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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中原世族到朝鲜监国


袁世凯在近代中国元首中算是短命的,他只活了五十七岁。生于清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卒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比康有为小一岁;比孙中山大七岁。

        袁的寿命虽短,而影响甚大,并且一生事业,阶段分明。他在二十二岁以前。和洪秀全、胡传胡适的父亲、康有为少年时期一样,科场失意;屡考不中,可说是个落泊少年。可是在二十二岁投军之后,正值朝鲜多事。翌年他跟随吴长庆的“庆军”,东渡援韩,迅即脱颖而出。年未三十,他已变成清廷派驻朝鲜的最高负责官吏。甲午战争爆发,袁氏潜返天津,幸免于倭人之追杀。甲午战后,袁因有“知兵”之誉,被李鸿章荐往小站练兵,竟练出一支当时中国最现代化的“新建陆军”。他这支七千人的小小武装,在戊戌政变一八九八帝后之争中,被帝党的维新派看中,想利用以翦除后党,被袁暗拒。因此“变法”失败,光绪被囚,六君子被杀,袁亦以背弃维新派,而背了破坏变法的恶名。

        庚子一九零零拳乱突起。袁于前一年底奉诏率其小站新军去济南,继满人毓贤为山东巡抚。毓贤为组训拳民来“扶清灭洋”的始作俑者。不容于洋人;改调山西。袁继任后乃一反毓贤之所为,对拳民大肆镇压。义和团运动乃自山东移入直隶今河北省,竟为西太后及青年皇族亲贵所接纳,终于惹出了“八国联军”之大祸。在这场国难之中,袁世凯也是毁多于誉的关键人物。被现代史学家所诟病,至今未能平反。

        八国联军之后,李鸿章积劳病死,力荐袁世凯继任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事实上便是当时大清帝国的宰相。此时袁氏四十二岁,正值壮年。而大乱之后,百废待举。西太后以老病残年之身,吃一堑长一智,亦自觉朝政有改制变法之必要。袁氏在太后信任之下,更成为清末新政的重心所在。无奈世凯在戊戌时为帝党新派嫉恨太深,时遭掣肘。一九零八年十一月光绪帝与西后于一周之内先后死亡。溥仪即位,光绪胞弟摄政王载澧监国,对袁世凯乃力图报复,欲置之死地。世凯虽幸免于难,然旋即奉旨开缺回籍,做了“离休高干”。可是朝中也就继起无人了。

        这时袁氏五十岁,精力犹旺,而久掌军政大权,羽翼已丰。虽被迫退休回籍,然固中一有变乱,彼势必卷土重来,时人皆可预测也。果然袁氏“退休”未及三年,武昌城内一声炮响,辛亥革命爆发起来,颛顶的满族亲贵应付不了;这位“洹上钓叟”,收起了钓竿,重握枪杆,就再掌政权了。这便是“辛亥革命”前,那位后来做了“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的袁世凯学历和经历的大略。

        一个有重大影响的政治人物,他一身成败的因素是很复杂的。我们看“辛亥前的袁世凯”,他以一位“考场失意”的青少年,竟于短短的二十年中窜升至大清帝国的宰相,不能说不是一帆风顺。其所以然者,众多历史家和传记作家虽各说各话,但是大体上他们也有若干共同语言,那就是袁老四基本上不是个好东西。人之初,性本恶。国、共两党的党史家也就把老袁形容成比曹操还要坏的坏人。笔者由于家庭背景的关系详下节,接触袁氏各种史料,包括“街谈巷议”,至今也有六、七十年之久了。早年由于不同史料的影响,对袁的看法亦时有起伏。大致在十岁之前吧我就听到一则显然是外人编造的袁某看戏的故事。信以为真,而恨死了“袁世凯”。

        这故事是;某次袁看京戏捉放曹。当曹操说出“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一句话时,袁世凯摇摇头说,曹操太无用了。他那时如果把救他二叩的恩人陈宫,也一起杀了,这句恶言哪会流传千古呢,我记得说这故事的老鸦片鬼,更开玩笑的说,袁世凯也太无用了。既有此意,看戏时又何必说出呢他不说出,又有谁知道他“比曹操还坏呢”这故事一出,一屋老头子笑声震天。我那时是坐在屋角里的小娃儿,居然也听懂这故事,也跟着大笑,其情至今不忘。后来我长大了,才渐渐了解到,这则动人的故事,应该是说相声的人编造的,但是我对袁世凯的其它真实的“恶行”,如幼年是纨绔子,不读书;中年是封建官僚,出卖“变法”,“镇压农民起义”;老年更一坏到底,“背叛民国,妄图帝制”等等,也认为都是恶迹昭彰,“罪无可逭”的。

        我这项信念,抗战时期在沙坪坝上读历史,才第一次发生了动摇。郭廷以老师在班上说,袁世凯在朝鲜十二年是爱国志士之行。“袁世凯居然也做过爱国志士”这对我是个小小的启蒙。后来私淑于胡适老师之门墙,老师一再告诉我要“不疑处有疑”。“不疑处有疑”,那就是一项智慧经验上的震撼了。及老,阅人更多,近现代中国历史的发展亦渐有轨迹可循。论史论政,固不敢自诩是十分客观。然无欲则刚:心平气和,则时以自勉也。今日为袁氏史传再发掘,只敢说以心平气和之言,以就教于心平气和的读者罢了。请先从袁世凯的家世与幼年说起。然限于篇幅,只论其可评可议者,不及其它细节也。读者贤明,不论知我罪我,均盼随时赐教也。

