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想不到你走的那样快前几天你还没有说要到汉口,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方针了”
“这哪里是我变的全是季叔呀”
“那么,慰劳团这回事,压根儿就丢到东洋大海了”“嗳嗳,看你那张嘴多么厉害。几时学的,跟谁学的”
“跟你学的啊”带着吃吃的笑声。
“嗳,说正经话,你赞不赞成我到汉口”
“不赞成”声音里含着笑意。
“为什么不赞成”
“哦怎么又问我了个把月前,你自己就说过:去汉口,不过是逃难罢哩”
“嗳,可是,一个月过去,情形是有点不同了。”
“现在那边也有抗战工作了,是不是啊”
“啊,好利嘴这回定不饶你”
高跟鞋清脆的阁阁的声音,一前一后从回廊那端的月洞门出来。前面跑的一位长身细腰,瓜子脸,雪白挺括的护士衣,露出枣红丝绒旗袍的下摆;后面追的一位身材比较矮些,可是矫捷伶俐,穿的一身玄色云霞缎的夹旗袍,颈上围着一条雪白的丝巾。
前面的是苏辛佳,后面的是严洁修。
两人边跑,边追,边笑,看看到了回廊尽头,苏辛佳突然转身,背靠在一道玻璃门上,一把抱住了追上来的严洁修,轻轻喘息,吃吃地笑着说:
“好了,洁妹,就饶了这一回罢咱们说正经话儿。”
“呀,呀,倒好像是我在那里顽皮”
“不管是你是我呀,玩笑一番,对于卫生是有益的。真该谢谢你,洁妹,好多天来,我没有这样笑得痛快了”
苏辛佳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那玻璃门,拉着严洁修进去。这是护士小姐们换班时的休息室,现在静静地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在靠窗的一张藤的长沙发上坐了,手拉着手,脉脉相视,好久都不开口。
“上次听你讲起那个慰劳团,我兴奋的连吃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苏辛佳眼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我又替你高兴,又嫉妒你。爸爸看见我心魂不定,他也很难过,第二天早上他悄悄对我说:你也和洁修他们一块儿走罢,我是放心的。爸爸太爱我了,我那时高兴得落眼泪。可是我对爸爸说:我不去爸爸放心我,我不放心爸爸,况且,还有妈妈呢妈妈的伤还没收口,还不能起床,我不放心她,她也不会放心我的可是后来你们的慰劳团又弄不成了,爸爸似乎卸下了一副千斤担子。他跟我开玩笑说:这倒是不了自了,省得你去又不是,留着又害相思病。”
“哎,别提了,叫人生气。季叔奔走了三天,还是得不到官方的许可。中国人没有慰劳中国军队的自由,怪不怪呢陈先生早就料到这件事办不成功,为的我们是要到北方去慰劳非嫡系部队。季叔先还不肯相信他们的气量那么小,后来碰了钉子,他不能不信了,可是他就对于上海的事情也冷淡了。刚巧我们的厂要搬汉口了,他不管爸爸还有点不大愿意,他定要去照料,骨子里还不是他自己想换换空气。可是,辛姊,为什么你不赞成我也去这一向,我待在上海也闷的难受”
“为什么不赞成呀”苏辛佳柔媚地笑着说,“舍不得离开你呀”
“嗳,嗳,说正经话,到底为什么呢”
“为了你这里空气是越换越坏的”
“哦”严洁修睁圆了她的大眼睛。
“越换越坏,不骗你。”
“总不能比这里再坏些。”
“不信你去试试。”
“嗳,辛姊,别逗着玩了你听谁说的是不是陈先生呢”
“不是。姨妈家的二哥和三妹来信说的。”
“也有人钉他们的梢么”
“不是这两个是埋头读书的好学生,这些麻烦他们还没有资格享受。他们信上说,汉口是一片太平景象,那种繁华享乐的空气连他们也有点受不住呢”
“可是我们这里也何尝不是这样的辛佳,这一向,你在医院里尽义务,你天天看见的是伤兵,可是,你到我家里住上两天看看,嗳,前天大伯走了,这才稍稍好些。”
“不过上海总也还有人在做抗战工作,汉口呢,哎,茶馆酒楼热闹得很,墙上还贴着莫谈时事的帖儿。上海深更夜静听到炮声和机关枪声,汉口呀,旅馆最多的那条街上就只能听到胡琴声、打牌声。有几家旅馆,堂而皇之开着烟灯,一间房七八枝枪,门外还有人在候补呢。九点钟一过,不论大小旅馆,拥进拥出的,全是妓女,客人点她们的戏,有苏三起解,也有义勇军进行曲;洁妹,你想想,义勇军进行曲也给那些混账的男人当作寻开心的东西”
