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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俱乐部


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

        一过下午三点,照射到鼓楼东墙根的阳光,便显得格外宝贵,因为至多还有半个来小时,这冬日的阳光便不再具有暖意了。

        在鼓楼东墙根下“负暄”1的老人们,一到这时辰,心情便不免沉郁起来。他们留恋带有暖意的阳光,不那么愿意,甚或很不愿意回到那属于晚辈统治的家里。即便在家里得到尊重和孝敬的老人,一想到又要同谈得投机、玩得默契的女伴分手,心里也怅怅地。

        胡爷爷自然是最怕“老爷儿”2偏西的一位,因为“老爷儿”一偏西,便是“老人会”的散场,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之后,见到的将是儿子那张冷漠的脸,儿媳妇那对白果一般的眼球,以及在饭桌上的这类遭遇:孙子将一块肉夹起来,对他说:“爷爷,给”而儿媳妇将那块肉接过去,喂进孙子口中,假笑着说:“爷爷好吃素,爷爷要你吃”他呢,便连自己夹一块肉吃的勇气也没了

        胡爷爷同海老太太坐在一起,犹如小孩子嘴里含着一块几乎化成了薄片儿的糖果,舍不得让它消失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竞相咂摸着这钟鼓楼边的往事,仿佛在这样一种炽烈的怀旧中,他们便能够让时间停住似的。

        咂摸得最久并且百提不厌的,自然是那关于一百多年前的“豆汁姑娘”的传说。论起来,胡爷爷和海老太太还是那传说中有关人物亲友的后裔呢。

        胡爷爷的祖上,原是银锭桥畔那经营豆汁铺的老夫妇的近邻,老夫妇的独生女儿被恶贝子抢走的情景,胡爷爷祖上是亲见的,因此多年来讲起这段事,胡爷爷总用着权威的口吻。据胡爷爷说,那贝子自从被神秘地剜去双目后,惧怕连性命也失去,便放还了那被抢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后来果然给她招进了一名白衣女婿,是个瓦工。庚子年间,那年老的夫妇都已去世,这对夫妇连同他们的五个子女,都成了“义和团”的团民。每当有人说那昔日被抢过的妇人,入“义和团”后当了“红灯照”时,胡爷爷总要予以纠正:“不是红灯照,是蓝灯照。我爷爷当年跟他家熟得不能再熟,他家的豆汁我家随便喝,我家的芸豆窝头蒸得好,他家也随便拿;所以究竟是怎么个情景儿,得听我爷爷的我爷爷说,义和团的女团民,只有那年轻没出阁的,才叫红灯照,结了婚的妇人就叫蓝灯照,还有寡妇们,叫青灯照。”后来呢据胡爷爷说,“义和团”失败后,那瓦工被捕去杀了头,英勇牺牲了,那妇人便带着子女逃往了外地。究竟逃到了哪儿他就说不清了,因为他爷爷没告诉他。不过,至今胡爷爷仍能到银锭桥畔,指认当年那家豆汁铺和他家祖上居室的位置自然早已成为了别姓的住屋。

        海老太太呢,却是与那传说中的反面角色有亲缘关系。据说那恶贝子的一个庶出的妹妹,便是海老太太的姥姥。这样论起来,那被义士剜去双目的贝子,海老太太还该叫他舅姥爷呢。这种关系倒并未使海老太太在参与讲述那传说时有什么羞愧之感。因为据她说,那舅姥爷岂止是欺压府外的良民,就是府内,他也不仅是虐待奴婢,对海老太太的姥姥他庶出的妹子,也是想骂就骂,说打就打的。因此,每当讲到她那舅姥爷在那个月黑夜里,门窗未动而双目被剜的情节时,她甚至比胡爷爷等人更觉解气,还每每要发一通“恶有恶报”的议论。再说,与海老太太有亲缘关系的满清贵族及其后裔还很多,有的支持过辛亥革命,有的解放后成为政协委员,还有那论起来得叫她舅妈、表婶的,人家都成了共产党员了。因此,海老太太的亲戚关系里是既有坏蛋也有好人这也是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有的状况,不足为怪的。人们自然常向海老太太打听她那舅姥爷的下场,她总是凿凿有据地说:“出了那档子事没多久,他就得疯病死了。临死的时候,他直嚷:烫烫问他:炕烫火盆烫他说:豆汁烫豆汁烫敢情他总觉得有人端着热豆汁往他身上泼”对这类描述,人们自然只是姑妄听之。