        2.1 聊聊咱传统中国的家族制

        在传统中国里,家族背景,对一个官僚的政治行为是有其决定性影响的。但是家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亦拟从宏观史学的角度,不揣浅薄,略加诠释。

        旅美民族学家许朗光教授,曾以三个c字打头的英文名词:clan家族、club社交俱乐部和caste印度阶级制,来概括中国、美国和印度三种回然不同的社会结构。笔者久居联合国所在地之纽约,亦尝与役印度,再返观祖国。涉猎许子之书,真是心有戚戚焉。

        我祖国者,实世界各族中别具一格之“文化整体”cultureentity也。论其传统政治社会的组织形式,则是国家强于社会;职业官僚层层节制之农业大帝国也,论其社会阶层则以士农工商为序;而贯穿其间者,则为其基本结构之家族也。

        传统中国里的家族组织之严密,其所负担的社会职责之重大,实远非美国之社交俱乐部包括教会,所可比拟。而中国士农工商之社会阶级则可相互转移transferable,不若印度阶级之壁垒森严,绝不容相互逾越也。

        传统中国既然是“国家”state独大,则加入国家的管理阶层,换言之,也就是“入朝为官”,便成为全国人民所共同向往的最尊贵的职业了。一朝为官,则名利、权势、荣耀、智慧、黄金、美女,凡人类七情六欲上之所追求者,一时俱来。官越大、权愈重,则报酬愈多。因此小人之为官也,则毋须杀人越货、绑花票、抢银行。贼之所需,官皆有之。俗语所谓“贼来如梳,官来如剃也”。君子之为官也,则圣贤之志,救世济民;菩萨心肠,成佛作祖,皆可于官府之中求之。毋须摩顶放踵,吃素打坐也。

        可是为官之道,唯士为能。农工商不与焉。俗语说“行行出状元”,那是“旧中原”里的土阿q,自宽之言也。行行皆可啖饭,原是事实。“出状元”则只此一行,外行就没有了。凡此皆足使来自异文化的观察家,为之瞳目结舌,认为古怪的支那,为“一条出路之社会”asinglecareersociety。英雄亿万,出路只有一条,则此路之大塞车,就可以想象了。

        因此仕途虽窄,依法除少数倡优贱民,和近代所谓“禁治产人”之外,人人可得而行之。这就是唐太宗生于公元五九九年,在位六二六六四九以后,千年未废的“科举”了。但是考科举却与买“乐透奖券”无异也。购者千万、得者万一。吾人读史千年,书本上所接触的什么三公九卿、州牧刺史、封强大吏、中兴名臣所谓“科甲正途出身”者,也都是“乐透得主”也。只是故事读多了,就见怪不怪而已。至于“乐透失主”的凄惨情况,就很少人注意了。

        记得多年前读中文版读者文摘,有文曰;“老兄,你是个奇迹”。何奇也原来人类在母体中结胎时,卵子只有一个,而向其蜂拥而来,争取交配的,则精子十万也。胡适有诗曰:“虽一人得奖,要个个争先。”十万取一,才变出老兄:则老兄岂非奇迹哉因此上述的科甲正途出身的达官贵人、名公巨卿,也都是“老兄式”的,科举制度下之“奇迹”也。

        再者,在咱古老中国里,没啥“人权”也。因此我们那些学富五车的“国学大师”,和读烂资治通鉴、红楼梦和金瓶梅的伟大舵手、伟大领袖毛主席,也不知啥叫人权详上篇。何也因为“人权”的基础是西方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而个人主义又是西方“民主政治”的基础。可是独善其身的个人主义却是我们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所最瞧不起的德性。传统中国的社会基层单位,不是个人,而是上引许敦授所说的家族也。

        中国的家族原像一窝蜜蜂,上有蜂王毛主席、蒋总统、邓上皇,下有蜂群工蜂、雄蜂。大家吃大锅饭,分工合作,共存共荣。一个传统家族往往是个孔孟主义之下,“五世同堂”的迷你共产主义的大同世界。“共产”搞久了,各房兄弟吵架,要“分家”、要“析产”。分出的各“小房”,还是个吃大锅饭的“迷你共产主义”

        这个古怪现象,不特熟读红楼梦、金瓶梅、金粉世家的小说读者,知其细节。甚至是许多老到像笔者这样的“中国人”,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我想这一现象,今日的“台湾人”家族中可能也还有。十多年前笔者在桃园县访问过的一户张家,便是如此。大陆上肯定也还有。至少第一家庭,首户邓家,据说便是如此。吃邓小平先生家大锅饭的,佣工之外,老少主人便有十余人之多。至于他们是否分过家、析过产,那就要去追间我的同行历史家毛毛了。不论毛毛如何说,今日北京邓府,便是近代中国“家族转型史”中活生生的过渡现象。老祖父怜儿惜孙,还贪恋那“五世同堂”之“福”。老蒋公亦如此也。所以他把嫡孙一个个的宠坏;庶孙见不了爷爷,就反而变成佳子弟了。我保证,邓老祖父一死,除家庭派对之外,他们邓家便再也不会有十余人同吃大锅饭的事了。历史三峡之水,不能倒流也。但是这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东方传统人伦,是不会泯减的。它将是“后西方时代”,中国造产品,出口转内销的主要项目之一也。

