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陈克明低垂着头,两手负在背后,在他那狭长的卧室内踱着方步。他时时看表,但又似乎不大相信他的表,时时又抬头看天色。
有云,也有风,西斜的阳光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躲过了。
他在窗口站住,望着那些飘忽的灰白色的云朵。一会儿,他想起严季真和洁修已经走了快将一星期了,怎么还没有信来;一会儿,他又想到这几天内十分紧张的淞沪战争;最后,又忽然想起现在他所等待的那个约会究竟会给他带些什么来。
这是个讨厌的问题,陈克明不愿多去想它,可是它仍然不断地来打扰。对于这问题中的约会,陈克明本来就不热心甚至还有点反感。严季真临走那天上午从电话中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说又日新。”易传系辞上:“日新之谓盛德。”后世学者多以,王参议可以帮忙,但是王参议的长官希望和陈克明见一面;那时候,陈克明就有点不高兴。王参议是“旧同学”,他的长官却素不相识,王参议肯不肯帮忙那一点小事,怎么会和见见他的长官发生起连带关系难道不见就不肯帮忙么
不过为了刊物的前途,陈克明还是答应了。
但是,真正惹起陈克明的反感的,却是见面之期约了又约,现在是第三次了。
门上来了轻轻的两叩。
那俊俏的女仆蹑着脚进来,双手呈上一张名片。
陈克明心想:“这可来了。”拿起名片一看,不料却是胡清泉的,还写着两行字:
秋高蟹肥,宜快朵颐,弟得半日之闲,窃愿与兄共尝。洁樽以待,无任翘企。
陈克明笑了笑,就也取出自己的名片,正待拔笔,忽听得房外有人大声笑着,正是胡清泉,接着他就进来了,看见陈克明一手拿着名片,一手持笔,就猜到他的意思,先声明了一句“并无别人,就只我和你”,然后又笑着说:
“今天是三个难得的机会凑在一起了:买到了真正的阳澄湖大闸蟹,我居然会有半天工夫待在家里,你呢,克明兄,刚好也没有出去。”
“可是我还有个约会”
“我知道你有约会,”胡清泉一面说,一面拉了陈克明就往房外走。“可是不相干,王参议什么时候来,你就什么时候走,误不了事的”
陈克明一怔,心想胡清泉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但是他也不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嗯”。
小客厅里已经特别布置好了。柚木的小圆桌移在窗前,摆着杯筷和碟子。周围地上,大大小小五六盆菊花,高脚几上还有两盆纯白的。
胖厨子捧进一大盘热腾腾的大蟹。那俊俏女仆又端着一个赛银盘,站在旁边伺候,盘里是一瓶白兰地和一壶太雕。
“克明兄,你用黄的呢,还是白的”
胡清泉端起细瓷酒杯照着陈克明。可是不等陈克明回答,那俊俏女仆就在陈克明面前的细瓷杯内斟了“太雕”,又在高脚玻璃杯内斟满了白兰地。
“来呀,克明兄,先干一杯,”胡清泉放下细瓷杯,举起一只高脚玻璃杯,俊俏女仆赶快给他斟上一半。胡清泉一仰脖就喝干了。
陈克明却在那细瓷杯内只呷了一口。
俊俏女仆站在桌旁很熟练地剥着蟹肉。
胡清泉又干了第二个半杯,催着陈克明干杯,陈克明只顾吃蟹,应酬地又呷了一口,忽然问道:
“清泉,近来常见王佐臣么”
“没有。”不经意似的回答。但忽然两眼一翻,胡清泉大声笑起来,说:“克明,你有点猜不透罢,为什么我知道你今天有一个王佐臣的约会”
“有一点儿。”
“并无特别秘密之处,”胡清泉笑着又喝了一口酒,“昨夜两点多钟他打电话来找你,是我接的。那时你已经睡了,我也不来叫你。今天你们这约会的时间,还是我代你提议的。”
“哦,”陈克明也笑了。“那就该罚你一杯”
胡清泉不作声,举起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都喝干了。俊俏女仆给他们两个的杯子里都斟满了,又在各人面前摆好满满的一蟹壳。
