然如此嚣张，对方丧子之痛要如何才能平息？心下紧张地道：“这种事情要如何摆平得了？”

        李玉兰冷哼一声，道：“白三少爷干得这种事情还少么？一直以来他在外嚣张跋扈，惹是生非，一旦事情闹大了，哪次解决的法子不是那一个？那就是能花钱摆平的就花钱，如若不然，就杀了对方！有多少杀多少，只要斩草除根了，自然能平息纠葛，一了百了。”

        “斩草除根了，就能平息纠葛，一了百了……”我无意识地重复着李玉兰的话，忽然就想起初见他时那围攻他的黑衣人，旋即又想起任少爷随意地说起他的过往，无数血腥的画面在我眼前闪过，心情瞬间变得十分复杂。忍不住说道：“那他二哥呢，不是说从前都有莫寅公子出面解决么？他究竟去哪儿了，何时回来？”

        “纵是莫寅公子出来，能解决的法子也不外如是。只是大家都认为若有他在，白景枫兴许会收敛些罢了。听闻莫寅公子此番离开御景山庄，是去了西域，至于去做什么就无人知晓了。”

        看着我呆呆的样子，红芙姐姐扑哧一声笑了，打趣我道：“怎么，茉儿眼下已经忘了林少主，忘了白三公子，把心思落在天下闻名的莫寅公子身上了？”我心下一惊，还来不及反驳，就听红芙姐姐轻飘飘地调侃道：“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听闻莫寅公子平日素爱穿一身白衣，气度卓绝，宛若谪仙，天下间的闺中女子皆想一赌其风采。”

        “我根本没见过他，怎么会……”等等，携绝世美人出走，传言去了西域，一身白衣，气度卓绝，宛若谪仙？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正是离开前见到了那个白衣男子，仅仅初见就吸引了我全部的视线，甚至让我一反常态地去跟他搭讪，还像个着魔的傻瓜似的，忍不住同他说了几句贴心话，虽然他很是冷淡，我却一点不讨厌他。

        细细想来，那样气质独特的人这世上又能有几个？而那个美人姐姐分明和他是一路的，莫非就是传说在洛阳陪伴他的那个人？我几乎一下子就确定了他的身份，差点儿惊呼出声。

        天，我竟然在大明若宫就已经见到了白景枫的二哥，见到了名满天下的莫寅公子么？这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

        红芙姐姐似是看出了我脸上的风云变幻，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笑道：“怎么喽，小丫头发什么呆呀？”我眨了眨眼，抓住红芙姐姐的手道：“红芙姐姐……你说那莫寅公子要是去西域了，是去干什么呀？”红芙姐姐道：“你不是去西域待过两三年么，那你可知道，西域有个西凉阁？”

        我原本想点头，后来转念一想，大明若宫分明是西域的教派，为何会让哥哥这个姓林的中原人当了主人？为何他向来自称西凉阁的阁主，而不是大明若宫的宫主？西凉阁……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此刻不是正巧可以打听一番，解去我一直以来的疑惑么。于是我摇摇头，说：“没听过。”红芙姐姐皱了皱眉，大抵对我的无知感到困惑，接着又问道：“那西域的明若宫，你总该知道吧？”

        大明若宫，我当然知道了，那可是我家呢！想着不能再装傻下去，我只能点头，连连说道：“听过听过，在西域谁不知道大明若宫呢。”大明若宫是西域叫法，后来我才知道，中原人从来只称呼为明若宫的，约莫是不够尊崇罢。彼时，红芙姐姐似乎也对我的称呼皱了皱眉，却没纠正，继续说道：“那明若宫现在的主人，就是西凉阁的阁主。”

        “什么？”我假装听不懂，“大明若宫的主人，怎么会是西凉阁的阁主呢？你是说……大明若宫的宫主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在西域还成立了别的教派叫西凉阁，还当了阁主？”这也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哥哥年纪轻轻入主大明若宫，这位置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红芙姐姐摇摇头，竟然细细跟我讲了一段江湖历史，这是我在大明若宫从来不曾听人说过的。原来，大明若宫原本是西域人的地盘，数十年前，中原教派西凉阁率众杀入了明若宫，一番血腥屠杀和讨伐后，那座宫殿便易了主，如今的明若宫早已经是鸠占鹊巢，改天换地，被西凉阁的人占地为王了。

        “西凉阁原来是中原的教派？他们有那么厉害么，竟然能直接杀进西域去了——我是说……大明若宫原本的势力就那么不堪一击么？”从来不知晓这些故事的我，此刻听得目瞪口呆。难怪哥哥对西域无半点感情，也难怪哥哥姓林，这分明是中原姓氏，而哥哥对中原各大门派的憎恶，想来也多半跟西凉阁的历史仇恨相关，否则一个中原教派何至于远走西域呢。

