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知是坐惯了红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冯国富最初坐桑塔纳时,总觉得有些不太适应。好在申达成态度好,性格也开朗,坐他的车不寂寞。重要的是桑塔纳是政协的车,冯国富是政协副主席,心里踏实。不像红旗车,究竟是顺手牵羊,从组织部那边勉强带过来的,坐在里面,总觉得是在占人家的便宜,老不自在似的。
看上去,能给冯国富开车,申达成满心乐意的样子。他说:“真难为冯主席了,让您屈尊坐桑塔纳。”冯国富说:“桑塔纳很好嘛,又是豪华型。转回去几年,有这种车型的桑塔纳坐,那是很有面子的。”申达成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终究不比过去,别说市一级领导,就是部办委局的一把手都不坐这种车了,最多副处级以下头头还偶尔坐坐。”冯国富笑道:“那我就享受享受副处级待遇。”申达成说:“可您是堂堂副师呀得多催催黄主席,快把那二十万元还给您,好购新车。”
冯国富觉得这是领导之间的事,用不着他一个司机操心,也就没吱声。
申达成不像小曹,处事低调,不显山不露水的。他已年近四十,在机关混的时间又长,早成了机关油子,说话做事有些喜欢张扬。比如过去小曹来接冯国富,总是不声不响,没事人一样。现在申达成一进水电局院子,就大声按喇叭,又是那种政法部门配用的扩音喇叭,弄得院子里的人纷纷将头伸出窗外,以为检察院抓人来了。机关里有句话,叫做不怕鬼,不怕神,就怕检察来上门。
冯国富觉得申达成这么做有些扰民,却因刚打交道,不好直言批评他,只说:“申师傅可以不鸣喇叭,反正我会按时下楼的。”申达成笑道:“我也不完全是鸣给冯主席听的。”冯国富有些迷惑,说:“那你鸣给谁听”申达成说:“鸣给水电局的人听呀。”
这就更不可思议了。冯国富问:“要水电局的人听干什么”申达成说:“您到政协去了一年多了,一直坐的组织部车子上下班,显得政协没能耐。现在您终于坐上政协的车,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没有组织部的车,政协领导也要坐车。”
这是什么理由简直是歪理邪说。冯国富暗自好笑。不过又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跟一个司机较劲,也就由着申达成。
水电局的人慢慢也适应了,听到申达成鸣喇叭,再不会把头伸出窗户看稀奇。倒是冯国富听惯了喇叭声,哪天喇叭坏了,没了喇叭声,便不自在起来。原来人是那么容易改变,不知不觉之间,不习惯的东西也会成为习惯。
别看申达成爱张扬,该细心的时候也算细心。只因冯国富不抽烟,申达成曾在他面前说过也不抽烟,其实他每天都会抽几支,只是烟瘾不是特别大而已。给冯国富开上车后,申达成便不再在车上抽烟,要抽都会下车去抽。过去他可没这个涵养,车上不论坐着什么人,包括不抽烟的副主席,他也照抽不误,满车云遮雾罩的。
一次申达成送冯国富去单位调研,冯国富下车后,该单位一位司机到车上来扯谈,谈兴正浓之际,两人抽了几口烟。冯国富搞完调研回到车上,闻到一股烟味,眉头微微皱了皱。申达成刚好在后视镜里瞧见了,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此后再不让别人在车上抽烟。碰上太要好的朋友,赖在车上抽烟,没法制止,事后一定大开车窗,将烟味尽行排出去,再拿清洁剂喷几遍,直到里面任何烟味都闻不到为止。
不过申达成再讲究,也没法改变桑塔纳自身的档次,冯国富这个身份,坐这种车,有时的确难免尴尬。这天冯国富去市委参加全市反腐败工作大会。赶到大礼堂外面,只见大坪里停满各色高级小车,什么本田蓝鸟别克凌志奥迪奔驰,一部比一部豪华。坐在寒酸的桑塔纳里的冯国富觉得很是难为情,一时连下车的勇气都提不起来了。