“清泉,”陈克明端着杯子说,“你这房子很幽静,摆设呢,也还不落俗套。院子里那几棵松柏、葡萄棚,玲珑雅致,很有点儿什么风味。”
“日本风味罢”胡清泉像看到了陈克明的心里似的故意问,眯细着眼睛。
“不是”陈克明正色回答。“有点儿像瑞士的风味”
“哦瑞士,欧洲的风景区。”
“对啦。不但是风景好,瑞士也还有它的适合于各种冒险家的政治空气。”
胡清泉双眉一挺,随即放声大笑。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瑞士”陈克明一面刮着蟹壳里的蟹黄,一边慢吞吞说,“这所谓中立地带,德国人和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在那里做买卖军火的买卖,情报的买卖。战事开始不久,英法联军节节退败,连巴黎都吃紧了,可是法国的嗯,协约国的工业巨头的代理人却正在瑞士把军事物资卖给德国。清泉,你相信有这样的事么”
“怎么不相信”胡清泉大声回答,又喝了一大口酒。“眼前就有好例子。美国政府口口声声反对日本人侵略中国,然而美国的钢铁和汽油一大船一大船往日本卖。”
“不过,它到底还不是交战国。清泉,听说中国人也有干这资敌的买卖的,你相信么”
陈克明这一问太兀突了,胡清泉似乎一怔;但他随即仰脸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
“外国有的事情,中国敢怕没有么南京的官儿们也有干这一手的,出卖的东西比钢铁什么的,重要千倍万倍我有证据”
“哦清泉,真有你的你也该趁势捞一票呀哈哈”
陈克明举杯对胡清泉一照,就喝干了。
胡清泉也笑着喝了一大口,忽然用了一半玩笑一半认真的态度说道:
“承你指教,谢谢。可是,老兄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你忘记了袁世凯么”
“袁世凯怎样”
“袁世凯卖国也要一手包办。替他做掮客的人会被他反咬一口,说是汉奸”
陈克明笑了笑,心里想道:这家伙难道醉了不然就不会没有作用话说到这样露骨呢
暂时都没有话。胖厨子又送上一盘热腾腾的蟹来,把吃剩的冷却的蟹都撤了下去。
胡清泉颇有醉意似的定睛看着陈克明,忽然轻声问道:
“克明,你看近来的谣言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谣言”
“讲条件啊和”
“哦”陈克明现在断定了胡清泉绝对没有醉,便收紧了口风,冷淡地摇着头,又加一句:“谣言不过是谣言罢哩”
“可是这一次,嘿嘿,”胡清泉隔着桌子伸过头来,声音更低,“不但中间的牵线人多了一个,而且双方的代表也拉过手了。”
陈克明笑了笑,不置可否。
“啊你不相信嗯,老兄,别那么一股劲儿”顿了一下,胡清泉举杯又喝一口,似乎要润一润喉咙。“成不成,另一事;然而,双方都有意思,这是又一事;关键操在对方。可是,我听到一些日本人方面的态度。”
陈克明笑着点头,似乎说:当然,这方面的消息你是灵通的。然而胡清泉好像什么都不理会,一边吃蟹,一边侃侃而说:
“日本人只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国。克明,你也承认这句话罢现在打起来了,日本人还是不想打到底,他们自说这是自卫,当然,这是狗屁;可是,日本究竟并没有对我们宣战,这就是他们想留一地步,以便随时下台。克明,你骂我是替日本人宣传也可以,好在我不过私人谈话对你说说,我不写文章,也不演说,然而,克明,你不能不承认那就是日本人的打算罢”
“也还是那个不战而屈人之国的老打算”
“可不是战而屈人,他们认为是下策,不得已而为之。克明,也许你亦知道,日本人对于中国政府的看法他们认为中国政府并无作战的决心。中国政府也是不得已而打的。为了面子,不得不做个样子;这打是假的然而,真正要打,决心打的,只有共产党”
说到最后这一句,胡清泉的眼光在陈克明的脸上扫过,并且也微笑点头,似乎说:当然,这是你应当承认的。