        我住在大明若宫整整两年，日日与宫中众人相处，自认为熟悉大明若宫，谁知一直以来知晓的东西竟然不及今日多，心情难免急躁起来，忙不迭问道：“那明若宫原本的主人呢？那些西域人？”桑杰，还有那个被遣走的阿杰布会不会是旧时明若宫的人呢？若是的话，他们又是如何看待我和哥哥的呢，会表面尊重，内心其实把我们当作强盗土匪么？

        红芙姐姐道：“我也不大清楚，听闻原宫主和夫人皆被杀害，其心腹也多半死的死，伤的伤。传言原宫主还有一个女儿，似乎不知去向，一些投降的明若宫旧人，好像就此留在了宫里，归顺了西凉阁。”

        这一段故事似当头棒喝，让我意识到自己此前是多么的懵懂与无知，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竟然对他无知至此，对大明若宫的过去也无知至此。我失了神一般坐着，一时无言，一直没吭声的李玉兰扣了扣我的桌面，道：“一个小丫头发什么愣？这些江湖大事横竖与你无关，你怕什么。”

        我一惊，原来是自己的失态太明显，让老江湖李玉兰认为我被江湖中的血腥变迁，风风雨雨吓到了，我当然顺杆子下，勉强笑道：“是呀，只是一想到那么大一个教派，竟然一下子就被消灭取代了，真是叫人唏嘘。”下一次回去，我应该想法子问问哥哥，爹娘究竟是如何死的，即便他不愿意说，我也不该轻言放弃。

        我神情恹恹地埋头扒了几口饭，脑子晕晕乎乎的。就那么默不吭声地吃了一会儿，忽然似被闪电击中般，猛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对了，方才我不是问你么，那莫寅公子去西域做什么？跟西凉阁又有什么关系？”该不是御景山庄的白家和西凉阁过去有什么仇怨，这白莫寅想要杀了哥哥，取而代之吧？就像之前西凉阁对旧明若宫做的那样？

        那个莫寅公子号称武功天下第一，他那么厉害，哥哥能赢得了么？

        不对不对，我连忙摇头，莫寅公子已经是御景山庄的少主人了，哪里会惦记起大明若宫来？再说了，有加兰鹤之那个毒怪在，又有左右护法，四大使者在，不会有事的！

        可是，如果美人姐姐果真是莫寅公子的情人的话，她已然假扮我进入明若宫，要替他杀害哥哥岂非太过容易了？想到这里，我脑袋似被击中般，猛然站起了身，叫道：“天啦！”天啦，如果美人姐姐是白莫寅的情人，那么她根本不可能闲得无聊去跟我玩儿什么变脸戏法！这一切或许根本就是一场阴谋，那个女人假装帮助我离开明若宫，其实是她自己想要潜入进去，对哥哥不利！

        他们分明就是冲着哥哥而来，且来者不善，我真是个蠢货，我要害死哥哥了！

        “茉儿，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叫起来了？”红芙姐姐和李玉兰皆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好似看一个神经病。

        我已然顾不上他们，握紧了手掌，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我要回去，我……”我真是太愚蠢，太可笑了，竟然把一个擅长易容的陌生女人引入了明若宫，还一桩桩告诉该如何假扮我这个宫主妹妹。呵——寻常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如此精妙的易容术？非亲非故又怎会有人愿意假扮成我呆在那个陌生的地方？除非她身份本不一般，除非她根本别有所图……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除了这句话，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自阿林婆婆死后，我第一次体会到这样恐慌的情绪，就像那个漆黑的月夜，我走了十里路，匆匆去找大夫，然而回来时，阿林婆婆早已经断了气，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不想这种事情在发生第二次……我不要……

        红芙姐姐显然不明白我为何突然如此激动，也站起身来，拉住我的手安抚道：“茉儿，我们很快就启程了，很快就能回到青州，见到你爹娘了。”她略显担忧地看着我，我看向她，使劲儿摇头，哆嗦着嘴唇道：“不是去青州，姐姐……红芙姐姐，我要回西域，我……我昨夜做梦，梦到我哥哥死了。”

        红芙姐姐道：“好好的，怎会做这种梦？”我摇摇头，竟然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下撒起谎来，“方才听你们说起江湖世事，我又想起了我哥哥，我……我今日眼皮一直跳，觉得很不安，我怕他也会突然就死了，我连看都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我突然跪下，央求道：“红芙姐姐，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联系商队，我想回西域去，我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你，我……”

