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游(1)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春天,又是海棠如雪、红榴似火的时候,韩子奇一家在沉闷惶恐的气氛中庆祝爱子天垦的周岁生日。没有邀请任何客人,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让姑妈做了打卤面,一家人默默地吃,祝愿这个生在多事之秋的孩子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去年的“览玉盛会”,像一个美好的梦,韩子奇不知道这个梦还能持续多久,他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家业,还能够完好无损地传给儿子吗
一辆洋车停在门口,沙蒙。亨特出人意料地来了。
“亨特先生,今天是犬子周岁生日,谢谢您的光临。”韩子奇把沙蒙。亨特迎进客厅,“您吃一点儿面怎么样庆祝生日的长寿面”
“噢,很好”沙蒙。亨特歉意地说,“很抱歉,我没有给令郎带来任何生日礼物”
韩子奇笑了笑:“今年不敢像去年那么张扬了,朋友们都没告诉,您也不必客气。何况,我们十多年的友谊,比什么礼物都珍贵啊”
这话是十分真诚的,他们两人都心里清楚其中包含的内容。十一年前,如果没有沙蒙。亨特的鼓动,韩子奇还不敢那么贸然地脱离汇远斋;而如果没有沙蒙。亨特预付了一大笔货款,他也决没有能力那么快地重振奇珍斋,公开亮出金字招牌。创店之初,他仍然自己琢玉,自产自销,积累了资本之后,便将作坊撤销,成为以做“洋庄”买卖为主的、敢于与汇远斋争雄的玉器店。为了信守当初的协定,他把沙蒙。亨特的玉玦依照原样仿制了三块,做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满足了沙蒙。亨特“古物复原”的心愿,而韩子奇则要求沙蒙。亨特将玉块的原件转让给他:“亨特先生,我可以为您做十件、百件仿制品,但希望这件国宝能留下来您知道,我要做的事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为此,不惜任何代价不然的话,我总觉得对不起这旧宅的主人。他一生的收藏,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散,我要尽我所能,把它们都收回来”一片痴情,感动了沙蒙。亨特,韩子奇和那个毁宝、卖宝的蒲缓昌多么不同啊一言为定,他把五块转让给了韩子奇,为了友谊,韩子奇给了他高出当初买价的价格。十年之后,刮目相看,韩子奇终于以其收藏的富有、鉴赏力的高超,成为北平的“玉王”,这当中不能不说包含着沙蒙。亨特的一份力量
姑妈送上来一小碗打卤面,沙蒙。亨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说:“这长寿面简直太好了可惜呀,韩先生,明年的今天,我就吃不到了”
“这什么意思”韩子奇一愣。
“我要回去了,”沙蒙。亨特放下了筷子,“中国的局势令人不安有消息说,贵国政府向东京表示,愿意和日本签订友好条约,并且答应迫使所有的西方利益集团离开中国,把西方的商业权利和租界地转让给日本。日本的外务当局倒是欣然同意,但是遭到日本皇军的拒绝,他们的胃口是以武力征服整个中国现在,就连那些宁愿忍受独裁统治的中国人,也感到恐慌了”
韩子奇默默无语。沙蒙。亨特说的这一切,正好切中他的心事,他这个向来不问政治的人,却无法摆脱政治的困扰,近几个月来,越来越不能安宁地潜心于他的买卖和收藏了。
“现在,许多西方人士都打算撤离这个是非之地。”沙蒙。亨特继续说,“我这次回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了,也许我们之间的贸易很难继续了呢,韩先生”
韩子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您、我所能够掌握的,只好听之任之。我们的命运掌握在”
“不,韩先生,”沙蒙。亨特说,“您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呢”
“这怎么可能”韩子奇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本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十几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和命运搏斗,忍受了艰难困苦,终于击败了强大的对手,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一切,自己主宰了自己。但是,他现在面临的威胁不是一个小小的蒲缓昌,而是整个北平、整个中国发发可危,在“莫谈国事”的年代,他作为商人、匹夫,又有什么能力和命运抗争呢
“韩先生没有想到孙子兵法上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吗”沙蒙。亨特眨着蓝眼睛。这个精明的英国人引证起中国的经典,简直如数家珍。
“走我不能像您那样一走了之我是中国人,往哪儿走”韩子奇眼前一片茫然。
“和我一起到英国去,继续您的事业”沙蒙。亨特伸开两手比划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又”他一时忘记了下面的词儿该怎么说。
“又一村”韩子奇苦笑着说,“这又一村恐怕我去不得我这儿有商店,有家,有老婆孩子”
沙蒙。亨特不以为然:“不,对一个商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有资本只要有资本,一切都会有的您可以把夫人和令郎带走,把家搬走嘛,英伦三岛的二十四点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难道没有您立足的地方”