        那传说中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侠义少年,他究竟从何方而来又往何方而去他何以能够不动门窗而潜入恶贝子寝室,从容地将其双目剜去这些问题,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便只能同大家一样,凭着想像去猜测了他们都失去了权威性。但几种传说的“版本”中,都有这个细节:在恶贝子双眼被剜的那天傍晚,那骑马的美少年,曾光顾过鼓楼大街上的“北豫丰”烟庄。“北豫丰”烟庄的位置究竟在哪儿呢这个问题,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以前就争鸣过,这天不知怎么搞的,聊着聊着,他俩又抬起杠来。

        海老太太说:“那北豫丰烟庄,就在如今炊事用具供应部那儿,门脸正对着烟袋斜街。买妥烟料的主儿,一迈出北豫丰的门槛,抬头就能望见烟袋斜街把口的双盛泰烟袋铺,那门口挂着好大的烟袋幌子您忘啦足有四五尺长,底下坠着红布”

        胡爷爷说:“那咋不记得幌子上还箍着铜箍儿,小风过来不带晃摇的可北豫丰蒂根就不在这鼓楼南大街上,它是在鼓楼东大街,如今民康回民小吃部斜对过瞧您那点子记性”

        海老太太便扬起嗓子说:“我记性差凡我经过的事儿,拾起来全能全枝全叶的我倒试试您吧当年烟袋斜街里的忠和当,门脸在哪块儿”

        胡爷爷脖子都直了:“街中间,庙对门,门脸朝北我能忘了它早年可没少跟它打交道”他忽然回忆起,民国十三年夏天,紫禁城里建福宫遭回禄,从钟鼓楼一带都能望见宫里的红光,后来内务府派了几十个库丁去收拾废墟。他当年不到20岁,也是其中的一个。以往在库里干完活,出库房时,不但要脱光衣衫,还要双脚蹦过一条尺把高的长板凳,同时还得立即将双手一拍,叫喊一声,守候在那里的主管点了头,才让穿上衣衫回家。这是为了防止库丁将库中财宝藏在口中、手中、胯下、肛门和腋窝盗出。但到建福宫收拾火灾现场,一来露天作业,监督不便;二来人手不够,还另雇了一些力来应急,难于管理;三来当时皇室已然衰败凋敝,威风早已不似当年;故而库丁和力们都有了可乘之机。在干活的过程中,他同别的库丁、力一样,也趁便拾了一些熔成团块的金银,偷偷藏在裤裆里,混出神武门以后,便赶紧到“忠和当”去当当后来才知道是吃了大亏,原该拿到钱庄去的,可他只跟当铺打过交道,钱庄的门槛从来没有迈过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考问海老太太:“您记性好,您该记得早先故宫里头着大火的事儿吧”

        海老太太不等他问完便用劲地说:“敢情1那一年春上我出的阁,那场大火,记得是阴历五月十四晚半晌着起来的。第二天我跟我们掌柜的逛荷花市场,一进大堤,满耳朵听见的全是那大火的事”

        海老太太一提起“荷花市场”,胡爷爷便把那建福宫大火的事撂一边了。“荷花市场”这四个字勾起了他多少既辛酸又甜蜜的回忆。他不由得又同海老太太一问一答地议论起当年的“荷花市场”来。海老太太在这话题中,同样也既回味到青春的乐趣,又反刍出人生的苦涩。