        2.2 旧中原的官宦之家

        在试撰上节的两千字衍文之前,在下曾咬笔甚久,原思整节删去而终未果行者,盖中国传统家族制,今已迅速转型。它对老辈“中国人”、“外省人”或“荣民老兵”,固属老生常谈。而它对四五十岁以下的“台湾人”、“本省人”、“眷村子女”和“海外华裔”,甚至文革以后的大陆同胞,就是和“辫子”、“小脚”一样的古董了。不把这些古董搞清楚,那我们对“袁世凯”这件古玩,也就不大容易说得明白了。

        袁世凯便是出生于河南省东南部项城县,一宗累世以农为业,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在这种家族里,扶植聪颖子弟,读书上进,参加科举,几乎是合族的事业。偶有佳子弟,“连科及第”、“为官为府”凤阳花鼓的鼓词,他不但可以荣宗耀祖;合族上下,都可鸡犬升天。只是这一“乐透大奖”不易取得。屡试不第,乃是士子之常情;榜上有名,那才是意外。

        笔者出生的那个台肥唐家,今日有高速公路可通,与项城之间半日车程耳。所以在满清时代,皖北和豫东经济和文化的客观条件,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可怜的我们唐氏老农。历大清二百六十八年之中,只考中了一个秀才。俗语说;“穷秀才,富举人。”考个秀才,管屁用其惨可知也。不服气而去造反,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有张献忠、洪秀全等寥寥数人而已。其它千百万“屡试不第”者,包括我的老祖宗和曾国藩的爸爸曾麟书他老人家也前后考了二十五年未考取,就“认命”了。

        项城袁家,显然原来也是屡考不第的,以致数百年没没无闻。想不到到了满清末叶的道光年间一八二一一八五零,他们袁府忽然一声春雷,大“发”起来。父子进士,兄弟举人,一时俱来。不数年间,项城袁氏一下便从畎亩小民,变成官宦世家了。

        今且把侯宜杰教授为他们早期袁家所做的世系表复制如下。再以诸家之说分析之。

        在本表中,我们可看到袁耀东可能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三家村老塾师,所谓“世业儒”者也。见容庵弟子记,他有子四人:树三一八零一、甲三一八零六一八六三、凤三、重三。长三子均为或考或捐出钱买的秀才。但是次子甲三却“连科及第”。中举之后,又于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鸦片战争前四年在北京考中进士。举人和进士是不能花钱“捐”的。

        甲三与曾国藩一八一一一八七二;一八三八年进士同时;稍长于李鸿章一八二三一九零一;一八四七年进士。在他学成则仕期间,正值清末内忧外患最烈之时;亦是汉族文臣开始带兵习武时期。因此甲三和曾、李一样,在剿灭太平军和捻军的战役中,都是立有军功的文职大臣。甲三不幸只活了五十七岁。官运方隆时,就一命呜呼了。

        甲三的长子保恒一八二六一八七八也是道光三十年一八五零的进士。比他父亲的进土晚十五年:比李鸿章的进士晚三年。他和李同时;一直也是李鸿章的得力助手。文事武功也都煊赫一时。可惜袁保恒也只活了五十二岁就死了。因为他曾作过翰林院编修,所以卒谥“文诚”。在满清颁赠谥法的惯例中,只有生前曾入翰苑,死后才能谥“文”字,如曾文正、李文忠、张文襄等等。保恒谥“文诚”,其父只谥“端敏”是子胜于父也。

        他们的父子进士之外,树三的幼子保庆一八二九一八七三;此处房兆楹在清代名人传略eichihechingperiod,16441912.editedbyarthurw.huel.washingtoingoffice,194344.2volreprintedbyscpublishinginc.taipei,1991.误为一八九三,今顺便校正之,和甲三的次子保龄一八四一一八八九也同为举人。这使我想到我唐家那些老祖宗,考了两百年,只考出过秀才来;二者之间,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不过据说我的老祖宗们在清初也有借口,说他们是难民,“义不食周粟”。大明遗氏,不屑要满虏的“功名”。没个考科名的传统,等到子孙要想图个把功名,就考不到了。

        可是在这点“酸葡萄”之外,我还是要提醒读者,帝制时代考科举,原是十考九不取的啊屡考不取,才是正常现象;考取了才是反常和意外。不是书读得好,就一定可以高中的。当时人称做:“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读书只是参加科举五要件的末项。

        他们袁家的“三”字辈和“保”字辈,在道光年间,忽然来个“父子进士,弟兄举人”,大红大紫了一阵子。到“世”字辈、“克”字辈,便再度滑坡,又屡试不第了。

        再者,袁府最得意的两辈祖宗甲三和保恒兄弟行,寿命都很短;甲三算是最高寿,只活了五十七岁。其后保恒五十二;保龄四十八;保庆则只活了四十四岁。可说都是死在壮年。据说袁府其它“保”字辈兄弟,也都寿命不长。