“哦,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韩子奇觉得沙蒙。亨特向他描述的景象只不过是海外奇谈,根本不可行,“我离不开这块地方,您知道,奇珍斋能有今天,是多么不容易,这里面有我们两代人的心血也是祖辈的心愿刚刚有了点儿起色,我怎么能毁了它还有这所宅子,我对它的感情,别人也许无法理解,我离不开它”
沙蒙。亨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中国人的乡土观念太重了,太恋家了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贵国政府面对日本的蚕食,步步退让,今天的东三省和察哈尔、河北,恐怕就是明天的北平请问:又有谁会想到北平有一个奇珍斋和博雅宅面手下留情呢一旦战火烧到北平,您的心血结晶也就难免玉石俱焚”
韩子奇打了个寒战,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掐着眉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凄惨景象
“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沙蒙。亨特低声说,“故宫博物院的珍宝,已经秘密地运走了二十四万件,整整装了六列火车”
“唔运到哪儿去”
“上海。为防不测,现在存在英、法租界里,这是我的朋友透露的可靠消息根据战局的发展,这批东西可能还要转移。看来,贵国政府已经对北平不抱希望了,那么,您呢韩先生,现在看来,您去年的览玉盛会很不是时机啊您把自己的收藏公之于众,已经尽人皆知,一旦局势有变,您连转移都来不及,恐怕就难以保住了”
韩子奇愣住了。赏玉的内行,政治的外行,他办了一件多么糊涂的事去年踌躇满志的“览王盛会”,赢得了“玉王”的美称,却把自己推向了绝境“亨特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防患于未然,转移”沙蒙。亨特说,“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愿意为朋友效劳北京饭店就有英国的通济隆旅行社的办事机构,车票、船票、客运、货运都可以委托他们办理,您和我一起走,会方便得多您要是觉得合适,我就等一等您”
“唔”韩子奇动心了,“谢谢您的友谊,亨特先生,请让我再想一想,对我来说,这件事毕竟太大了。”
沙蒙。亨特起身告辞,又叮嘱说:“我不能等您太久,要早下决心啊,老朋友不要忘了鸿门宴上项羽的教训,我现在扮演的是范增的角色,您要决啊”他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仿佛是捏着一块玉玦.送走了沙蒙。亨特,韩子奇默默地走回来,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站了半天。海棠的繁茂花期已是尾声,微风吹来,落英缤纷,天井中撒得满地,像铺了薄薄的一层雪。韩子奇踏着落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伤感:万物都有代谢,花开之后便是花落不知明年花开之日,“博雅”宅主身在何方
韩太太见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孩子的生日,一整天都耷拉着脸,这是怎么了那个洋人来找你,有什么事儿啊”
韩子奇一言不发,只是连连叹息。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把心里想的事儿向妻子说清楚
天快黑的时候,玉儿突然回来了。她好像在路上赶得很急,脸上冒着汗珠儿,毛背心脱下来拿在手里,身上只穿着那件月白色旗袍,还不停地把毛背心当扇子扇。
“今儿又不是礼拜六,你怎么回来了”韩太太看她那气喘吁吁的样子,以为一定有什么急事儿。
“咦,不是天星要过生日吗我特意赶回来的明天没什么重要的课,不碍事的”
“哟,还是小姨疼我们天星”韩太太笑着说,“姑妈,您快着把小寿星老儿抱过来呀”
“哎”姑妈答应着,从东厢房里抱着天星到上房里来,刚刚满周岁的天星,长得虎头虎脑,个头儿像个两三岁的孩子,挣扎着要下地。姑妈扶着他的腰,他伸着胖胖的小手向玉儿跑去,嘴里亲切地叫着:“姨,姨”
“哎,好天星,乖天星,小姨想你都快想疯了”玉儿伸手把他抱起来,在那粉红色的圆脸上亲个没够,“天星,小姨还给你带来了生日礼物呢”
玉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锦盒,取出一只碧绿的如意,给天星挂在脖子上。
“好看,好看这一打扮,我们天星就更俊了”姑妈喜得合不拢嘴。
韩太太撩起那只如意看了看:“翠的你呀,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
“这不是买的,就是我考上燕大的时候,奇哥哥送给我的那块给天星吧,他是我们奇珍斋的小主人,一切都是该属于他的”玉儿又亲着天星,“绿色象征和平、生命,小姨祝你幸福成长、万事如意”说着,她那双大眼睛突然潮湿了,涌出了泪珠。
韩太太伸手把天星接过来,嗔笑着说:“你看,你看,疯子似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玉儿却忍不住泪,掏出手绢儿来擦,眼睛红红的。
韩子奇疑惑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么了”
玉儿强做笑容说:“没什么就是心里憋得慌,看见天星,就好多了。就盼着下一代能幸福,别再像我们”
“你们学校出了什么事儿吗”韩子奇发觉她好像有些不正常。
玉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失踪了”
“噢是投河了还是上吊了”姑妈插嘴问。
