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发行政处处长
行政处处长对别人的告发哑然失笑。
眼看就到两点半了,接张奇林去机场的小汽车居然还没有到,于大夫又一次打电话到机关,值班员说傅善读确实已乘车出发来接,那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抵达真让人着急
张奇林已经穿妥了西装、皮鞋和大衣,双手背在身后,在客厅里踱过来踱过去。飞机四点钟起飞,现在离起飞仅仅只有一个半钟头了。就算小汽车立即到达,立即坐上出发,路上总得半个来钟头,进到机场,办出境手续,托运行李,接受检查,穿过隔离区,到达候机厅,进入飞机舱,最快也总还要四十多分钟,所以现在真是一分一秒地接近了误机的临界值。一贯遇事沉着镇静的张奇林,此刻在踱步中也明显地流露出焦躁与烦怨。
傅善读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呢自从张奇林主管这个局以来,同傅善读接触中,一直感到他这人办事妥帖精细,很可信用。难道傅善读今天的反常,同中午接到的那封告发信有一定关系想到这里,张奇林不由得往墙上一瞥那幅洛玑山为他“却乏走笔”的山水画已经按照他的吩咐,由女儿张秀藻取下收起,现在墙上只留下一块长条的白痕。傅善读为洛玑山搞房子,图的是什么呢就为图他那同一构思多次复制的“作品”吗洛玑山贪得无厌地弄房子,又图的是什么呢他除了画画儿,还想当“二房东”吗张奇林感到困惑。他深感世界上的事物之间是一个复杂的网络结构,只盯住一个“网结”是不足以知人论事的,必须把握住一组矩阵网络,才能作出近似判断然而那封告发信所揭发的实际仅仅只是一个“网结”,有关“网络”的真相究竟如何呢傅善读会不会是故意晚来,以回避我的询问可不管他怎样晚来,从这里开往机场的一路上,我在汽车中总还是要问到他的;即使我问完还不足以作出判断,问一问心理上总能平衡一点
张秀藻被于大夫派往院门外了望尽管这实际上起不了什么作用,于大夫还是让她去,她也驯顺地去了。当她走到外院时,她的眼光不由得朝东边小偏院瞥去那四扇屏门半开半掩,似乎透露出无限的神秘。冯婉姝一定来了吧她同荀磊此刻在做什么一起听音乐,还是一起看书张秀藻并不嫉妒,但感到一阵阵酸辛的怅惘。她想,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令人痛苦你爱他,他却不爱你。她觉得那种原来爱过、后来不爱了的情况,究竟还比这种境遇好些,因为心中总还有可供细细咀嚼的甜蜜的回忆要不是身后突然来了一个莽撞的少年,急匆匆地撞了她一下,从她身边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院外走去,她也许还会伫立在那里,继续任自己的感情涨潮那少年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登山服,双手插在斜兜中,仿佛喝醉了酒的模样,不消说,又是薛家婚宴上的食客。薛家怎么净是这种大叫大嚷、粗鲁无礼的亲友呢撞了人家,头也不回,连声道歉也不会,径自晃着肩膀大步流星地走了,真不害臊张秀藻还未挪步,又听得身后人声嘈杂原来是薛师傅和薛大娘在送一群客人,她赶忙快步走出了院门,闪到了一边。到了院门外她想起她那了望的职责,便把手搭在眼上,朝胡同口望去,胡同口那边冷清清的,并没有什么小汽车的影子
于大夫一看腕上的表已指示着两点半,便对张奇林建议说:“干脆叫辆出租汽车吧。这个老傅,办的什么事出国任务他都敢给你耽误,还说给安排房子哩这种人”说着抓起了电话。可就在她拨出租汽车总站的电话号码时,傅善读气咻咻地到了。
于大夫还未来得及开口埋怨傅善读,傅善读却先一迭声地谢罪:“怪我,怪我,怪我不该让小王从美术馆那边过来,谁想得到今天那儿偏出了车祸呢到了地安门,偏又遇上个大红灯”说着便主动去提旅行箱,又问张奇林:“你还有几件行李咱们这就开路”
张奇林见傅善读来了,心里安定下来。一个半小时里,足能办完登机的一切事宜。由于整个身心的陡然松弛,他忽然感到要小解一次。于是他对傅善读说:“你来了就好。稍安勿躁,我方便一下再走。”
傅善读劝止说:“到机场再方便吧。机场厕所干净。”
于大夫也说:“看把你裤子溅脏了鞋底更不用说。唉,我们这个厕所啊”