见冯国富没有下车的意思,申达成不知何故,只得轻声提醒他,到了开会的地方。冯国富还是不动,看看车头的时间,说:“开会时间还有好几分钟哩。你刚才放的歌,好像是刀郎唱的吧再放一遍听听。”
想不到冯国富喜欢听刀郎的歌,申达成很得意,说:“冯主席原来还是我的知音。”立即揿下车前的按键。刀郎的声音深沉而富于磁性,在车里悠然回荡起来:你是我的情人,象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消魂。你是我的爱人,象百合花一样的清纯,用你那淡淡的体温,抚平我心中那多情的伤痕。情人情人,我怎么能够忘记那午夜甜美的歌声,午夜醉人的香吻。我梦中的情人,忘不了甜蜜的香吻,每一个动情的眼神,都让我融化在你无边的温存
这是刀郎的名曲情人,大街小巷天天都有人播放。申达成摇晃着脑袋,眼睛合着,脚上还打着节拍,一副陶醉的样子。
冯国富哪有申达成这么投入他一直瞪大双眼,盯着窗外。这时又开过来十几辆高级小车,徐徐停在车阵后面。从车上下来的人,冯国富基本上认识,除了一位副市长外,大部分是单位的头儿。还有好几位是事业单位的,那是具有行政职能的事业单位,尽管级别大多属于科级,高也高不过副处,却因手中权力大,不能排除腐败的可能,纪委也给他们发了通知。就是这么些级别的萝卜头,搞什么动作方便,屁股下面的车子要多豪华有多豪华,比冯国富这个副师级威风多了。怪不得冯国富一直躲在车上,不好意思下去。人在官场,要高帽子,也要好车子,然后才够面子。仅仅脑袋上面的帽子级别高,屁股下面的车子级别低,你又哪来的面子呢
看看开会时间快到,难得再有车过来了,冯国富才迟疑着下了车。
走了几步,回头见自己的桑塔纳夹在豪华车阵中间,显得那么寒碜,冯国富又不受用了,几步踱回去,对申达成说道:“今天的会议不到下班时间是散不了的,你有事办事去,不要在这里等了,开完会我再打你的手机。”
申达成不是冯国富肚子里的蛔虫,又哪里明白得了他的意思只想着刚给他开车,要表现得出色一点,忙说:“没事没事,司机等领导也是工作嘛,我走开了,您临时用车,又要拖延时间。何况还有刀郎的歌听,挺享受的。”
冯国富脸一沉,低声吼道:“刀郎的歌不可以到别处去听吗”
申达成这才将开走了。一边心里直犯嘀咕:这个冯主席真怪,我一心一意侍候他,他还不买帐,换了别人,我还没这个耐心呢。
这天上午的会议议程很多,好几个市委领导都作了重要讲话,末了各单位各部门还递交了廉政责任状,散会时都已超过十二点。需要反腐的单位头儿都一样,八小时之外比八小时之内忙碌得多,主持人宣布散会的声音还没落下去,大家便赶紧起身,争先恐后往礼堂门口挤去。冯国富却身子一踅,去了厕所。在里面躲了十来分钟,估计外面坪里的车已走得差不多,这才打了申达成的手机。
好在时间是面粗砺的磨石,总有办法将人的感觉磨平,这样的场合经历得多了,冯国富慢慢也就变得无所谓起来。
申达成最不能释怀的还是被黄主席挪走的那二十万元,不时要在冯国富耳边唠叨:“钱是冯主席您亲自弄回来的,财政拨款单上也注明为小车购置专项经费,不早点还给您,那黄主席就不地道了。”
冯国富总是笑笑,没吱声。申达成又说道:“新车回来后,冯主席可别忘了我哟。”他想说要说的,就是这句话。冯国富只好说:“你技术过硬,人又热情,我怎么忘得了”申达成说:“表扬使人进步,批评使人落后。谢谢冯主席的表扬我的记性还算不错,您的指示我会牢记心头的哟。”
冯国富是个明白人,知道申达成愿意跟你走,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冯国富在他心目中是个有能耐的领导,可以给他带来好处;二是黄主席把那二十万元还回来后,冯国富就会换上新车,申达成当然不想老开这种档次不高的旧桑塔纳。