韩太太挺各漾地瞅了她一眼。在儿子的生日,谈论这种不吉利的话题,是令人不愉快的。
“都不是。让警察抓走了”玉儿说。
“因为什么”姑妈又问。
“因为他宣传抗日”
“这帮子挨刀儿的”姑妈愤愤地骂道,“胳膊肘儿朝外拐,向着日本人我也骂过日本人,叫他们来抓我吧”
“得了,别这儿裹乱了,”韩太太心烦地说,“您还不张罗做饭去到这会儿了,大伙儿都还饿着呢”
姑妈嘟嘟囔囔地走了,韩大太沉着脸问玉儿:“你说的那个人,是男的是女的”
“男的,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同学。”玉儿擦着泪说。
韩太太心一动:“跟你没有什么连扯吧”
“什么连扯都是中国人”
“我是说”
“你说什么你什么也不懂,尽瞎猜人家是个正派的人,同学们都敬重他就因为他散发过传单,就被抓走了”
“没你的事儿,就好。”韩太大放心地说,“一个大姑娘家,在外头可别惹事儿,踏踏实实地念你的书”
“念书”玉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心乱成这样儿,还怎么念书啊真像去年冬天上街游行的同学说的那样: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那你想怎么着”韩太太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家里省吃俭用供你念书,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就甭念了,回家来帮帮我,也省得”她本来想说:就是因为你帮不了我,才收留了姑妈,养着个外人。可是,话到舌尖儿又咽住了,姑妈是个苦命人,这一年来给她带孩子、做饭、洗衣裳,什么活儿都干了,却没要过一个子儿的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了,她不忍再说什么,让姑妈听见,准得难受。
玉儿却冷笑着说:“燕大的大笼子还不够我受的你还要把我关到家庭的小笼子里够了”
“说什么疯话呢”韩大大听她说话没谱儿,心里就有气,“家是笼子赶明儿我给你找个好笼子请古瓦西给你打听个人家儿,早早儿地把你聘出去,省得你这么没事儿找事儿”
“算了吧你,我才不会像你似的当管家婆呢我这辈子决不会嫁人,当做饭、生孩子的机器,我谁也不爱谁也不爱”玉儿像是和姐姐赌气,又像是在借题发挥地倾吐她胸中的怨气,说着说着,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滚下来,“不用你赶我,我走”
韩太太脸一沉:“越说越邪乎,你上哪儿去”
玉儿擦着泪说:“你甭管这里的空气太沉闷了,要憋死人,我要离开这个世界,躲到世外桃源去”
韩子奇一直插不上嘴,玉儿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近一年来的局势变化,使他也感到沉闷和压抑,但是,玉儿的情绪反常似乎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会不会和那个男同学的“失踪”有什么关系玉儿不是小孩子了,她是个大姑娘了,在大学里,男女生相处在一起,会不会她和那个同学有了某种情感,这个突然变故刺激了她如果是这样,那将是很麻烦的事儿,这不但会影响她的学业,甚至会给她今后的人生道路罩上阴影。他作为兄长,该怎么帮助她呢想到这里,就说:“傻妹妹,你太爱幻想了,世界上没有世外桃源,人,都得在现实中挣扎今天中午,亨特先生还劝我到英国去呢”
“英国”玉儿突然不哭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英国没有日本人吧没有抓学生的警察吧去,咱们去你和亨特说定了吗”
“还没有,”韩子奇没想到她会对此感到这么大的兴趣,“我还没跟你姐商量呢,我觉得”
不等他说完,韩太太就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什么这一个还没哄好呢,你又出来了新鲜的我说那个洋人大中午地跟你嘀咕个什么呢,闹半天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英国我们在中国好好儿地待着,干吗上英国”
“还好好儿地呢也许到了明年,你就连炸酱面都吃不上了愚昧呀,北平眼看就是日本人的了”玉儿为姐姐的目光短浅而叹息。
韩太太不知道“愚昧”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着急,就说:“我就不信,中国养着那么多的兵,能让日本人打过来不会跟他们打吗”
“听你的”玉儿鄙夷地说,“连个抗日传单都不许发,还打呢我们的军队要是真打,大姐的丈夫和孩子也就不至于”
姑妈端着面送上来,玉儿就不再说下去了,但她还是听见了,勾起了满腹心事,从韩太太怀里接过天星,絮絮叨叨地说:“我那孩子也满一岁儿了,他的生日比天星还早三天呢唉,这一年,跟着他爸,爷儿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玉儿说:“得了您还等着他们日本人杀人不眨眼”
话说了一半,见韩子奇给她使了个眼色,就又不说了。
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泪说:“不能吧日本人也是爹娘生养的,能对个月壳儿里的孩子下毒手我老是做梦梦见他,长得胖乎乎的,也跟天星这么样儿我盼着,盼着,不知道多咱娘儿俩才能见面儿要是日本人进了北平城,我我就问他们要人”
面坨在碗里,谁也没心思吃了。本来,一家人已经在中午为天星吃了“长寿面”,现在是因为玉儿回来,又“找补”的。玉儿挑了一筷子面,她已经很饿了,吃起来却觉得一点味儿也没有,就把筷子放下,对姑妈说:“您啊,真是个贤妻良母我也祝您的孩子长命百岁”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感到羞愧,明明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的事儿,却还要用假话欺骗这个执迷不悟的女人,人生是多么残酷j姑妈却感动得了不得,又忙着擦泪,那眼睛里竟然饱含着希望:“哎,哎,就盼着孩子、大人都好好儿的,我等着他们的信儿”