        袁家这个短寿的传统,对后来做了总统的袁世凯,也是他生命中很大的压力他在五十五、六岁的时候与国民党和日本斗争最激烈之时,他就怕他自己也余日无多了。

        他既有这桩迷信的恐惧,“大太子”袁克定,以迷信治迷信就乘虚而入了。克定认为只有做皇帝,做“真命天子”,才能突破他们袁氏家族传统里的生死大关项城显然是听信了太子之言;堕入“欺父误国”的太子术中,才决心称帝的。这也是民国史上“迷信影响政治”的实例之一吧

        朋友,你以为民国领袖中,只有一个搞封建帝王之术的袁世凯,才迷信吗,非也。那位基督大总统蒋中正、无神大导师毛泽东,其迷信的程度皆不在袁皇帝之下;非关本题,就不用多说了。

        以上便是出了个总统兼皇帝之袁世凯的旧中原地区,农业社会之结构与运作的大略情况。至于李登辉总统最近所号召的“新中原”的远景若何,笔者就无从逆料了。还是静观其变再说吧

        以下再谈谈袁世凯其人。

        2.3 袁世凯和他的兄弟行

        袁世凯是袁甲三长兄树三的孙子;是树三长子袁保中的第四子见上表,他出生时正值袁家在内战中,打了个小胜仗,故取名世凯。保中也是个秀才,生子六人。世凯行四,俗呼“袁老四”。这六兄弟中只世敦一人为保中元配所生。余均侧室姨太太之子,在传统的宗法社会里叫做“庶出”。世凯晚年欲葬生母刘氏已扶正,于项城祖茔“正穴”,为世敦所峻拒。一般史家包括房兆楹夫妇和陈志让、侯宜杰,都认为是宗法礼教中的“嫡庶之争”,实非也。他兄弟之失和,盖起于拳乱时期。庚子前世敦原在山东任“营官”,补用知府,前途看好。迨世凯出任山东巡抚时,背景坚实。政敌衔恨,然无奈他何,乃杀鸡儆猴,拿乃兄开刀,说世敦纵勇扰民,子以革职,并驱逐回籍。世敦大好宦途,顿遭摧折。此事分明是世敦代弟受过,而世凯不但未加维护,或不无弃兄自保之嫌。以致世敦含恨在心。迨世凯返籍葬母,乃借口庶母不应入正穴,而予以难堪,以泄私愤。气得世凯亦永不再回项城故里,而寄居彰德今安阳市此是后话。因诸家颇有异辞,故于此顺补一笔耳。

        世凯生父袁保中可能只是个“捐班秀才”。却生子六人;而他的胞弟“举人大老爷”袁保庆,则年近不惑四十,膝下犹虚。经过家庭会议,乃把七岁的世凯过继给胞叔保庆为子。〔见上引房文及哥大所编民国名人传,卷四,页七九biographicaldictionaryofrepublicaedbyhowardl.booran&richardg.howard,in4vols.newyork&london,biauypress,1971.vol.4p.79.〕自此他就跟随养父及养母牛氏生活。保庆宦途不恶,最后官至江苏“盐法道”任职南京。道员是当时府县之上的高级地方官。随父在任的小世凯,当然也是个尊贵的小“衙内”。不幸的是袁道台未几即死于任所,年方十四的世凯就只好奉母回籍了。翌年世凯的生父袁保中,又病死项城故宅。越年两丧,世凯母子就是不折不扣的寡妇孤儿了。袁氏两代显宦,虽然不愁衣食,但他们毕竟是孀妇孤稚。反袁的作家,总欢喜说世凯幼年在南京花天酒地。其实十三四岁的孩子,又能花天酒地到哪儿去呢

        十五岁以后的袁世凯,便被他堂叔袁保恒翰林接去北京,继续其科举教育的“帖括之学”习作八股文。在亲丧“服阙”三年之后,他在堂叔严厉的管教之下,显然是以“监生”捐来的秀才身分回开封参加“乡试”而落第。三年后再考,还是落第。保恒自己是科甲出身,乃鼓励其侄再接再厉,然世凯自知久困科场之非计,在此期间,他已与于氏夫人结婚,就永别科闱,另寻出路了。

        后世之论袁者,每说他是执袴子,不用功,故两试不第。在下却不以为然也。盖当年科举考试,谁能期其必中试看长袁一岁的康有为岭南名士,一代大儒,文瞻梁启超的业师,不能说读书不用功吧然康某考举人,五试不售,困于考场者十八年。可算是十分惨烈也。以故世凯终于投笔从戎,末始不是个明智的抉择。

        2.4 小钦差,大监国,抗日反帝

        前节已言之,当年科举时代,落第士子是惨不忍言的。自己前途暗淡不说了,举家乃至合族的失望,才使你痛不欲生呢洪秀全天王落第归来,一病四十日不醒。终于见到上帝爸爸的故事,在那个时代,说来也不算稀奇,只是各种上帝的训示不同罢了。笔者这一辈老华人,系出旧中原,去古未远,幼年时听到有关科场的故事多着呢