这些冯国富都能理解。身为领导司机,年纪又不小了,转干提拔的机会已经不多,系念着得点实惠,开个好车,也不是什么非份之想。又考虑到申达成天天鞍前马后,没少辛苦,能照顾的,冯国富总是尽量照顾。到哪里去开会视察,人家给领导误餐费或土特产什么的,冯国富都会提示办事的人,别忘了司机。有时人家疏忽了,冯国富不好开口讨要,就找个借口,把自己的那份给申达成。申达成也就对冯国富感激不尽,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领导,车子开得更用心了。
其实冯国富过去对小曹也很关心,只不过没这么刻意。小曹对这种小恩小惠也能淡然处之,有不喜形于色,无也不是很计较,不像申达成这么在乎。究竟小曹与申达成有所不同,年纪轻轻就转了干,以后政治上多少有些奔头。人就是这样,不可能大利益小好处什么都盯着,若奔着大利益而去,就得牺牲些小好处;大利益求之不得,念想着小好处,倒也无可厚非。这个观点,过去冯国富常灌输给组织部的干部,言下之意,组织部的人不能受累于蝇头小利,要着眼于人生大价值。小曹大概受此影响,才不同于别单位的司机。
让冯国富没想到的是,除了这些小恩小惠,申达成其实还另有意图。
这天有一个工业园区举行奠基仪式,市委办给几大家都发了通知,冯国富代表政协出了面。那是市里的重大招商引资项目,市委政府非常重视,不仅奠基仪式搞得很规模很隆重,还在城边的山庄里举办了热闹非凡的盛大晚宴。冯国富好久没这么折腾过了,加上多年的腰肌劳损,久站站不得,久坐坐不得,实在是遭够了罪。熬到带着纪念品回到城里时,已是浑身酸痛,腰都没法竖起来了。申达成见状,说:“冯主席累成这样,我还是给您找个地方放松放松吧。”
冯国富以为申达成要带他到那些暧昧场合去,说:“那是你们年轻人快活的地方,我这把年纪了,哪还有这个工作能力”申达成笑道:“我敢带领导去那样的地方吗弄得领导晚节不保,那我就罪大恶极了。”冯国富笑道:“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晚节不晚节的我是想早点回去休息。”
“那才是最好的休息。”申达成说,“带您去一个非常正规的推拿中心,老板是位推拿大师,中国推拿协会理事,收了十几个关门弟子,个个手法了得。市里好些领导及部门的头儿都定期在那里推拿,感觉都挺不错的。”
说得冯国富心里痒痒,暗想只要不是色情场合,前去试试也无妨。便点头道:“你说得这么动听,那就去见识见识吧。”
冯国富话没落音,申达成已打过方向盘,将车子开进一条林荫小道。左拐右转,不一会儿来到巷子深处。下车后,迎面一块不大的招牌,上面几个灰暗的霓虹字饰:楚国推拿中心。中国人就这个德性,一个小小推拿中心,也敢妄称国字。
冯国富正觉好笑,只见两个年轻人走上来,抖开手里灰色车罩,铺上车身,一左一右扯住,哗啦一下将小车罩个严严实实。这种车罩一般只在车子维修保养,喷漆打蜡,或露天存放时才偶尔用用,他们的桑塔纳又不在这里过夜或长停,罩这车罩干什么呢冯国富这么暗忖着,抬眼望去,这才见蒙蒙夜色中,巷子里已摆了一溜小车,无一例外都罩着这种灰色车罩。
见冯国富满脸狐疑,申达成轻声笑道:“不说冯主席也知道的,到这个地方来的会是些什么人,把车子罩上,只管安心在里面消费好了,不用再有别的什么顾虑。这与权贵人家收亲嫁女,用百年好合琴瑟和鸣一类红字将迎亲车辆前后牌照盖住,原是一个道理。这就是老板的聪明之处,懂得顾客心理。”冯国富笑道:“人家真想看你的牌照,将车罩一揭,不就一目了然了”
“谁有这个胆量”申达成抬手往车阵前边指了指,“那是什么,领导看见没有”
冯国富这才看到两位穿着蓝色保安制服的高大汉子,腰上还别着警棍什么的,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这让冯国富莫名地想起旧体钱字来,那是金字旁边两个戈,这是不是意味着财富得用武力夺取,还得武力守护中国文化真是奥妙无穷啊。