张奇林却憋不住。他想了想,便沉着地脱下大衣,又进到里屋,套上一条平时穿的裤子,换上一双平时穿的鞋,走了出来,笑着说:“瞧,我这样就保险了。”说完竟出门而去。
傅善读被张奇林这举动惊住了。一位马上就要上飞机出国访问的局长,如此费劲地去上胡同里的公共厕所于大夫也感到今天的事态真是触目惊心,她抓紧机会对傅善读说:“你瞧瞧,老傅什么事儿还把我们窝在这儿,这么着上厕所上这种厕所你亏心不亏心啊”
傅善读赌咒发誓地说:“于大夫,我确确实实给你们预备好两个单元了。要不,送完老张回来,咱们先坐车去看看房子看着老张上个厕所都这么艰苦,你以为我心里好受”
张秀藻本来心不在焉,随傅善读进屋以后,她本能地提起爸爸的一个小手提箱,只等着一齐再往院外走。她的脑海里,鲜明地浮现着的,仍是东外院的四扇屏门可是当张奇林上厕所的举动呈现在眼前以后,她的心仿佛被敲击了一下,脑海里的四扇屏门倏地淡化开去。虽然爸爸身影消失了,但那上身穿着笔挺的西装,下身却套着一条旧裤子,脚上临时又换成一双旧鞋的古怪形象,却仿佛牢牢地粘在了她脑中啊,爸爸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爸爸非常可爱,一个能这样坦然无怨、心平气和地去胡同里简陋的公厕方便的爸爸,该是一个多好的爸爸爸爸在她眼前有过许许多多的举动,也许,今天的这个貌似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的举动,恰恰最能在她的心目中树起牢固的威信作为共产党员和革命干部的威信。
张奇林却完完全全仅是为了解决一个生理上的需求。他从胡同公厕回来,动作紧凑地洗了手,脱掉了旧裤子,换上了皮鞋,又穿上大衣,然后便操起桌上的公文包,说了声:“走吧”大家便一齐朝院外走去。出了垂花门,穿过狭隘的大门洞,来到街上,把行李放进了汽车后箱,张奇林和于大夫都坐进去以后,傅善读招呼张秀藻说:“上车吧”张秀藻笑笑说:“我不去机场了。”张奇林和于大夫也都在车里说:“她早说好不去了。孩子大了,她有她的事了。”于是傅善读麻利地钻进了前座,把门一撞,车子便开动起来。张秀藻朝车子挥了挥手,车子开远了,她看看手腕上的表两点三十八分。
张秀藻返身走进了院门,来到四扇屏门旁边。她忽然觉得听到了荀磊和冯婉姝的笑声,还有朦朦胧胧的、似有若无的音乐作为陪衬,她的心仿佛被紧紧地捏了一把。在一种惘然若失的精神状态中,她恹恹地朝里院走去。刚到垂花门边上,忽然从垂花门里走出了詹丽颖和一位有点谢顶的、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张秀藻同詹丽颖对笑了一下,便错肩而过。詹丽颖那粗大的嗓门正甩着这样的话语:“好哇演过了贵妃醉酒,下头就该演凤还巢了嘛”张秀藻也无心去听詹丽颖在说着什么,只是觉得她这人未免有点聒噪再往里走,路过薛家苫棚时,她感觉到似乎有男人的哭声那是一种闷住的低沉而浑厚的悲声,使她非常惊异。谁呢怎么能在办喜事时哭呢她并无细加探究的欲望,但她感受到了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她想,在这立体推进、交叉互感的生活中,她还是应当理智,应当坚强,而不能让心中那隐秘的爱湖冲决堤坝,淹没掉她的事业心于是,当她回到家中以后,她洗了个脸,轻轻地哼着歌儿,毅然地坐到了书桌旁,打开了专业英语课本和笔记
张奇林乘坐的小汽车开过了鼓楼,从鼓楼东大街直奔东直门。张奇林和于大夫坐在后座上,傅善读坐在前座上。当张奇林沉吟着考虑如何就那封信的内容询问傅善读时,于大夫已经就即将搬去的新居向傅善读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从卫生间澡盆的规格一直问到了窗外是否已经植上了树、植的什么树。傅善读扭过身子,双手扶住座椅靠背,热情地一一作答
小汽车眼看出了东直门,开上了通往天竺机场的公路,时间不多了,张奇林便打断于大夫和傅善读的交谈,郑重其事地说:“老傅,我要正式地同你谈谈。”
傅善读显然并无思想准备,他显得有些吃惊:“正式”
张奇林望定扭过身来的傅善读。这是一位典型的“老总务”,不知为什么,张奇林觉得到处管行政事务的干部都有着同样的风度、同样的表情尽管他们外貌上往往差异很大。老傅身材瘦小紧凑,两眼却炯炯有神,不说话时,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一开口说话,嘴唇果断地掀动着,腮上的一个伤疤,仿佛也在一动一动,说出的每句话似乎都有着足够的统计数字作为后盾,不容辩驳。