        所以袁世凯青年时代的遭遇,不是什么例外。他和长他十八岁的胡传一八四一一八九五,胡适之父落第后的故事,简直如出一辙。胡传落第后去投奔吴大澂一八三五一九零二;袁世凯落第后去投奔吴长庆一八三四一八八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据当年淮军遗族传言,世凯第一个投奔对象原是较高级的刘铭传一八三六一八九六。刘不纳,乃改荐他去山东登州投吴长庆。从此便一帆风顺了。

        长话短说,袁世凯在朝鲜十二年的工作和成就,大致可以归纳于如下数项:

        一、敉平朝鲜“壬午一八八二兵变”

        一八八二年,朝鲜在日本暗中煽动下,发生兵变。清廷派丁汝昌率海军三舰;吴长屡率陆军庆军六营赴援。终执大院君至华,并驱逐前来干扰之日军。此时袁世凯才二十三岁,任庆军营务处。几乎一手戡平此乱,而崭露头角,朝野众xx交赞。事详不备述。

        二、督练亲军、整理财政。再平“甲申一八八四之乱”

        此时朝鲜内部之糟乱有甚于中国。世凯为练军四千人以自卫;并为整理财政以自给。迨朝鲜亲日派勾结日人,于甲申十二月再度发动政变时,世凯临机应变,独排众议,加以镇压。日本势力,第二次被逐出朝鲜。

        三、护送大院君返朝一八八五年十月,出任商务委员,作驻韩“小钦差”,撑持危局

        此时世凯不过二十六岁。但其后九年他在朝鲜竟然大权独揽,做了藩邦实际的“监国”。颐指气使,纵横捭阖,不但三韩朝野大为慑服,环伺的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主义,亦瞠目结舌,无如之何。可惜的是大厦既倒,一木难支。甲午平壤兵败注意:此非袁氏之过,世凯于最后关头,始奉命匆忙撤退。日人此时恨袁入骨。袁公如不幸被俘,其下场不会比一九二八年“济南惨案”时的交涉员蔡公时更好也

        2.5 打赤膊,持大刀,翻墙头

        关于袁世凯在朝鲜这段掌故,笔者在幼年期即耳热能详。因我家原是淮军遗族,傅闻滋多,而庐江吴家吴长庆的家庭亦是先母的外婆家。吾幼年即曾随表兄弟辈,嬉戏于吴家花园。男孩淘气,某次以竹竿捣下巨大蜂巢,被数千黄蜂追逐,几遭不测,如今记忆犹新也。那时去古未远。我记得还看过吴长庆逝世时,朝鲜国王所遣专使致祭的礼品。

        不过斯时的吴氏遗族对袁的评论,几乎全是负面的。他们认为袁对他们的延陵公是忘恩负义。吴长庆于壬午之役曾“打赤膊,持大刀,翻越韩国宫墙”,真是功莫大焉。谁知其后小小的奸臣袁世凯,在中堂李鸿章之前进谗言,化功为过,被斥退回籍云云。

        等到我在郭廷以老师班上听到袁世凯的故事,再在各种参考书内发现袁世凯竟然是个“现代班超”,始豁然有悟。原来当年朝鲜那样复杂的“内忧”派系倾轧、“外患”五大帝国主义环伺的局面,实在不是一位“打赤膊、拿大刀、翻墙头”的老外公的老外公,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最后被“中堂”褫职,返乡务农。

        后来李宗仁先生也告诉过我一则,他把那最忠于他,也是“打赤膊、拿大刀”,武功赫赫的老部下何武将军,褫职还乡务农的故事。李说“何武的军职只能到此为止”见李宗仁回忆录第十五章末段,使我不禁联想到我那“打赤膊、拿大刀”的老外公的老外公的故事,不禁大笑起来。

        不过那时应付下了高丽那样复杂局面的人,又岂止那位打赤膊的吴长庆纵是“大魁天下”的张状元謇;一代大儒的马建忠;学贯中西、官至宰辅的唐绍仪;身任驻朝督办的吴兆有;商务委员的陈树棠,也照样应付不了。国内六部九卿中的干吏能员,也找不出一个才能应变的官吏,可以肩挑此一重担。

        量材器使,李鸿章找来找去,只有这个二十几岁的小毛头,一代“奇才”吴大澂评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袁阿瞒,足当此任胜任愉快,甚至游刃有余

        2.6 传统:“宗藩关系”的最后忠臣

        记录袁氏在朝鲜这段不平凡经历的史传,而能遍用东西史料者,当以吾友陈志让教授最为深入。然志让的袁世凯一八五九一九一六的紫黄袍加身〔jeroechen,yuanshikai,18591916:brutusassuesthepurple.stanforduypress,1961〕及其续编诸书,皆雅善敷陈;至于袁氏在中国历史发展中,

        所扮演者究系何种角色,则未言其详也。台海两岸史学界,近年所见涉及袁氏之专着,当以上引侯君全传,最为翔实。书中所发掘之新史料亦最多。开于在朝鲜之一段,则讥刺多于分析,亦美中不足也。

        盖中朝关系原为已有三千年历史的东方文明中之“宗藩制度”的一环。吾人治比较史学,固知东方民族史中之“宗藩关系”,与西方民族史中之“帝国主义与殖民地之关系”,绝不可混为一谈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制度。言其详,则千页巨着,不能竟意。今且试言其概念。