        所谓“荷花市场”,是民国初年到20世纪30年代末那二十几年里,在这钟鼓楼西南的什刹海出现的一种临时市场,每年从阴历五月初五开市,至阴历七月十五收摊。当时的什刹海前海遍植荷花,海西是一条颇宽的土堤,堤东是一片稻田,“荷花市场”的中心区便在这土堤之上,所谓“东边荷花西边稻,棚架半在水中泡”市场的商棚,大都用杉篙木板扎搭,一半搭在岸上,一半搭在水中,上面或罩以席顶,或铺着可展可收的苇帘,当然也有因陋就简覆以旧布缝缀的伞篷的。胡爷爷当年也曾一度在著名的“德利兴”棚铺中学徒,到那“荷花市场”中给人搭过棚架;而海老太太的掌柜的,得意时却是“荷花市场”中携眷游逛的人物,潦倒以后,一度又在“荷花市场”中摆摊给人测字相面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兴高采烈地回忆了一番“荷花市场”的盛时景象那“八宝莲子粥”,用糯米和上好粳米煮成,煮得腻笃笃的,盛在小碗里,中间混着鲜莲子、鲜藕、鲜鸡头米,上面再堆上雪花绵白糖、青丝红丝小碗又搁在冰桶里,用那从窖中取出的天然冰块偎着,取出来的时候,凉飕飕的,称作“冰盏儿”,你说该有多么爽口还有“苏造肉火烧”,是拿花生油、鲜鸡蛋和细罗面烤成的,皮儿一层又一层,层层不乱,薄薄的皮儿下,露出里头的萝卜丝瘦肉末馅儿,一两算你两个,真勾人的“哈喇子”1吃的如是丰富多彩,那些耍货2更让人眼花缭乱上头泥塑、下头猪鬃扎脚的“鬃人儿”,搁在铜盘子里,一敲盘边,它们就连转带舞,别提有多么逗哏;还有各式各样的风筝,“黑锅底”、“沙燕”、“蜻蜓”、“蜈蚣”、“孙悟空”、“美人”都不稀奇,最有趣的是“蝴蝶送饭”它附在大风筝之上,大风筝放起老高以后,把它挂在风筝线上,能眼见着自动升上去,上去老高了,拴着线香头的小爆竹一响,绷线震断,它那翅膀便能一合,“哧溜”滑将下来你说巧也不巧

        他们又回忆到当年“荷花市场”上售卖的几种灯:“荷花灯”,并不真用荷花制作,而是用高粱秸破篾,圈成一个小西瓜大的圆圈,上面贴一圈用粉纸剪好压凹的花瓣,下面再贴一圈用绿纸剪成的六七寸长的流苏,中间点上一支小蜡烛,孩子们入夜后用一根小棍挑着,边玩边唱:“荷花灯,荷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他们小时都点过,也都扔过的;“荷叶灯”,用真荷叶一张,当中插蜡烛,点上举过头玩;“河灯”,用一小块厚厚的圆木头,周围糊一圈纸,中间放一个泥捏的小油灯盏,点上后,搁进什刹海,任其漂流;最令人难忘的是“蒿子灯”,拔一棵青蒿,把许多点燃的线香头一一系在青蒿的枝叶间,手举根部,摇来摇去,在昔日昏暗的庭院里、胡同中,点点红星晃动着,袅袅香烟飘散着,引出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多少非分的幻想

        “啊,二位说的,不就是当年雨来散里的玩意儿吗”一位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揉着核桃、身板比他们硬朗的主儿,听他俩聊得起劲,凑过来搭话。

        “雨来散”对当年的“荷花市场”逢上下雨,自然散摊,所以确有“雨来散”的俗称。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一听见“雨来散”这仨字儿,心中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怅惘。“荷花市场”逢雨便散,人生呢缘分呢唉唉,往事真不堪回首