“那您就好好儿地等着吧,”玉儿苦笑着说,“我们可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姑妈一个激灵。
“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这儿当亡国奴”玉儿说着,站起身来,拉着天星的小手,“天星,走不走”
天星撅起粉红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着小姨的话音儿:“九走”
玉儿笑了,眼睛里闪着泪花:“走吧,咱们走”
姑妈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心里空空荡荡,没有了着落:“这是怎么个活儿”
韩太太赌气地端起碗吃面,对姑妈说:“大姐,您甭听她瞎咧咧天塌砸众人,又不是咱们一家儿的事儿,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走人”又朝韩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点儿谱儿也没有,听洋人的你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
韩子奇抑郁地说:“是啊。我也是这么说来着。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劝我把全家都搬走”
“什么你疯了吧”韩太太斜睨着他,“奇珍斋你能搬走这房子你能搬走还有你满屋子的玉,也能搬走”
韩子奇不言语,把手里的筷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心里七上八下。
“哼,守财奴”玉儿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里去。
“你回来”韩太太厉声说,“玉儿,别以为你大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没有你哥,咱们这个家早就散了架子了,还能供你念书,上大学这个家,是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的,是他的血汗挣的你如今连他都敢骂了,反了你”
玉儿站住了:“我可没说奇哥哥,你别给我们拴对儿我说的是你,守财奴,守财奴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守财奴”
韩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着鼻子上脸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点儿对不起你”
韩子奇心烦意乱,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吵什么吵什么”
天星被大人的争吵吓得“哇”地哭起来,姑妈“嗷嗷”地哄着他,却不知该劝谁才好,急得团团转:“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夜深了。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春天的大风在昏天黑地之间抖着威风,卷着落花和尘沙,打得窗纸哗哗响。
东厢房里,姑妈搂着天星睡着了,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还是那么壮实,那么安分,脸上挂着让妻子心里踏实的笑容。她问他:“你到哪儿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吗折磨你了吗”他笑笑说:“他们抓我到日本国给他们干活儿,还没等开船,我就偷偷地跑出来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我们爷儿俩到处找你啊,哪儿想到你住在这么体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妈,这是你妈”她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里还领着个小小子儿呢,这么大了我的柱子这么大了“柱子,妈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沉浸于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熟睡中,手还在下意识地拍抚着天星。
西厢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玉儿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说,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这里没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叫人心里没着没落。可怜北平的花儿,还要苦苦争春,抢着时令开放,在干燥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儿水灵气儿,像无家的孤儿似的。