        西方殖民主义之要点在强者剥削弱者。剥削方式容有不同,规模大小、深浅亦各异其趣,然其基本原则无异也。

        须知东方基本上是中国的宗藩制度,实源自周初的封建制。据可靠史料如清人顾栋高所撰春秋大事表,春秋时代公元前七七零前四七六年,周天子之下有二百零九个“诸侯国”。其中与天子同姓者有五十二国。国有大小;诸侯名位有高低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天子与诸侯之间,都有若干义务要遵守,相辅相成。但是他们之间,却没有“剥削”的关系。因此他们之间的情势,就很像今天的“联合国”。

        联合国今日有一百八十五个“会员国”。大的会员国之下还有若干“附庸国”depees,像英国的百慕大和香港;美国的波乡黎各和关岛。加起来也有二百一十七个代表单位之多。两者之间连数目字都十分接近。真是无巧不成书。

        今日的联合国对它的会员国有许多义务,如解释法理、保护安全;乃至提升经济、卫生、文教、环保等等之工作。联合国如本身有力量,则由“安全理事会”执行其义务。这在我国周朝,便叫做“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如果联合国没力量,要由美国来代劳去打韩战、越战、波斯湾或台湾海峡,这在周朝便叫“王纲解纽”、“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大诸侯齐桓公如美国,可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所以中国传统上的“宗藩关系”,也就是诸侯与天子的关系。很像今日“联合国”和一百八十五个“会员国”的关系。彼此之间有义务要相互遵守。彼此之间却没有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他们之间不同之点便是,中国古代的“宗藩制度”里有一个“天子”,不像今日联合国里只有个宰相秘书长,而没个皇上;中国古代有“王畿千里”、“带甲百万”,今日联合国只有商地十余英亩,警卫数十人而已。但是他们在园际关系上所发生的“作用”function,则极其相似也。

        中国古代这种国际关系的组织形式,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公元前二二一年,废封建、立郡县之后,在中国本土,就名存实亡了。但是他在中国中央政府与四邻的少数民族之间,却一直活生生的存在着,至今未废细说需有专书,今且让我们只重复一句;中国中央政府与四邻少数民族的“宗藩关系”,是一种古代东方的“联合国”与“会员国”的关系。这种国际关系,历经秦、汉,通过唐、宋、元、明、清凡两干余年,虽时有起伏;但在基本性质,甚至形式上,和其它制度如家族、宗法、婚丧、教育、文化、考试等等一样,根本没有变动。

        若论其“历史作用”historicalfunction,则是一个东方“文明整体”cultureentity,或“宇宙国家”uate中,“细流”tributaries逐渐融入“主流”ainstrea的“历史程序”historicalprocess。

        但是这种东方式的文化“熔炉”eltingpool,是一种“自然的组合”naturalcourse。其中绝少经济因素;更不靠武力征服。他们宗藩之间是有战争的;有时且十分激烈。但这种宗藩之争的“频率”frequency,却远不及“藩藩之争”warbetweenvassalstates或少数民族内部的“部落之争”tribalwars的百分之一而且有时是为维持“区域和平”regionalpeace所发动的“保安战争”peacekeepingwars,如今日联合国之在波斯尼亚,及非拉等地所发动者。均颇有其苦心也。盖有时用和平方式,如发给西藏之“金瓶”,让其以抽签办法解决政权“继承之争”warofsuccession;解决不了,则以“武力仲裁”ilitarytribunal之。

        再如越南在前清嘉庆时代,初告统一,乃向宗邦大清政府申请以“南越”为藩国国号。南越为古代大国,占地甚广,嘉庆帝恐其借口侵略邻邦,乃反勾其名,成为“越南”。亦为区域和平着想也。笔者曾有拙著专论之,不再重复。所以近年越南侵寮、侵柬,嘉庆帝如仍在北京,当有明诏制止之也。不奉宗主明诏,便命大将邓小平发兵“惩”之。

        总之,我们东方文明在人类历史上,也曾撑过半边天,汉家自有法度只不幸这种旧法度在鸦片战后,在西方文明挑战之下,已不能继续存在。冲激于“历史三峡”之中,随波逐流,它就非“转型”不可了。

        长话短说。袁世凯这个不世“奇才”,这个“治世之能臣”,便是在这中韩“宗藩关系”转型末期,不顾一切,死命“打拼”的一位可泣可歌的民族英雄;也就是抗战初期坚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也。明乎此,我们对当年袁世凯在朝鲜,打拼些什么又如何个打拼法就可思过半矣。

        2.7 “唯利是图”竟成国际道德

        须知朝鲜当年的一切,正和中国国内一样,政治、社会皆在青黄不接的“转型”期首先在宗藩两国的朝廷认知中,“朝鲜为大清之属国”早期韩政府向列强行文的国书上,便是如此自称的就含意不明了。吾人今日读史,尤其是今日南北韩人民读史,读到这一段,那真是深恶痛绝,认为韩王何以如此下践。这种心理在现代史学上便叫做“现时观念”presentindedness了。吾人读史治史,不可以为时不过百年的“现时”价值观念,去强xx古人。遥想当年势能九合诸侯的齐桓、晋文现代的罗、邱、史,不但不以“大周属国”为耻;且以大周属国为荣。韩“王”自称为“天子”属国,已逾两千年。日本且一度以不能为天子属国为耻,而痛恨韩人之横加阻扰呢