才来到门边,便有红帽红服的服务生迎出来,躬请两位入内。进得门来,迎面墙上挂着三幅彩色人体穴位图,从正反侧三个角度,密密麻麻标示着人体各处穴位。旁边一面宽大的玻璃广告栏,里面嵌着十多幅半身彩照,边上配有文字说明。当头彩照最大,注着中国推拿协会理事字样,出版专著若干,推拿痊愈过哪些重症病人,看来就是申达成所说的老板和推拿大师了。其余照片小了一个型号,皆注明为哪一级推拿师,获得过何种荣誉称号,有何突出业绩。
申达成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冯国富盯着墙上细瞧时,巴台里的领班喊着申大哥,飞快向他走过来。两人嘀咕了一会儿,申达成回到冯国富旁边,轻声道:“本来想请大师给您推拿的,不想他老人家到中医学院搞讲座去了,只好安排他最出色的徒弟为您服务。”
如今的大师也太多了,一不小心就会碰上几位。至于大师是不是到大学讲座去了,没法追究也不必追究。冯国富也就点头道:“随便哪个都行,只要有效,徒弟也是大师。”说得领班笑起来,领着冯国富登楼进了一间包厢。
领班出包厢后,随即进来一位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先给冯国富换了宽松的白色套服,再把他扶上推拿床。冯国富见他骨格清奇的样子,倒也像是搞推拿专业的。果然年轻人那双修长的大手往身上一推一按,一揉一拿,冯国富便觉得肌清骨爽起来。
年轻人手上用着功夫,随便问道:“先生到咱们推拿中心来得不多吧”冯国富说:“平时事情忙,难得来一回。”年轻人说:“越是工作忙,越要注意身体。打铁还要本身硬,只有身体健壮了,工作效率才高。经常来推拿推拿,对身体大有好处的。”冯国富说:“这道理倒不难懂,只是不知这推拿到底管不管用。”
这话问得实在多余,王婆的瓜怎么样,不问也知道她会怎么回答。果然年轻人说:“要说这推拿,可是咱中华民族传统的防病健身养生法,几千年一直盛行不衰。推拿既可促进肌肉发育,健体强身,又可治病防病,医治各种病症。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医书五十二病方,就记载有推拿法。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神医扁鹊就曾用推拿法,成功抢救过虢国太子。魏晋隋唐已有推拿医疗专科,到得宋元明清,推拿催产法,指压避孕法,正骨推拉法,推拿美容法,已经非常普及。”
听年轻人说得这么有根有据的,冯国富倒也觉得有些意思,说:“这是你信口开河,用来哄顾客的,还是实有其事”年轻人说:“我哪敢信口开河都是师傅亲口传授给我们的。”冯国富说:“你师傅也可以信口开河嘛。”年轻人说:“师傅可是推拿大家了,有理论又有实践,他传授给我们的,都是典籍上有记载的。”
说着话,年轻人的大手已运行到冯国富后腰上。他稍作停顿,试探着问道:“这腰肌劳损总有三四年了吧”
还真被他说了个准。冯国富心服了,说:“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年轻人说:“是我的手指告诉我的。”冯国富玩笑道:“莫非你的手指上还长着x光”年轻人也笑道:“我的手指上没长着x光,但长着眼睛。”
这话还有些水平,冯国富说:“那加上你额头下面的两只眼睛,你不是有了十二只眼睛这世上看来什么都没法瞒过你了。”年轻人又笑笑,说:“领导真幽默。”
冯国富有些奇怪,他怎么知道你是领导说:“我不是领导,我是进城打工的民工。”年轻人说:“领导别逗我了,到我们这里来的,谁不是领导哪里会有什么民工”冯国富说:“莫非民工就不可以进来也没见门口写着推拿重地,民工免入的牌子嘛。”年轻人说:“民工进城赚点钱不容易,不用写牌子,也不会进来的,除非看用枪点着他的屁股。师傅早就开导过我们,我们这门技术就是专门为领导服务的,领导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要像服侍亲身父母一样,服务好每一位前来消费的领导,不然我们就会断了衣食之源,只能挨饿受冻,喝西北风。”