一阵风吹来,就被卷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听着窗纸哗哗地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海棠,猜想那一树残花在大风里挣扎,心中无限伤感,不正是乱世沧亡的女词人李清照笔下的意境吗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好一个“绿肥红瘦”,易安居士把花儿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说尽了她从床上翻身起来,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脸,她竟然觉得不认识了,那么苍白,那么消瘦,那么凄苦那是李清照,还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览玉盛会”上,你还容光焕发,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可怜、可叹啊,你的烦恼、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没人可以诉说
她不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恹恹地转过身来,茫然地望着那盏昏黄的孤灯。啊,这灯太暗了,像阴霾笼罩着人,压迫着人,让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灯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灯旁边,书桌上堆着一些过时的书报,她懒懒地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又几乎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帘,上面还被她用红铅笔画了一片断断续续的线。那是蒋委员长的文章:
今天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态度是随波逐流和无动于衷。我们的官员伪善、贪婪、腐化;我们的人民一盘散沙,对国家的利益漠不关心;我们的青年堕落,不负责任;我们的成年人有恶习,愚昧无知。富人穷奢极欲,而穷人则地位低下,肮脏,在黑暗中摸索。这一切使权威和纪律完全失效,结果引起社会动乱,反过来使我们在自然灾害和外国侵略面前束手无策。
唉玉儿拿起桌上的红铅笔,在旁边的空白上画着一连串的惊叹号和问号,发出无声的叹息。这就是委员长眼中的中国人,可是,人们还不自知呢历史又要重复北宋沦亡的时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样落荒而逃,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怜,愚昧无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样爱你、爱这个家,你眼里只认得钱
上房的卧室里,也亮着灯,韩子奇夫妻两个相对无寐,还在说着白天吵得不亦乐乎的话题。
“你别跟玉儿一般见识,都是我把她宠成了这个样儿。爸爸无常得早,妈又没能耐,玉儿起小儿就跟个耶梯目孤儿似的。我比她大八岁,她在我跟前儿就跟在妈跟前似的,由着性儿地撒娇儿,想说什么说什么。如今妈也没了,玉儿还没聘个人家儿,就得靠我、靠你,她有什么错处,你甭往心里去”韩太太傍晚对玉儿发了半天的火,现在又心疼妹妹了,反过来开导韩子奇。韩子奇和玉儿虽说是兄妹,可毕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韩子奇说,“我进这个家的时候,她刚三岁,眼瞅着她长大的,就跟我的亲妹妹一样。记得师傅无常的时候,正是头着八月节,我还答应带你们去逛颐和园、照相呢到现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没带你们去成,心里还觉得对不起她呢,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咳这么点儿事儿你还记着这算什么颐和园她自个儿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现如今又想逛外国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国逛嗅,”韩子奇抑郁地说,“燕大里头,什么消息都能得着,读书人的见识宽,她说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啊”韩太太翻身转过脸去,“一个黄毛丫头说的话你也当真我瞅着,她非得把这个家都拆了才踏实呢我们为这个家,十几年就跟拉磨驴似的,容易吗”
“唉,人哪有一口气儿就挣啊,挣啊,没命地挣钱,挣了钱又怎么样呢人成了钱的奴隶,就把什么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咦,什么趣味也没有,好像到人世上来走一遭,就是来当一头驮钱的驴”
“瞧你说的,你这是让钱烧的钱是人的血脉,没有钱,人就寸步难行,我可真是穷怕了当初要是有钱,咱俩能那么样穷凑惨地成了亲连四个窝脖儿都没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韩太太说起往事,忍不住自怜自叹,过去的岁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会儿,瞅瞅这会儿,我知足着呢要是没有钱,你能供玉儿上大学能买下这房子还能买下那么多值钱的玉”
这后又点到了韩子奇的心病上,他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些玉是我的迟累要是没有它们,我还怕什么哪儿也不想去了”
“嫌迟累,你不会卖了哇”
“卖我哪儿能卖啊”
“不卖,留着不当吃,不当喝,还得担惊受怕的,倒不如卖了钱,揣在腰里踏实那个洋人不是喜欢你这些东西吗,干脆都卖给他得了”