        那过来插话的,便是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他比胡爷爷和海老太太要小十来岁,对于他来说,“荷花市场”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记得那时候他还不到20岁,在轿行里等着当随行的执事他们丐帮中的小伙子常去干这个,当然轮不到他们打伞、打扇,只能是在执事行列的尾部打打旗。旗有几种:青龙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旗;他受雇时只能是打那绣着龟身蛇尾的“玄武神”的玄武旗,走在最后。那年夏天他天天去轿行等候,天天落空,也不知怎么搞的,那年夏天阔主儿们都不娶媳妇于是他头一回跟着父辈去“荷花市场”搞“硬乞”。他把一个大铁钩子钩进锁骨,拖着个坠铁球的铁链,从堤南走到堤北,竟然只有人指点观看,而并无人施舍一枚铜板从那以后他就恨上了什刹海,每从湖边过,他总忍不住要往湖里啐一口痰现在他听见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坐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赞美“荷花市场”,心中好不以为然,点出那“荷花市场”不过是“雨来散”之后,他又把右掌心的核桃揉得哗啦哗啦乱响,大声地说:“当年那什刹海有什么好的别看海心里有那么点荷花装样子,海边上堆着多大一圈垃圾杂物那住海边的人家,有的还见天地往里倒屎尿盆子,那股子味儿打那里头窜出来的蝇子蚊子就别提有多少了你们二位岁数都比我大,该比我早看见过鼓楼冒烟儿”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一听,一齐点头呼应:“可不是,有一回这鼓楼顶上蹿起一丈多高的黑烟,街面上的人都当是里头着火了,嚷的嚷,跑的跑”“是有那么档子事儿后来不是把那消防队都叫来了吗消防队的人爬上去一细看,咳,闹了半天,哪是什么黑烟,是成团的蚊子搅成了那么个通天柱”

        “瞧,那时候咱们这块儿有多埋汰1说那路面是无风香炉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点也不假”卢胜七突然焕发出一种忆苦思甜的热情,指着斜对面街上的店铺说,“要是当年,甭说别的字号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楼生熟肉铺,咱们敢进去吗”

        海老太太接上去说:“敢情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那物价就光见涨不见落我还记得日本人来了以后印的那票子,一边有个孔夫子像,一边有条龙,瞅着就跟豆纸2似的,毛得厉害”胡爷爷抢着说:“可不那是华北准备银行的票子,外号小被窝嘛。当年大伙不都这么说吗:孔子拜天坛,十块当一元再后来那国民党的法币,就更不能提了,日本投降以后,光复的头一年,一百块法币还能买俩鸡子儿,过了没两年,一百块法币合算只能买上一个煤球儿那是些什么日子啊”

        说到这儿,恰好一辆长车身的8路公共汽车从他们面前的街道上驶过,海老太太便见景生情地接着进行新旧对比:“那时候打咱们这块儿出门有多难都到民国多少年了,这街上才有了当当车1当年北京人对有轨电车的称呼,那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踩铃儿,当当地响,真吵人”胡爷爷跟上去说:“可不,我记得司机踩出的那调调是: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没错吧那当当车的车票倒不算贵,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脑门流油儿了,它才开过来;这也不怪它,铺的是单轨嘛,每到一站,这边的车先开到拐出的耳朵2上去候着,等那边的车开过来,错过去了,才能再从耳朵上拐出来,接碴儿朝前开那车厢后头,时不时还总吊着几个蹭车的,瞅着真悬乎那时候有话嘛人力车,坐不起;当当车,等不起。哪像今天这样,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好几路,车又大,来得又勤,想去西单、王府井、天安门、动物园上车走人,多省事儿”说到这儿,胡爷爷脸朝着卢胜七,兴奋地问:“你说是不”