张奇林决定开门见山。他说:“今天中午我接到了一封群众来信,检举了你,而且也牵扯到我”于是他几乎是把那封信逐字重述了一遍。
于大夫原不知有这回事,听了大吃一惊。她才明白张奇林为什么让把家里挂的那幅画取下。这是张奇林他们单位的事,她当然不好插嘴。不过在这么个小汽车里,时间又这么紧迫,张奇林一下子把问题端到傅善读面前,会不会弄成个尴尬的局面她心情紧张地望着傅善读,既怕他怫然色变,也怕他无地自容她心里不免埋怨张奇林:这问题就不能搁到回国后再往外端吗
出乎张奇林和于大夫意料,傅善读听完那封告发信的内容,竟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他极其轻松甚而还夹带着几分愉快地说:“信上说的完完全全都是事实。只不过没把事实说全就是了我这回卡出来的住房不是一套而是两套,嘿嘿,我还想再卡出第三套来呢”
张奇林愕然。傅善读见张奇林现出那么个难看的表情,便以一种安慰的语调说:“你从来没直接管过分房子的事,没深入过这个领域,难怪你听见风就是雨。其实,对于我们做实际工作的人来说,那信上说的事儿,不过是我们这一行的日常生活”
张奇林不得不承认,傅善读所驰骋的那个领域,对他来说,只是一堆抽象的模糊的概念。局里的“分房委员会”不由他抓。固然局党组要讨论通过住房上给予特殊照顾的中年知识分子名单,但他们所讨论的只是人而不是房他们只作出应当优先给谁分配住房的决定,至于实际安排,那就是傅善读他们的事了。
张奇林问:“你是怎么卡掉中年知识分子住房的这关系到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你怎么敢这么干”
傅善读笑嘻嘻地反问:“咱们局哪一位该给房的中年知识分子没得着房”
张奇林一想,也确实没有来告这种状的。似乎每一位分房名单上有名的人都分到了住房。他想起那封告发信上的措辞,也并不是说傅善读卡掉了谁应得的整套住房,而只是说他“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分子的居住面积”。
傅善读见张奇林发愣,便进一步说明:“咱们局的住房来源,一是接受统建房的分配,一是自盖自分。先说第一种,统建房有不同的规格,都号称三间一套,有50平米的,也有30平米的;都号称两间一套,有30平米的,也有23平米的;有全是南窗的,也有全是北窗的,自然也有各种两面开窗的;有的大而粗,有的小而精;有的房子好地段差,有的房子差地段好;有愿把三间一套换成一个两间一套、一个独间一套的;有愿把楼房换成平房的我们管这摊事的,说实话,确有以权谋私的角色;不过,也是实话我们搞所谓的倒换,主要还是为本单位着想。比如说,这回一共分给了咱们统建房28个单元、1132平米,除去可以倒的旧房不算,按说可以安排28户人住;可是我不能就这么着死板地安排,比如说,给你们家,我就不能安排成一个三大间的单元,而要安排成两个两大间的单元,这样,我手里的房子就不够分了。也不光是你家,这类需要变通的例子还有,比如有的该分房子的人家,婆媳实在不合,我要尽心为他们服务,就该把一个两大间的单元,尽量换成两个独间的单元,于是乎我就要同别的单位的同行联系我不去联络他们也会主动找上门来,我们之间往往也不是双边,而是三边、四边,半公开地进行倒换;倒换的结果,比如这回我手里的状况,就挺让人满意,凡该安排住房的我全安排了,还多出两套来怎么多出来的自然是因为我卡掉了一些住户的米数,不过那米数极其有限,也就一二平米,三四平米而已,但我积少成多的结果,便多出了两个单元来;少了米数的住户也许还得到了另外的好处,比如阳台大,层次好,采光足你说我坑害了谁呢我完完全全是一片好心”
张奇林怀疑地问:“你这个好心我还不完全明白,那洛玑山跟咱们单位毫无关系,你怎么能让他住进一套呢这总是违反原则的吧”
傅善读起劲地掀动着嘴唇,振振有词地说:“那洛玑山不过是借住,我并没有给他住房证,算不上违反了什么原则。咱们给他提供方便,他给咱们帮忙,这实际上是一种协作嘛”
张奇林大惑不解:“协作一个单位和一个私人协作”
傅善读只觉得张奇林迂腐无知,他不禁调侃地说:“你这个官僚主义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刚才说了,咱们局的住房,一靠统建统分,一靠自盖自分。盖房子你当跟搭积木那么容易地皮问题,设计问题,材料问题,施工力量问题头疼的事多了你以为那洛玑山不过是有几管毛笔的等闲人物咱们局这回盖宿舍楼的水暖设备,要没洛玑山帮忙,能那么顺当地到手吗”