        “你别哭呀。”看着我眼泪止不住地掉，红芙姐姐吓坏了，连忙要拉我起来。

        好说歹说，红芙姐姐终于意识我的情绪已经崩溃了，又细问我为何突然想要回程，我只哭着说哥哥生病了，我万般担忧思念，她见我如此，不忍心再追问，到底是答应了替我联系商队的事情。

        夜里，我躲在屋子里床上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没由来的就发慌，脑子里不知为何又出现了阿林婆婆死时的模样，越发开始后悔起来。哥哥隐瞒我又如何？欺骗我又如何？他如今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和依靠，万一因为我害了他……我岂非是最后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真是混蛋加笨蛋！

        红芙姐姐夜里敲门进来，应是想要同我谈谈心，无奈我情绪混乱，又心存忌讳，便只装作累，不再多说了。可其实我根本睡不着，夜间睡得迷迷糊糊，梦里尽是些血腥画面，半夜被吓醒也只能不停地喝凉茶压惊。

        如此过了几日，红芙姐姐见我面色苍白，越发少言，眼里尽是担心。午饭时，李玉兰难得的不在，说是昨日打听到了苏州来的商队，听闻他们很快要启程去昆仑山北麓，她怕没赶上，没吃饭就出门帮我联系去了。这位前辈虽言语上极不客气，却是个热心的人。我知晓后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说道：“真是辛苦她了。”亦没想到她肯如此为我费心。

        红芙姐姐看了我一会儿，郑重其事地问道：“茉儿当真不去灵山了？”

        当真不去了？是啊，这几晚我也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离开不过是为了逃避，为了心中那一点不甘和任性，可若是因为我的任性为哥哥惹来麻烦，甚至招惹上一些无妄之灾……阿林婆婆死后，宛若一股幽魂在山间觅食游荡的我，饥肠辘辘近乎死去的我，真的还愿意回到当时么？

        明白这一点，我豁然开朗起来，心志亦越发坚定。看着红芙姐姐，我认真地点点头，笑道：“不去啦，我还是留在哥哥身边吧。”

        “那你爹娘——”她待要再说什么，我连忙道出了早早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回应道：“其实我在青州的家境十分穷困，爹娘一早就让我去西域跟着哥哥，便有让我去投奔的意思。早年哥哥去西域做生意，还算挣了些钱，能更多地照顾到我。这次想要一个人回青州，其实是因为同哥哥吵了架，赌气偷偷跑出来的。”

        看着红芙姐姐恍然大悟的眼神，我羞愧地道：“否则，哥哥又何至于敢让我一个小姑娘独自上路呢？”红芙姐姐道：“难怪难怪，我就觉得奇怪了，怎一个小姑娘独自上路，家人也能放心？原来竟是这样……”

        我心里过意不去，因为直到此刻，我仍旧没有说实话，看红芙姐姐听完我解释后话少了许多，似乎在低头思索着什么，我蓦然有些发慌，忍不住问道：“红芙姐姐，你会不会怪我骗了你？”

        她似被一惊，这才回了魂儿，摇头笑道：“我哪里会怪你？你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又不会武功，能骗的了我什么呢？”那她方才为何那般神情？见我不解，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柔声解释道：“我是在想，原本以为能和你作伴去青州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走了，难得咱俩那么投缘。此番你回西域，我又去了青州，这天高路远的，恐怕今后也难以再见了。”

        看到她眼中的不舍和真诚，我霎时心里暖呼呼的，也红了眼眶。她笑了，道：“你说说你家住何处？青州哪条街哪条巷？又或者是城外哪个村子？我既答应了送你回家，此去灵山参加完林老庄主的寿宴，必定替你去探望爹娘，问他们安好，亦替你向他们报个平安。”

        这番话语像平静水面的一阵幽风，激荡了我心中的荒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脸颊上忽然冰冰凉凉，摸了摸，竟然是自己的泪水。

        我那般欺骗你，你却如此真心待我……

        红芙姐姐……

        你才是真正的神仙姐姐呀！而非冷杉林里，那个假情假意欺骗我的女子。

        我清了清哽咽的嗓子，瞬间失却了言语，好半晌才哑声说道：“不必了，红芙姐姐，我离开时爹娘已有迁家之意，虽然仍在青州境内，但具体何处我亦不知。原本回去，找他们的住处就是要花上一番心思的，眼下折返，倒也省了这番折腾。此外，家中还有一名幼弟，想来他会替我和哥哥照顾好爹娘的。”

        红芙姐姐叹息一声，摸了摸我的头发，怜惜道：“这乱世之中，何人不是如此呢？只望上天保佑你们，此生都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我内心的愧疚越发汹涌澎湃，只能默默将头靠在红芙姐姐心口，强忍着眼眶里蓄满的泪水。

        谢谢你，红芙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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