苏辛佳的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垂头不语了,捏住了严洁修的那只手却重重用力捏着。严洁修也像喝了一杯苦水,蹙着眉尖,说不出话来。
桌上的一只闹钟滴搭滴搭地走响,外面传来了隐隐约约喧闹的声音。
“所以,洁妹呀,”苏辛佳拿起严洁修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不喜欢汉口,也不赞成你去汉口。你觉得上海那些抗战工作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你不如到这里来,咱俩天天在一处。这里有意思。这里收的全是伤兵,全是小兵,没有官。伺候小兵,这才有意思。爸爸也说过:要不是小兵,他也不来尽这义务了”
“嗳,可惜我不是学医的。”
“那要什么紧学着就会了。每次爸爸动手术,做他助手的总是我。”苏辛佳的长眉一扬,忍不住心里的一团高兴。“爸爸说再有三个月,就该我自己来动手了洁妹,你想想,三个月就学会开刀,那多么容易呀”
“可是,辛姊,你是大学医科读了三年的,我呀,我想想真糟,我在工科才读了半年,有时我觉得真该再读书,然而,这样乱哄哄的”
突然苏辛佳摇手打断了严洁修的话。外边传来的那嚷闹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海潮似的一片声中却跳出几个巨浪:“鬼话骗谁呀老子不受骗了”接着又听不清了。
“啊,四点二十分钟了。”严洁修看着桌上那闹钟吃惊地说,“怎么还不见季叔来呢”
苏辛佳点着头,似乎在回答严洁修,又好像叫她不要说话。她还在倾耳细听外边的闹声。
“那是什么是不是伤兵们”
“是的”苏辛佳叹口气说,“大概又是和管理员发生了冲突了这医院办的很糟,院长官僚气十足。爸爸只能管手术房和病房。他说:我贡献了我的技能,尽心而已。洁妹,什么事都不能给官僚去办。我看爸爸在这里,十分本事只当六分用,吃力不讨好。”
“可不是,前天我去看望伯母,她也说老伯白赔了辛苦还受气呢自己的太太躺在床上,可是老伯忙着医院里的工作,有时候整天整夜都不回家,反倒打电话给同行朋友请他帮忙替自己的太太换药。”
“噢哦是有这么一次。来了大批重伤的,忙了一天又半夜,连我也抽不出工夫回家给妈换药。妈这伤没有大妨碍,可就是她上了年纪,不容易收口。”
“这几天,伤兵来的多么”
“不很多。”
“就要大批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耳报神。”
苏辛佳扁着嘴,尖着手指在严洁修脸上划着羞她。严洁修一把捏住了苏辛佳的手:
“你不信么告诉你罢。这耳报神你也认识的,就是那赵克久。”
“哪一个赵克久”
“难道有两个么不管怎的,我说的是现在干上了什么部队的政治工作的赵克久。他来看过我两次了,真神气,可惜那身军装不大称身些。”
“哦,哦,想起来了是那个赵克久”
“他也来看过你么”
“没有。可是他去找过罗求知。”
“罗求知常来看你么”严洁修的大眼睛忽然机警地闪了一下。
“差不多每星期总要到我家里一次。”
“他跟你谈些什么问到我么问到季叔和陈先生么”
“有时问到。可是我也忙,在家的时间少。这里他是不大来的,偶然来一次,也不过在爸爸的办公室内坐一坐就走了。”
“他还问到别的人么”
“也许。可是我记不起了。”
严洁修不再问了,她那一双机警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苏辛佳,她心里却在盘算,怎样开口把罗求知的不光明的行为告诉她究竟要不要告诉她还没盘算停当,忽然外边那吵闹的声音又激烈起来了,一片声喝“打”
“我去看一看”苏辛佳匆忙地站了起来,“洁,你坐一会,我就回来。”
外边的喧哗的浪潮比较低一点了,有人忿怒地大声说话;严洁修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你们什么都吃从活人的血,直到死人的骨头平时你们吃空额,吃弟兄们的服装,开拔的时候你们吃开拔费,吃伕子,吃老百姓,现在你们还吃弟兄们的医药费,埋葬费你今天在老子面前摆臭架子,老子在火线上拚命的时候,你躺到哪里去了”