        卢胜七却忽然沉默。因为胡爷爷关于当当车的话语,勾起了他最不愉快的思绪远不仅仅是不愉快,说实在的,那是他最大的耻辱,也是他最大的困惑,并且还是他最大的恐惧36年前,他曾被国民党特务所收买,就在这鼓楼的前头,去追打那些进行“反饥饿、反内战”游行的青年学生,而所获得的代价,不过是每打一个学生得到一个馒头当游行队伍被冲散以后,有一个留长发的大学生跳到正在行驶的当当车后踏板上,一手着车门,一手散发传单。卢胜七在打红了眼的情况下,竟疯狂地冲向当当车,伸手去拉拽那大学生,企图把他拉下车来;没想到那大学生竟伸腿踢他,拼死抵抗,他便上去抱住那大学生的腿,生把那大学生从车上扯了下来;两人滚倒在地,扭作了一团,在几秒钟里,他俩的脸离得那么样地近,两人的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然,他俩从此谁也忘不了谁了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来,那大学生被人救走,卢胜七倒挨了几脚,疼得钻心救护大学生的,好像倒并非是参加游行示威的人,而是几个路过的壮工。卢胜七站起身来骂了一阵,啐了一阵唾沫,便晃着肩膀领馒头去了。

        解放后,卢胜七隐瞒了他这段丑恶的历史,直到“文化大革命”当中,才被揭发出来。他确实是知罪认罪,他明白了,那当年散发传单的共产党人,不怕流血牺牲地同国民党英勇斗争,正是为了使他那样的乞丐不再过那不像人样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于惊诧与困惑。有一天大街上开过某国家机关游斗“走资派”的大卡车,那最后一辆卡车上有个挂黑牌的“黑爪牙,那模样,似乎分明便是当年同他滚作一团的那个共产党大学生这是怎么回事呢当年国民党特务花一个馒头代价让他去打的人,怎么今天反倒被共产党自己“打倒在地,还踏上一万只脚”了呢

        又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卢胜七偶然去亲戚薛永全家串门,在垂花门那儿,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张奇林打了个照面,张奇林倒没什么反应,他心里可怦怦乱跳他觉得那人恰恰就是当年着当当车车门散传单的那位,也就是前几年让人给挂着黑牌子当“黑爪牙”游街的那位他假作无意地问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诉他,人家眼下是国务院的正局级干部,说不定过两天就升副部长、部长卢胜七那天没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着头一溜烟地快步蹿出了院子,从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门可他回家后几次细细回忆,又觉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张局长,似乎并不是当年那个同自己扭成一团的大学生,因为那大学生眉心有个如同黄豆般大的黑痦子,而张局长眉心却分明平平整整、干干净净

        卢胜七的突然沉默,使胡爷爷和海老太太的谈兴受挫。吹来一阵小风,带来阵阵寒意。卢胜七晃着鸟笼,揉着核桃,踱了开去。胡爷爷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还丝毫没有散摊的意思。当天的北京晚报已经开始发卖,他们有人已经买到了北京晚报,并且已经根据晚报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为营,稳健人杀,摆上了林宏敏对邬正伟的残局,一步步地进行着复验而那位前区商业局的吴局长,则正同身边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报三版上的“口字谜”。他很快便猜出“一字四个口,五谷样样有”是“田”字,但让“奇形怪状一个口,口字隐约藏里头”给难住了

        既然人家都没有走,海老太太也舍不得这就回家。太阳眼瞅着失去了那最后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扩散着,她望着眼前的大街,只见依然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不禁想起早年的一首京华竹枝词:

        暮鼓晨钟不断敲,

        苦心婆口总徒劳。

        满城人竞功名热,

        犹向迷津乱渡桥。

        她既然熟记这首竹枝词,想必是已“看破红尘”,达到“顿悟”境界了吧其实不然

        胡爷爷尤其不愿回家,他是能在这鼓楼根多捱一会儿便要多捱一会儿。见海老太太吁出一口气来,他怕她这就要起身离去,便立刻找出个话茬来搭讪:“您那个院儿,许快给落实政策了吧”

        海老太太叫他这么一问,心里得到很大满足,遂庄重地点头说:“可不。中央有精神嘛。中央圣明啊如今的中央,事事讲个理字,能不拥护吗”

        其实,海老太太并非那个四合院的房主。胡爷爷不清楚这一点,仅仅根据前些时海老太太的某种口气,以及她那特殊的气派,便作出了这样的估计。他已经几次把她当做那四合院的房主同她对话,她竟默认了,并且渐渐地形成一种心理状态,就仿佛她真是那四合院的房主似的。