“咳,你呀”韩子奇连连感叹,生长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却根本不能理解他“这些东西,是我花了十几年的心血、一件儿一件儿地买到手的,我怎么能卖呢这是我的命要是没有这些玉,我活着都觉得没有趣味了这连你都不明白吗”
“不明白”韩太太干脆回答,“我们梁家祖辈就是小门小户、小本生意,没有闲玩儿的痛,只知道能卖钱的才是好东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玉器,不都卖钱养家了吗也没给儿女留下一件玩玩儿到了你这一辈儿,谱儿比谁都大了,搁着好东西不卖,等着它们给你下金子”
韩子奇不想再和她争论,只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韩太太却说:“别这么唉声叹气的,你不想卖就不卖吧,反正是玉越老越值钱,我懂都给我们天星留着,我才不怕旁人说我是守财奴呢”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韩子奇咂着嘴,“如今,故宫里的宝物都腾空了,防的就是这啊”
“噢”韩太太也含糊了,愣了一阵,说,“那咱也把东西挪个地方”
韩子奇说:“往哪儿挪我没权没势,没亲没故,哪儿有我容身的地方打起仗来,谁还能顾得了我的东西看起来,只有走亨特指的这条路了”
“上外国”韩太太喃喃地自语,她不得不认真考虑考虑洋人亨特出的这个“没谱儿”的主意了,“我的主啊带着吃奶的孩子上外国扔下买卖、扔下家上外国这这算什么事儿啊”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窗纸像风箱似的呼扇呼扇。韩太太闭着眼,听着那可怕的呼啸声,仿佛自己正抱着天星,在海船上颠簸,苦海无边,风雨飘摇
“不成,这不成啊”她恐惧地睁开眼,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好像一失手就会落进汹涌的波涛,“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再说,他正吃奶呢,又得带上姑妈;又有那么多东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咱哪儿也不走了,就认命吧”
“命”韩子奇抚着妻子的手,却找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她,“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求真主祥助吧”韩太太把脸贴在丈夫的肩头,那男子汉的坚实的肌肉好像给她壮了胆子。十年前,这副肩膀挑起了梁家的千斤重担,使她有了依靠;现在,她多么希望这副肩膀不要松、不要垮,继续顶起奇珍斋的大梁,让娘儿几个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奇哥哥,”她轻声呼唤着这个渗透着兄妹情谊和夫妻情分的亲昵称呼,“咱不走,听我的,不走这儿有咱的祖坟,有咱的根基,有咱的店;真主祥助咱们回回,没有过不去的灾难;真主给了咱们天星,咱的路长着呢你还记得头年的今儿个吗”
“怎么会不记得”韩子奇抚着妻子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柔情。他们结婚十来年,日夜的繁忙之中很少有暇这样地温存。他常常觉得妻子是个琐琐碎碎、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却忽略了妻子对他的爱,这爱是多么真挚,多么难得;而儿子天星,是连结他们的情感的一条牢牢的纽带。说到儿子,他的心就酥软了“去年的今天,也是这半夜光景,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我们就有了儿子”
“是真主的慈悯”韩太太欣慰地露出笑容。
“也许是吧”韩子奇喃喃地说,“我总觉得那位玉魔老先生没有走,他在这儿等着我,给我玉,给我房子,给我天星”
“吉人自有天相,这房子是块宝地,咱不能走,不能走啊”韩太太陶醉在幸福之中,忘记了窗外的狂风呼号,忘记了韩子奇向他描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
“不走,不走了”韩子奇抚着妻子,温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离乡去国的远大设想悄悄地融化了
他们偎依着,进入了梦乡
风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开花了,花团锦簇,灿烂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子汉,穿着整洁的长衫,戴着崭新的礼帽,年轻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潇洒他悠闲地在院子里漫步,观赏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还有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垦伸出手去,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突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化为乌有
“啊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头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这是怎么了”韩太太猛然睁开眼,看着丈夫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北平的春天在风沙中逝去了,炎热的暑季又熬煎着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海外。