年轻人当然是在开玩笑,他的师傅未必真这么开导过他们。冯国富却觉得他无意间道破了世情的真相。一时也就没了再开玩笑的兴致,只在心里暗自忖道,这世上,谁家的儿子这么服侍过父母
一个点推拿下来,冯国富还真受用,腰上的疼痛似乎已然消失。舒舒服服出得包厢,来到楼下,申达成已经结过帐。上车后,申达成问冯国富感觉如何,冯国富赞叹道:“感觉确实到位,这么推拿一番,我便可挺直腰杆做人了。”
说得申达成笑起来,说:“领导能挺直腰杆,部下自然也跟着扬眉吐气。冯主席若觉得好,以后常陪您来推拿,将您的腰肌劳损彻底治愈。”
此后申达成又开着桑塔纳,送冯国富上楚国推拿中心推拿过好几次。慢慢的,冯国富的腰肌劳损便不怎么发作了。为表谢意,冯国富特意拿了两瓶五粮液送申达成。申达成推让说:“还是冯主席留着自己喝吧,我一个当司机的,不敢随便喝酒,交警抓住,难得掏罚款。”冯国富说:“这是去年底冯俊单位发的福利,家里还有好几瓶,别担心我没喝的。”
申达成也就高高兴兴收下,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老父亲就爱这口,拿回去给他老人家,一定乐得他胡子直翘。”
没过几天,申达成便回赠了冯国富两罐龙井茶叶,说是一位朋友刚从杭州带回来的,还挺新鲜。他是瞄准冯国富有喝茶的嗜好,特意投其所好。冯国富不好不收,心想酒和茶叶就这么被申达成扯平了。
申达成不肯白受冯国富的五粮液,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他想的是通过冯国富办些别的事,而不愿他的酒抵消了自己的感情投入。
政协会议结束后,提案委已将委员们的提案分门别类,一一转达各有关单位。为督促单位办出高质量的提案,政协还召集部分委员,由政协领导带队,分头到相关单位去视察检查。由冯国富带队的检查组负责文教卫体系统,头两天检查文化局和教育局,第三天上了卫生局。
去卫生局的途中,申达成信口说起卫生局的梁局长来:“强生挺不错的,我了解他,我俩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强生就是梁局长。官场上有一种时髦,甲领导说起乙领导,往往不称职务,而省去姓氏,直呼其名,以显得亲切。司机跟领导跑得多,容易受领导语言风格的影响,提到某人特别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也喜欢用这种口气。冯国富记得在组织部做副部长时,一次上市委去找一位领导办事,那位市委领导正在听单位头儿的汇报,冯国富只好到隔壁的常委值班室去等候。正碰上几位市委领导司机在兴致勃勃聊天,其中一位司机鼻音浓重地说道:“我知道盗铃,盗铃挺有意思的。”冯国富怎么也听不明白,不知他盗铃干什么,又是如何盗铃的,是不是如古人所说掩耳盗铃不然盗铃又怎么会挺有意思呢听了老半天,才终于听出他们是在谈论某局的局长,原来那局长大名叫做道林。
冯国富想着那个盗铃的旧事,心下暗自好笑起来。卫生局梁局长真该庆幸,他父亲还算会起名,让他叫了强生,而不叫强坚或强艰,不然得赶紧打110报警了。冯国富强忍住笑,问申达成道:“你跟梁局长怎么成为老朋友的”申达成说:“这话说来长了。好多年前强生就坐过我的车,后来又一起吃过好几次饭,他还敬过我的酒呢。前年您还没来政协,有一次强生到政协汇报全市食品安全情况,还是我亲自把他介绍给黄主席的。”
市卫生局长去找市政协主席,还要一个司机亲自介绍,这姓申的说话也不先看清冯国富是谁,好像他白做了近二十年管官的官似的。却也不必较劲,机关里的司机有几个不是这么说话的
申达成一口一个强生地侃了一气,又告诉冯国富,他有一个姨妹也在卫生局工作。冯国富说:“那今天你可顺便去看看亲戚了。”申达成说:“那是自然的。到了卫生局,连姨妹都不去看上一眼,夫人知道了,不要揪掉我的耳朵”冯国富笑道:“你是不是经常被夫人揪耳朵”申达成说:“有夫人揪耳朵,那可是男人的福气。”冯国富笑道:“你的福气一定很大吧”