        海老太太父系祖上,据说属满族正白旗中赫舍里氏一支,当年也确是一个既富且贵的大家族。但自从她十来岁以后,她那个大家庭便处于迅速地分崩离析、潦倒没落之中。她出阁以后,夫家原是蒙军旗,公公和丈夫都在蒙藏院里挂职,倒还过了两三年小康生活;但因为后来公公去世,丈夫随即被蒙藏院裁员,去参与一桩投机生意又蚀了本,家道便一天天衰落下去;后来丈夫仅凭着家传的一本麻衣相术,在什刹海、后门桥一带摆摊给人测字相面,勉强维持生计;不想日占时期丈夫又一命呜呼,她未曾生育,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只好自谋生路先到辅仁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的女生宿舍当了几年传达,又到一个私立托儿所当了几年保育员。解放后那私立托儿所一直存在到1952年,才被政府接管。后来,她又转到另一个托儿所干了几年,才从那托儿所退休。她的一生基本上是清寒的,哪里来的房产呢她现在所住的四合院,不过是当年她娘家堂兄弟一度拥有过的房产罢了。但解放后没几年,那堂兄弟也就将那所院子卖给了房管局,因为她同原来的房主有那么一种亲戚关系,又因为她是该院中居住历史最长的住户,长期形成由她代收代缴全院房租水电费的习惯,房管局有什么事也总是先找她联系,院里有什么事需同房管局打交道也总是由她出面;因而久而久之,人们总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似乎便是这所四合院的房主,逢到这几年北京市开始着手落实私房政策,不仅外院的胡爷爷,就是同院的某些住户,也以为海老太太属于应得到落实政策的房主之一。

        海老太太很喜欢人们这样看待她。比如此刻胡爷爷那样发问,她回答时,心里便充满一种自豪和喜悦。不过,她避免使用直接肯定的词句,因为她曾经捅过娄子,险些触犯法律。她不想越过“雷池”,去重蹈覆辙

        那是1952年,正当她所在的那个托儿所由私立转为公立的前夕,有一天她按着报纸上登的文章,向孩子们讲志愿军的英雄故事,讲着讲着,讲到一位英雄的牺牲,她因为确实感动,哭了起来。几个大孩子跟着哭了,有一个伶俐的小姑娘便走拢她膝前问她:“海阿姨,您干吗哭了”她便说:“我想着那当妈的,知道她儿子牺牲了,心里该多难过啊”这话被那小姑娘传给了家长,传走了样:“我们海阿姨的儿子牺牲了,她心里难过”家长觉得这事不能没有表示,送孩子时,便找到托儿所所长说:“你们这儿海阿姨的儿子,是个最可爱的人,最近不幸牺牲了,我们知道了心里非常难过,我们要当面向海阿姨表示我们的慰问”托儿所所长是位民主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开头有点疑惑:“海阿姨不是无儿无女吗”可后来一想,海阿姨来所后工作任劳任怨,人是很本分的,可能旧社会里她有过私生子,怕说出来找不着工作,所以以前隐瞒了;如今新社会了,这不但不能算什么问题,反倒说明海阿姨的身世格外令人同情;更何况她还将惟一的儿子,贡献给了伟大的抗美援朝事业于是所长立即领着那家长去慰问海阿姨,别的一些家长闻知也纷纷拥了上去。开头,海阿姨支吾否认,所长认为她是出于羞涩和谦逊,越发慰问得动情而恳挚,后来,海阿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慰问

        事情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家长们纷纷送来慰问信、慰问品乃至于成束的鲜花。附近的小学校闻讯来请海阿姨去作报告,“哪怕讲一点海叔叔小时候的最小最小的小故事也成。”海阿姨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在自己心中迅速地塑造出了一个烈士儿子来。他随自己姓,叫海京生,他从小热爱劳动,是非分明,有一年冬天他路过什刹海,见一个小朋友掉进了冰窟窿,他便毫不犹豫地跑去救出了那小朋友来开头,海阿姨的讲述还仅仅像冬天的枯树,并且她上台后总是显得非常紧张;后来,她的讲述变得枝繁叶茂,并且“台风”也越来越轻松自如,她常常率先被自己的讲述所感动,泣不成声结果,连她自己也坚信确有过海京生这么一个嫡亲的儿子。