这是谁呀骂的真痛快严洁修这样想,慢慢地走出门外,望着月洞门那一边。
刚刚下班的两位护士小姐一路说笑从月洞门来了。虽然不知道她们的姓名,可是见过多次了,很面熟;严洁修笑着对这两位点头,问道:“那边闹的是什么呀”
“也不大明白呢光景是他们部队里自己的事。”
“骂人的是谁”
“噢,那是个姓孙的”
“是个排长,”另一年纪小些的看护小姐说,“那种暴躁的脾气,嗳,天天跟管理员要吵一架的。人倒是十分直爽。”
“可是我就怕他。”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说,嘟起了一张搽着口红的小嘴。
“怎么怕他发脾气罢”严洁修笑了。
“可不是”那位年轻的热心地抢着回答。“刚进院的时候,脾气还要坏。那时有一位来尽义务的小姐,娇生惯养,也太爱干净,一进病房就皱着眉头,香喷喷一块手帕儿老堵在嘴巴上;有一回,那姓孙的不知怎地看的不顺眼了,就”
“就骂了她了”
“倒也说得客客气气,可真叫人难受。他说:咳,小姐,受了罪了罢咱们全是小兵,又脏又臭,真没有办法照您这样身份,怎样不去伺候官长,倒上这儿来了”
“不过他还是讲理的。见了苏医生,他就规规矩矩。”
“而且他爱抱不平。伤兵们全拥护他。”
这时候,喧哗的浪潮又高起来了。严洁修看着那位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笑着问道:
“进去看看,可以么”
“我带你去”年轻的看护小姐抢着回答,很亲热地挽住了严洁修的手臂。
她们走进了一间大病房。一个半月以前,苏子培还没在这医院尽义务而且负起了专责的时候,严洁修也来慰劳过,但现在她刚走进这大间的病房,便觉得眼前一亮。现在这里是整齐而清洁。二十多张病床都铺着雪白的被单,地板也擦得很干净。因为这里全是轻的或者伤已好了大半不久即可出院的,苏子培特别置备了给他们消遣的东西:几副棋子和一架留声机。这都是他个人捐助的。
二十多张病床上都没有人。他们都拥在房间中央那预备装火炉的地点,围成一堆。声音嘈杂,听不清他们争论的是什么,只听清了他们屡次喊着一句话:“要去大家都去”
从那些腿缝中间,严洁修看见了一双带着雪亮马刺的高统马靴,真个是漆黑油亮,照得见人的;也看见了苏辛佳的枣红旗袍的下摆,可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严洁修再走近些。人堆的核心还有一个穿西装的,脸色铁青,怒声在叱骂。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要去大家都去”的怒吼中,一句也听不清。西装男子旁边就是那个穿马靴的,满头大汗,脸色发白。苏辛佳站在一个伤兵面前,好像在劝他。这伤兵两道浓眉,嘴巴很大,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滚圆,老瞅着那西装男子。
现在苏辛佳也看见了严洁修了,她皱着眉头笑了笑。浓眉阔嘴的伤兵转脸和其他的伤兵说话了。苏辛佳挤出人圈子来。伤兵们攻击的目标转向那西装男子,此起彼落,一片叫骂声:“你不配来命令我们你是什么你去照照镜子,你配么”
严洁修迎住了苏辛佳轻声问道:
“怎么要去大家都去”
“哎,他们要和孙排长一同去呀全是那军官处理得不好。一句话顶住了他,嘿,他就老羞成怒,说,早就知道你不安分,聚众滋事,目无长官,带你上军法处他说孙排长是聚众滋事。”
“可怎么闹了起来的”
“还不是为了些军官贪污听说有一笔中秋节的犒赏,始终没有发给他们。”
两人一边谈着,一边走到人堆的右边,值班护士背靠着一根柱子,看见苏辛佳走来,慌忙地问道:
“去请苏医生来罢”
苏辛佳还没回答,却见那人堆已在移动。伤兵们乱嚷乱叫:“不能走,不让他们走”人堆移动到门边,却又停住了。
“你们简直要造反了不成”
西装男子在人堆里跳着脚大声叱骂。
“他又是什么人”严洁修问。
“管理员,”苏辛佳轻声回答,“可是伤兵们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理,阻拦学生们和伤兵接近就是他的职务。”