玩笑间,小车离开大街,徐徐开上通往卫生局的偏巷。申达成用认真的口气说道:“笑话归笑话,我姨妹还真有件正经事情,得托冯主席帮个忙。”冯国富说:“帮什么忙”申达成说:“我姨妹现是财务科副科长,财务科长已经到龄,正在办理退休手续。今天冯主席要听强生汇报工作,还麻烦您给他打声招呼。”冯国富说:“你不是跟梁强生是多年的老朋友么哪还用得着我打这个招呼”申达成笑道:“老朋友是老朋友,可我司机一个,人微言轻,他会当回事”冯国富说:“你司机一个,我也不过政协副主席一个,既管不着他的帽子,也管不着他的袋子,我的话他未必会当回事。”申达成说:“再怎么的,冯主席是主席,就帮我这回忙吧,我知道别人的话强生不见得会听,您的话他绝对会在意的。”
看来申达成已知道冯国富和梁强生之间有些关系。多年前市里搞什么春风行动,冯国富带着一个工作组在乡下蹲了三个月点。梁强生那时还是市立医院办公室主任,正好抽调在冯国富那个组里。梁强生虽然医科大学毕业,当过主治医生,但几年的办公室主任做下来,早已变得人情练达。一起蹲点的那些日子里,冯国富见他办事能干,为人又低调,留下了不错印象。回城后不久,市里公开选拔副处级领导,冯国富想起梁强生来,鼓励他参加考试,说只要笔试过关,面试和考核把握是挺大的。组织部领导有这个意思,梁强生信心大增,经过精心准备,笔试取得上佳成绩,又有冯国富后面关照,终于选拔为卫生局副局长。两年后卫生局捅出腐败窝案,原来的班子几乎被一窝端掉,只有梁强生后面去,没牵连进去。于是在冯国富的作用下,梁强生主持上局里工作,不到一年被正式任命为局长。
有这么个背景,冯国富若肯给梁强生说一声,申达成姨妹这个财务科长,自然不在话下。想起这几个月来,申达成鞍前马后的,方方面面服务那么周到,冯国富也就觉得不帮这个忙不应该,笑道:“你姨妹叫什么名字,一定很漂亮吧”
申达成知道冯国富已答应打招呼,心下一喜,说:“名字老气,叫做邓玉花。长相和身材倒还过得去,至少比我夫人强吧,不然也不好惊动冯主席了。”冯国富说:“原来你居心叵测。我告诉你家小邓,废了你的武功。”说得申达成开心地笑道:“冯主席不愧做领导的,说起笑话来,比我们水平高多了。”
这天听完梁强生提案办理工作情况汇报后,主客一起到酒楼去吃工作餐。冯国富特意找个空隙,把梁强生拉到一旁,说了邓玉花的名字。梁强生问道:“冯主席也认识邓玉花”冯国富摇头道:“人倒不认识,是受人之托。”
梁强生想问受何人之托,考虑冯国富是市级领导,过去又有恩于己,不便追根究底,只说道:“盯着这个财务科长的人还真不少,已有好些领导给我打过招呼了,包括市委政府方面的领导。既然冯主席发了话,我当然得遵照执行。”冯国富笑道:“说得太严重了吧我可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不过给你推荐个人才而已。”
梁强生自己手下的人,还用得着你冯国富来推荐么当然这是领导的说话艺术,言在此而意在彼。领导所谓的推荐,是不能简单用推荐来理解的。
吃完工作餐,离开酒楼,来到车上,冯国富便告诉申达成:“我已给梁强生打了招呼,至于他买不买帐,那就不是我的事了。”申达成眉头扬得老高,乐道:“冯主席开了金口,强生能不买帐吧”
见申达成喜不自胜的样子,冯国富说:“看你比自己升了官还要兴奋。”申达成说:“我都年过四十,还是个普通工人,这辈子哪有官升只指望姨妹子了。”冯国富说:“你别只自己高兴,哪天也把邓玉花召到我那里去,让我养养眼。”申达成说:“冯主席有这个想法,那还有的说只我一个电话,她就会飞快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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