        朋友,我们东方的政治哲学,是以伦理学为基础的。它是不鼓励以“国”为单位,去搞“种族主义”和“部落战争”的。我们的孔孟之道是“敬天法祖”,要统治者知“天命”、行“天理”、做“天子”,有教无类;看到“百武彗星”横行太空,“天意”示警,要下诏罪己,认为朕躬于“德”有亏。大明亡国时,许多三韩士子,也搞“反清复明”。认为满虏爱新觉罗,入主中国,其“德”不足云云。余读韩儒所撰热河日记,真是感慨良多。总之,咱东方政治哲学,自孔孟而后,主旨是“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这虽是个通天大牛皮,但是吹牛皮的政客包括我们的蒋总统、毛主席,至少还“要脸”。

        西方的政客,尤其是搞国际外交的政客,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要脸”。绝口不谈“仁义”,公开的唯“利”是图。

        就如这次海峡危机吧美国政府送来两组大炮舰,气势凌人。你问它所为何来山姆大叔本可吹吹牛嘛:咱为维护民主,伸张正义而来多冠冕堂皇啊它不此之图,在国内宣传的主旨,却是曲不离口的“维护aericaerica”为着美国的利益美国的利益它不如此宣传,便会使美国选民,怪他们政客“师出无名”下流吧

        其实西方古代的政治哲学,也并不如此。这种下流哲学实始自白色帝国主义兴起之后的代言人马基维利niachiavelli,14961527。“马基雅利主义”一出笼,有能力的西方的政客,都变成“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曹孟德了威尔逊博士可能是少数的例外。毛泽东很欣赏尼克松。就是因为尼克松“美国利益”不离口,反倒是一个坦白的真小人。其实毛公有所不知,自马氏哲学包括马基维利和马克思风行之后,伦理学中的义利之辨,已经换了位置。我们孟夫子所讨厌的这个“利”字,在现代西方伦理学,尤其是政治学中,早已变成了一个“道德名词”oralter。因此“保护你自己的利益”protectyourow,以至保让你国家的利益,便反而成为道德哲学中,至高无上的道德教条了。今日起康德于地下,他的“绝对命令论”perative应该也有新的内容了。

        2.8 五帝窥韩的底牌

        这种殖民哲学和侵略行为,就把在清末民初政治社会也在急遽转型的朝鲜,冲击得七零八落了。

        首先它分化了韩国的朝野,使其分裂成保守派、维新派、激进派。各派分别搞亲清、亲日、亲俄、亲英美法,各是其是,动荡不停但是却依人作嫁,很少能取得主动。

        环伺的帝国主义之中,野心最大,动作最积极的便是日本了。日本搞的是百分之百的当代西方的“殖民主义”,其目的和手段大致是:首先大量移民和扩展商务,从根本做起其时日本旅韩侨民为华裔的十二倍:商业大致是华商的四倍。接着便大量扶植金玉均等亲日派,得机发动政变,组织亲日政府,割断中韩之间的宗藩关系。最后勾结法国,各取所需法国占领安南;日本占领朝鲜。可是日本那时实力未充。它两次发动政变,都受制于袁世凯,末得逞。日本之勾结法国亦为李鸿章所阻。李虽然在“中法战争”一八八三一八八五中,丢了安南,他却能以夷制夷,利用英国,缓冲了日本。对访华的日相伊藤博文作了主权性的让步,许日以平等地位;但在朝鲜现场,却不遗余力的支持袁氏,把日本势力赶出藩国。维持了中朝的宗藩关系,直至甲午战败为止。

        第二个觊觊朝鲜的便是俄国了。但是和日本一样,它得先挖中国墙脚,扶植亲俄势力,才能深入。这一阴谋也受制于我们的“小钦差”而中途泡汤。详情可参阅陈、侯二氏之巨着。

        英国此时志在西藏、九龙、长江各口岸,和山东沿海。对韩则不欲打破中韩“宗藩关系”之现状。盖“朝鲜为大清之属国”,终较朝鲜沦为日本或俄国之殖民地,对英为有利也。因此驻韩英使厄士顿w.g.aston虽认为袁世凯太跋扈而主张朝鲜“独立”;驻华英使巴夏礼sirharrys.parkes这个火烧圆明园的老牌帝国主义,反而暗中协助李鸿章以遏阻法国和日本的勾结。另外他更鼓励英籍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sirroberthart,遣送一位德裔老帝国主义摩伦道夫p.g.ollendorf,去朝鲜协肋袁世凯整理韩国税收,加强海关监督。有着英德两强背景的摩老日耳曼,在朝鲜表现得比袁世凯更为跋扈而有效率。韩廷因此税收大增,袁世凯所训练的五千亲军,也军容大振。足令日俄使臣,均为之侧目。