但是陈克明很冷静地答道:
“不然决心抵抗的不光是共产党。全国人民都是要打的”
“对呀,大家都这么说,不过哎,克明,我没有你那样乐观。再说,共产党也何尝不知道南京中央政府装模作样,打是假的,可是共产党正在想法把它弄假成真呢这倒是日本人最最害怕的。你看,日本人打上海用了多少兵力这不是半真半假在那里打么为什么他们要半真半假还不是怕弄假成真,上了共产党的当”
“哦半真半假”陈克明忍不住了,突然变了脸色,“伤兵难民把上海滩都挤满了,内地各大城市一个个都挨炸了,原来还只是半真半假打打呀”
“可不是日本人却就这样想,而且这样说,但不是对它本国人民说,也不是对中国人说,而是对假打的对方说。言外之意当然是:喂,你再不识趣,我可要真打了恐怕你受不住罢”
胡清泉说这段话的当儿,脸色也有点不同,好像是严肃,又好像是冷酷,但尤其不同的是他的声调,嘶哑之中带一点抖颤。说完了话,他就举杯一口喝干了那小半杯,将杯子重重地在桌上一放,就低着头专心吃蟹。
陈克明凝眸望着空中,也不作声。
那俊俏女仆手拿着两片劈开的蟹磴,两眼定定地,轮流瞧着胡清泉跟陈克明。
“尽管双方都不愿,但还是要弄假成真的”陈克明自言自语地说。
胡清泉抬起头来,异样地大声笑着,接口道:
“可是弄假成真以后,仍然不会完全真。克明,你等着瞧罢只有那烧掉的房子,死掉的人,这才是真的,倒楣的无非是老百姓”
“啊,清泉,想不到你那么悲天悯人”陈克明瞥了胡清泉一眼,淡淡地笑着说,突然他把脸一沉,转了语气,“可是,就因为房子是真烧了,老百姓是真死了,希望这是一场假戏的人们大概最后是要失望的”
“哦你那么乐观”
“你呢”
胡清泉微笑摇头不答。谈话的线索就此断了。
一会以后,胡清泉两手在湿毛巾上揩了一把,换着话头又说:
“近来有一种杂志,议论很干脆,颇有点意思。”
他忽然顿住,望着陈克明一笑,好像在问:你不会不知道我说的这个杂志罢但是看见陈克明只随便地“嗯”了一声,胡清泉忽然大声笑着,又说下去:
“那简直是空想,然而,在这时候,敢发这样的议论,倒也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大胆、彻底、痛快他们主张武装工人,分土地,发动游击战争,打倒假抗战的国民党,也要打倒投降了国民党的共产党克明兄,你觉得这一个议论怎样”
陈克明知道胡清泉说的是一些托派的主张,但仍然不明白胡清泉为什么要用这些话来试探他。可是他又觉得胡清泉的用意或许还不在试探别人,而是找一种“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偷偷摸摸的勾当。
“我觉得怎样么”陈克明看着胡清泉那喷红晶亮的面孔,不动感情地回答,“我认为这是荒谬绝伦,丧心病狂”
“哦哦,我也说他们是空想”
“不”陈克明打断了胡清泉的话,突然有点生气的样子。“不这不是空想,这是阴谋,这是破坏抗日统一战线,正是敌人所求之不得的这就是汉奸的行为,比起那些贩卖军事情报和军需物资的汉奸来,还要罪加一等”
胡清泉双手一拍,哈哈大笑,忽然又正色问道:
“可是,他们揭露了假抗战的面具,不能不说是痛快罢比起那些嘴巴上抗日,心里却不忘妥协的家伙来,那又怎样呢恐怕还是他们天真些”
“哪里说得上天真他们迟早会”
陈克明一言未毕,车夫拿了个名片进来了。
“王参议员到了,”胡清泉说着站了起来。“克明兄,请自便罢。”
俊俏女仆捧了一盆洗脸水站在陈克明面前,那盆里浮满了肥大的菊花瓣儿。陈克明一边洗手,一边望着又坐了下去的胡清泉说:
“王佐臣跟你也是老朋友罢”
“可是今天我不想见他。”胡清泉笑着回答。“今天他是来拜访你的。再说,在别人的饭局上,他很乐意跟我谈话,可是,今天在这里,恐怕他倒没有准备呢”
胡清泉端起酒杯来又喝了一口,很神秘地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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