张奇林觉得傅善读越说越像“天方夜谭”,不禁问道:“他还兼营水暖设备公司”
傅善读笑了:“你真能开玩笑他自然只会画那么两笔画儿可现在哪个宾馆、招待所不想要他的画儿都抢着请他去画,房子没盖起来,要多大的画儿,挂在什么部位,早都跟他订好了所以他能替咱们说情,从宾馆工地匀出点过剩的水暖设备来。咱们欠了人家的情,借套富余的单元给他用用,还不应该吗”见张奇林仍然瞪着眼睛,傅善读又补充说:“你放心,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事情。那水暖设备都是按官价转让、接收的,手续完备,洛玑山从中没拿一分钱的回扣。”
张奇林仍对洛玑山反感:“他自得一套住房,还不算拿回扣吗而且人家说他像这样的住房已经弄到了三套,也太贪得无厌了”
傅善读却不以为然:“他的情况我太清楚了。别看他名声在外,他那个单位可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儿,说他年轻,资历浅,还不够照顾的份儿,分给他的住房,就是那么个又小又窄的单元。他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根本摆不开画案,他也是逼得没有办法,才这么弄了三个单元你以为是什么大三间的单元三处我都去过,一处在塔式楼的第15层,是个独间的,他当了画室,他说他不能总是到宾馆里去画订货,他想静下心来搞一点真正的创作,所以得有个自己的画室;再一处是个半地下室,他安排他老母和女儿住,以减少自家的拥挤;第三处就是我借给他的,也不过是个两间的单元,他布置出来会会客,藏一点书和美术资料,如此而已。说实在的,以他现在的这个水平,如果到国外去,他能混得蛮不错嘛买一栋楼住住,搞它一座带花园的别墅,怕都不是什么难事,可人家并没有那么个想法,能忍心说他贪得无厌吗”
张奇林听了傅善读一番话,暂且无言。他心里思忖着:即便傅善读所说的全是真情实况,看来这里面也还是有一定的问题。什么样的问题呢恐怕是住房修建、分配体制本身的问题。人们合理的物质需求,社会上人们之间互通有无的交换关系,看来采取压抑的办法、遏制的办法,终究只能是造成更多的矛盾和不必要的人力物力消耗。10年前,按规定农民不许贩卖花生米,但城市居民们还是几乎家家都有花生米一个地下的花生米供求网顽强地存在着。现在爽性允许农民贩卖花生米,让花生米供求网公开化、合法化了,供求双方的身心都得以免除多余的耗损,生活不是变得更明朗更轻松了吗什么时候城市住房问题也能摆脱人为的脚枷,把解决的步子迈得更清爽、更迅捷呢
傅善读见张奇林的表情渐渐由严峻而温和,便主动地说:“老张,你还没问我:你那另一套卡出来的单元,派了什么用场呢告诉你吧分给了你们新任命的技术情报站站长庞其杉。原来分房委员会认为他的分数不够,他还得再等上一阵子才行,可是我手头多出这么一套以后,马上就把他安排了他一上任就住进了新房,工作能不安心吗你看,那封告状信其实倒是封表扬信我欢迎部纪律检查委员会赶快来检查,越检查,我越心安理得哩”
张奇林笑笑说:“你这只是一面之词。我看纪委会一定会来检查的。我想检查的结果,也许不会仅限于简单地确定一下是非”他忽然想到他出发前让家里人取下了洛玑山的那幅山水条幅,想到条幅取下后墙上留下的一长溜白痕,忍不住又说:“不过,那个洛玑山把一个构思画来画去地重复,毕竟不高明”
傅善读仍旧为洛玑山辩护:“中外古今,画家重复一个题材的例子多的是,不信,你看看齐白石留下的画儿,有多少虾米,多少菊花”
于大夫见他俩的谈话越来越轻松,也便不再紧张。她朝车窗外望望,提醒他们:“行啦行啦,等老张回国以后你们再抬杠吧。看,到天竺机场啦”
小汽车拐进了机场专用车道,不一会儿,又飞快地旋上了候机楼前的回旋坡道
https://www.lvsewx.com/books/0/469/1194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ewx.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e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