人堆又移到原来那地点了。那军官和管理员屡次想钻隙突围,都不成功。军官着了急,大声喝道:
“你们打算干么这不成体统”
这一喝,伤兵们固然静下来了,然而包围圈并没放松。忽然孙排长举起双手,大声叫道:
“弟兄们我们推出代表来,去见长官,问一问”
他下边的话就被鼓掌的声音盖住。接着是众口同声嚷着:“派代表对去招呼重伤病房和旁的病房也派代表去”
正在不得开交,值班护士突然尖声叫道:
“啊,苏医生来了”
整个病房顿时一片肃静。伤兵们都转脸望着门,包围圈自然而然放松了。
苏子培睁着似乎很疲乏的眼睛,看着伤兵们,慢条斯理说道:
“各位,病房里不能喧闹,你们犯了院规了。”
伤兵们不作声,大部分悄悄地爬上了自己的病床。
那军官和管理员却又威风凛凛起来了,正想开口,苏子培却向他们摇着手,用了严峻的声调说:
“对不起。我希望你们同样尊重医院的规章。伤员们还没有出院,是归医院负责管理的。我是主任医生,没有我签字许可,谁也不能逮一个伤员出去。”
说完,苏子培不理那军官和管理员的脸色多么难看,回头对值班的护士说道:
“黄医生就要来查看病房了,给他们检查体温罢。”
军官和那管理员咬耳朵说了一句,两人就一同出去了。伤兵们现在都已躺在床上,孙排长上半身靠着床栏,不好意思地匿声笑着,自言自语道:“这是他们自己惹上来的呀谁叫他们的臭架子摆到这里来呀”
苏子培向严洁修招着手道:“季真刚来,在我的办公室内。”
严洁修和苏辛佳绕过了手术室外边的走廊,又穿过小小一片草地,就看见严季真站在外科主任室的门外,出神地瞅着那廊前的几盆菊花。
“季叔,我们等了你半天了,”严洁修远远地叫着,“今回是你不守时间了”
严季真笑了笑,却问苏辛佳道:“伤兵们的不满情绪爆发了罢”
苏辛佳点着头,却不说话。
三人都站在廊前,望着几盆菊花,似乎要说的话太多,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说什么好。
还是严洁修先开口:
“季叔,刚才我和辛佳谈得很多。她告诉我,汉口的空气比这里都不如呢”
严季真好像不大注意洁修的带几分惊奇意味的话,却转脸看着苏辛佳,轻轻点着头,似乎说:你也知道有这样的情形么但是严洁修不耐烦地又问道:
“季叔,可是你没有对我说过。这都是真的么”“真的。”严季真很严肃地回答。“不过我们去了以后,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朋友的朋友,都去了以后,空气就会不同起来了。早晚间,大家都要去的。上海这战局”
他的话没有完,苏子培来了。看见他们都站在走廊上,苏子培就请他们进屋子去坐。
“还是这里好,”严季真笑着摇手,“你的办公室空气太严肃。”
苏辛佳和严洁修搬来了三张椅子,洁修拉着辛佳挤在一张椅子上。苏子培一面就座,一面笑着问洁修道:
“大小姐,看到了刚才的一场戏罢上梁不正下梁歪,伤兵们固然做得过分一点,做官的可也不该把人家的犒赏也落了荷包。这是他们做官的先犯了罪了”
苦笑了一下,苏子培转脸又对严季真说道:
“我在这里尽了一个月义务,得益可真不小从前我实在孤陋寡闻。单举一桩事情来说说罢。前年学生大请愿,要求对外抵抗,那时政府中人不是指天誓日说他们何尝甘心屈服,只因为还没有准备好,暂时不得不忍辱退让。季真兄,那时我就不大相信他们这套话。我以为他们简直是不敢打。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准备不足这句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现在我就亲眼看到,没有一处,没有一件事,不是准备不足看这医院就是标本。我进来以后,天天在争,哪里有点医院的味儿。医院如此,其他可知。你如果跟伤兵们谈谈,简直会骇一跳。他们哪里是在打仗他们简直是糊里糊涂去送死呀他们简直就用小兵们的性命做自己的广告。什么都没有准备,没有计划;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官场讲究的是造报销。我看那些师长、军长、总司令之流,就把小兵的性命给自己做报销”