        报社来了位记者,采访了她。随即关于英雄母亲和英雄儿子的报道见了报,还配发了她的照片。报道发表一周以后,便飞来了上千封信,无数的中小学生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海妈妈,您失去了一个海京生,您却能得到千万个海京生我们都是您的儿子向英雄的妈妈致敬”她在信堆面前既感到幸福,也感到恐惧

        于是有关的部门里爆发了一场争论。有人拿着报纸,发出了疑问:这位英雄所在的部队,究竟是什么番号为什么竟至今不将英雄牺牲的通知,寄给我们这个有关的部门难道他们只注意通知家属,而忽略了向我们上报吗也有人作出判断:肯定是我们工作中出现了疏忽和差错,弄丢了有关的通知单和材料,我们应当立即给海阿姨补发“烈士家属证明书”,并向她赔礼道歉有人主张立即去找海阿姨当面问个清楚,有人认为那样做会导致侮辱烈属的后果,触犯众怒

        足足过了三个月,经过有关部门的仔细调查,才作出了最后的判断:并无海京生烈士其人,这位海阿姨是个骗子。怎么办呢诉诸法律,以示儆戒还是批评教育,以观后效研究的结果,是认为这位海阿姨除了满足自身的虚荣心,似乎并无其他企图,而且她的种种表现,也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倒是倘若当众揭发出她来,反会使群众特别是中小学生思想混乱,所以,最后便决定将此事“静悄悄地解决”。

        有关部门正式找海阿姨谈话。头一个来钟头里,她怎么也绕不过弯儿来,看样子她确实不是“负隅顽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住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倾诉着对她那“海京生”的母爱与悼念后来她才渐渐回到现实。当她终于弄明白她确实并没有什么“海京生”以后,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痴痴地发呆。

        她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从那个托儿所调到了远在另一城区的另一托儿所。她在那一托儿所中渐渐恢复了往昔的正常面目,并渐渐地被人们所忘怀,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渐渐淡化成一股轻烟。

        她再不敢那样大胆妄为地自娱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内,她仍然渴求着人们对她产生一种高于她本人实际情况的估计,她仍然时时坠人令她聊以自满的种种想像中。

        在北京的胡同杂院里,具有海老太太这种心态的人物,为数不算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后,一个人生活十分寂寞,于是从娘家最小的亲弟弟那里,过继了海西宾为孙。海西宾4岁来到海老太太身边,如今已经24岁。海老太太打小对他溺爱,他从中学毕业,分到园林局当工人以后,虽说至今月月一发下工资,必及时送到海老太太手中,对海老太太不可谓不孝顺,但能够当面点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谎的,也就是海西宾一人。海老太太有时想起西宾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伤心。比如头几年海老太太的一对旧藤椅坏了,修理吧太费钱,扔了吧她又舍不得,便让海西宾把它吊到院门的门洞上方,海西宾对奶奶的支使,一般总是服从,奶奶让吊,他便搭个人字梯去吊。他在梯子上干活,奶奶在梯子下张望,这时住东偏院的荀大嫂路过,不由得问:“嗨,这椅子要不能使了,处理了算啦您吊在这儿存着它干吗呀”海老太太便郑重其事地说:“这椅子哪能随意处理呀您知道谁来坐过吗康大姐坐过”荀大嫂因为常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听这话不免惊奇:“哟康大姐来过咱们院呀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家怎么一点信儿也没有”荀大嫂自然是把康大姐理解为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同志,海老太太要的也是这个效果其实,来过她家,坐过这藤椅的康大姐,只不过是海西宾他们单位的工会主席。当时海西宾忙着干活,没注意这个话茬,谁知几天以后,院里便传开了尤其是詹丽颖,她到水管子那儿接水,逢人便议论说:“康克清康大姐来过咱们院,看望过海奶奶,看起来,海奶奶这个人不简单呢”并且直接询问过海西宾:“你奶奶当年是不是参加过革命后来一定挨了错误路线的棒子吧原来跟我一个命啊现在也彻底平反了吧康大姐打算怎么安排她呢”海西宾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声明说:“哪里哪里根本没那么回事儿”回到家里,他便批评海老太太说:“奶,您瞎造些个什么舆论啊一个人往脸上贴金,能好看么我看咱们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您要再胡编这号瞎话,我可就跟您分开过了我害不起这份臊”海老太太吓得缩起肩膀,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说:“我也没说啥啊,是他们在那儿猜度西宾呀,你可不能跟我这么说话,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吗”说着便掏手绢,抹眼泪,海西宾不得不又安慰她:“您别再瞎吹就行。您想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能离开您吗就是个邻居,我也该照顾您呀”