        最后就是美国了。我们的蒋老总统说得好:“美国也是帝国主义。”这个青年帝国主义,首先要统一北美,视为“天降大任”ainy;次要独霸南美,名之曰“门罗主义”orine。内战后目光渐及远东,终于占领了菲律宾。在这一系列扩张行为中,也出了不少的小帝国主义者。英法联军时的美公使伯驾peterparker,和八国联军时的美公使康格edwinh.conger,都是力主占领台湾的老牌帝国主义者。后来台湾给日本占领了,老美好不懊悔。这时五帝窥韩所共同讨厌的人物便是袁世凯。美驻韩公使孚特luciush.foote向不承认中韩之间有什么“宗藩关系”。因此他一有机会便要质问:“袁世凯算老几”这时孚特的态度是绝对亲日的。他倒不是要把朝鲜送给日本人做殖民地。他主要是讨厌在朝鲜以主人自居的“中国人”。“中国人在朝鲜算老几”这才是决定美国人对中韩关系的墓本要素其情况与今日如出一辙,真是“历史比小说更有趣”。以上便是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主义,在朝鲜半岛耍弄帝国主义国际政治的底牌,而他们的共同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把我们小钦差袁世凯赶出朝鲜。

        最后就要谈到中朝两国关系的本身,和袁世凯在朝鲜所作所为的历史意义了。

        2.9 一个现代“班定远”的失落

        前节已言之,袁初到朝鲜时才二十三岁。但是在其后两年中的表现竟弄成支撑韩局,“非袁不可”的局面。读者知道,武昌起义后的政局,也有一段“非袁不可”的时期详见下篇。那是第二次。在这第一个“非袁不可”时期,二十六岁的袁世凯并无心恋栈;他的堂叔袁保龄也劝他不要干。他在一八八五年二度去韩时,是李鸿章勉强他去的。李鸿章何以强人所难呢那是因为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支撑韩局有传统训练而大魁天下的张謇一八五三一九二六状元;有欧洲留学归来,精通数种西语的文法大家马建忠一八四五一九零零,他们都是吴长庆之下的要员,有在朝鲜工作的经验,但是他们都干不了这差事呢

        李鸿章是精明的,知人善任。他认为应付朝鲜那个复杂的局面,量材器使,非袁不可。这不是李鸿章的任用私人吧后来因为忌袁者众包括张、马,朝廷派有边事经验的吴大瀓胡传的上司,久驻宁古塔去加以詧查。吴的报告是正面的。他认为世凯是不世奇才。

        按理朝廷派往朝鲜去主持要政的,应该是个钦命大员钦差。但是袁老四才二十六岁,又没“功名”。因人设官,他只能戴个“三品顶戴”;官阶只能当个“商务委员”,算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之下的一个附属机关,不能代表大清皇帝。

        可是这个娃儿小官的权责,那可吓坏人了。

        第一,他手握重兵。掌握由他一手训练、用德式操法、欧美配备的朝鲜亲军五千五百人这种现代武装,小站之前,中国都还没有呢韩王李熙在阅兵之后大为赞赏。他要封世凯为全国陆军大统领大元帅、总司令。世凯固未谦辞,而阻力却出自国内。李鸿章怕他太招摇,会引起国际反感。袁只顾整理朝鲜;而李则困于中法战争,在搞其以夷制夷也。

        第二,世凯替韩廷整理财政,亦大有成绩。李熙对世凯的忠诚服务称赏之余,竞根据咱中韩老传统,赠世凯“宫姬”美女四人,以示姻娅之情。四人中有一姬为韩国贵族,李熙之内戚也。一人早死,存者三人成为世凯之第二、三、四房如夫人。其后共生子女十五人七男八女。世凯次子克文即三姨太金氏所生。克文之第三子,即今日名物理学家、中央研究院院士之袁家骝教授也,夫人则名扬海内外之原子物理学家吴健雄教授也。

        家骝幼年颇受祖母宠爱。余尝戏问家骝兄;“祖母也说汉语吗”

        “啊,说得很好呢”

        我又戏问曰:“大脚呢小脚呢”

        袁教授说他祖母晚年常卧病在床,总是盖着被褥。大脚小脚,就不知道了。

        那时在韩国的宫廷之内,大院君与国王李熙的父子之间,以及大院君与闵妃的翁媳之间,都时有争执。韩国那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朝廷中的六部官员,亦不大协调。社会上的士农工商亦至为复杂。但是袁君指挥其间,以宗邦监国自居,上下亦尚能悦服。

        只是不幸值此“转型”时代,千年不变的宗藩制度,至此也必须转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状既然维持不易,那时清廷亦曾有进退二策。进则师秦始皇之故事,废封建、立郡县,改土归流。徙韩王于国内,使半岛郡县化。然大清积弱,自身难保,此策断难执行。退则包包迭迭,宗邦自藩国全部撤退,任朝鲜自主独立。无奈此策亦不可行。盖朝鲜斯时无独立条件,而五帝环伺。宗邦遽撤,则朝鲜必沦为列强之殖民地。

        如此进退两难,则只有让那位卑权重的袁世凯去作个小班超,在五强之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斯时五帝的驻韩公使,都以“钦差”自命。纵是北美合众国的公使,以中文行文亦自称钦差。周旋于五大帝国主义的钦差之间,我们这个只有三品顶戴的小班超,真也难为他了。最后落荒而走,形势之必然,非战之罪也。掷笔几上,吾欲何言

        一九九六年四月六日脱稿于北美洲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八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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