当年九月十八日,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占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狱;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进行“兵谏”,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离开这个内忧外患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家
韩子奇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遥远的征途,他的固执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使得和他同样固执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费了。
韩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只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生意托付给多年共事的账房老侯和伙计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患难之交,是他的忠实奴仆,交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精心收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中选出体积小、便于携带、价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得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随着他漂洋过海。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慰玉儿,让她安心地把大学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顾。玉儿一转身就回西厢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韩子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空话,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也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回来照料这个难分难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头,再深情地望望儿子、妻子,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刹那间,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限悲怆他不敢再回头,怕一瞬的回顾会改变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伙计们已经把货物、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旁边等着送他上火车呢
“踏踏实实地走吧,别挂念家昨儿晚上,我给你念了平安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老侯说着,随手带上了大门。
韩子奇伸手抚摸着“玉魔”老人留下的那两行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走了,走了
沙蒙。亨特在正阳门火车站门口等着他。他们将从这里乘火车前往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经东海、南海,绕过东南亚,穿过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经红海、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在欧洲登陆,此一去,岂止千万里
火车上的乘务员对金发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气,把他们引上预订的软卧包厢。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递给韩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老侯,你回去吧”
现在,韩子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他只希望上了火车就倒头睡去,免得车窗外的正阳门城楼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进包厢,韩子奇疑心走错了地方:那里,已经有一位穿着旗袍的小姐,提着行李坐在铺位上,脸朝着窗外。
韩子奇正想转身退出,那位小姐转过脸来“hello,iss梁很高兴在离别中国的时候,还能和您见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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