        这天正当海老太太和胡爷爷在鼓楼根下舍不得离开时,海西宾从外头骑车回家,路过那块儿,他刹住车踩着马路牙子,招呼二位老人说:“奶胡爷爷太阳没劲了,还不家里歇着去”海老太太说:“这就家去”胡爷爷也笑着点头:“就家去,就家去。”

        海西宾骑车走了,胡爷爷望着他那肩宽腰细的背影,艳羡地对海老太太说:“您真有福呀西宾这孩子多懂礼连我也沾上了他的孝心”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儿媳妇,他们也曾带着孩子,逛完公园或是商场,打这鼓楼根附近走过,可他们要么根本就不拿眼皮儿夹他;要么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根本不搭理;孙子倘若想叫他,儿子儿媳妇便会赶紧把孙子拉走,显然是怕周围的人们发觉,他这个糟老头子同他们那油光水滑的一家有着那么个关系。唉,如今这样的儿孙也不算稀奇,倒是海西宾那样的难得可海西宾要跟上一辈的人物比,那孝心也还是淡多了胡爷爷想到这里,禁不住对海老太太说:“要说孝子,你们院的荀兴旺,那可真是个大孝子。他没搬到你们院的时候,我就见过他。那是解放初,我在他们工厂门口的小饭铺烧火。每月荀兴旺他们厂里开支那天的晌午,他老娘总站在我们饭铺门口,等荀兴旺出来;荀兴旺拿着工资出来以后,立时就把他老娘领进饭铺,给他老娘叫上几个肉菜,再要上两个雪白的大花卷儿,坐在一边,瞅着他老娘吃他自己不吃,他在工厂食堂吃窝头咸菜;老娘吃完了,他给完了钱,再留下自个儿抽叶子烟的钱,就把那剩下的所有的钱,都交给他老娘;他老娘把那钱用土帕子包起来,揣在怀里,稍歇一会儿,他就搀着他老娘,往家里去我问过他:你干吗月月让你娘到我们这儿来吃上一顿他说:你不知道,小时候娘牵着我讨口的时候,我就立下了这个誓,如今我月月能见着娘吃上一顿好的,心里头舒服您瞧瞧像荀兴旺这号孝子,如今好找么”

        海老太太听罢也赞叹道:“跟那戏台上演的,也差不离儿啊”说着站起身来,提起了马扎,用“知足常乐”的口气说:“如今不指望荀兴旺那样的啦,能像我们西宾对我,也就凑合”

        胡爷爷也站起身来,拾起小板凳,恋恋不舍地望着昏黄的夕阳,企图多少再延缓一下归去的速度,喃喃地续接着海西宾这个话题叨唠着:“敢情你们西宾可有出息。有出息哇中学一毕业就有了个好工作不是一工作就见上了中央首长不是”

        海老太太听到这话,未免不快。不错,海西宾1975年中学一毕业就到了园林局,没工作几个月他就见着过一次江青,那时候海老太太确实跟胡爷爷显摆过可如今胡爷爷干吗提起这档子事呢真是哪壶不开提溜哪壶海老太太便道了声“明儿个见”管自转身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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