苏子培这样的忿慨是少见的,不但严季真听了颇为惊愕,便是洁修和辛佳也睁大了眼睛,似乎不信这样沉痛锋利的议论竟不是从季真口里出来的。
“可是,他们也有一件事情做得很认真,既不缺乏准备,而且也力戒报销,”季真突然狞笑着说,“这一件事就是压迫爱国青年,欺骗老百姓”
“哎所以有时也叫人又痛心又灰心”苏子培的脸色变得异常痛苦而严肃。“季真兄,我在这里,精神上每天尝够了甜酸苦辣,连肉体的疲劳都不觉得了什么是酸呢伤兵来了,一看全是在前线耽误了急救,轻伤变成重症:这怎能叫人看了心里不悲痛这便是酸什么是苦呢院里设备不全,药品不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便是苦什么是甜呢每个伤兵有他的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不说别的,单讲一桩:他们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打盲仗,明明看见弟兄们从火线上抬下来,缺乏急救,轻伤变重伤,重伤成不治,可是他们还是头也不回,上火线去了哎”
苏子培的声音低到听不见了,垂下头,双手捧住了脸孔;然后,猛可地抬起头来,看见严洁修和辛佳眼睛都红了,就大声说道:
“大小姐,第一次我也落眼泪呢,第二第三次我也忍不住还是落眼泪,然而,心里是甜的”
一会儿的静默。严洁修忍住了眼泪强笑着问道:
“苏老伯,还有一样,什么是辣呢”
苏子培还没回答,院役来报告:新到了一批伤兵,请他去料理。苏子培跳起来说声“少陪”,立刻就走。穿过草坪的当儿,却又返身扬手叫道:
“季真兄,后天您不见得就走罢明天请到舍下便饭如何
大小姐,你也来。苏伯母老想着你呢”
“不敢打扰”
严季真扬手微笑着回答了这一句的当儿,苏医生早到了草坪那边的长廊,几个白衣护士匆匆跑来迎住他,簇拥着一齐向手术室那边去了。
他们望着苏医生的背影,他们的眼前都出现了血肉模糊的受伤者的肉体,他们的耳朵里都还响着苏医生的“甜酸苦辣”的声音。
严季真转眼看着苏辛佳:
“有什么打算呢暂时不动”
苏辛佳点一下头。严洁修抢着说道:
“再有两三个月,她会开刀了”
“你又替我宣传了,”苏辛佳瞟了洁修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可也难说。爸爸在这里恐怕不能长久呢他们都讨厌他,妒嫉他,又怕他。现在是他赖着不肯走,他们想赶他还说不出口。爸爸是尽义务的,伤兵跟护士们都对他好。”
“如果挨不上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你打算怎样”
苏辛佳摇着头,望着天空,寂寞地笑了笑。
两三个月以后怎样她管得了那么多即如现在她打算学会开刀,可是两个月前她想也不曾想到啊自从那次被捕又放了出来,苏太太固然不愿意她再去“冒险”,她自己也从忿激中发生了高飞远走的念头。而终于又定下心来跟父亲学习,也还是听从了陈克明的劝告;陈克明有一句话曾使她反复思量了半夜:“你总不能对人家说,我来服务,而你实在还是半生不熟。”
这就是她性急地想在最短时间掌握技能的隐衷。
这一切,严季真也都知道。
“也许不至于像我们想的那样坏,”看见苏辛佳那种悒郁的神情,严季真转了口气安慰她。“况且,实习的机会也不是除了这个医院就没有了。”
“我到了汉口也代你打听。”严洁修很有把握地说,“辛姊,你这件事,放心好了。”
草坪上最后的一抹夕阳也已消逝。他们三位又随便谈了几句,都觉得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但心头沉沉地又好像堆集着无数的话。后来,严季真和洁修就起身告辞。
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一辆伪装的卡车刚在门口停下。严洁修朝车内望一眼,满满的又是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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