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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转眼之间,申达成已跟了冯国富五个来月。黄主席也该兑现承诺,凑齐那二十万元,给冯国富购置新车了。

        不想政协又出了麻烦,弄得黄主席焦头烂额。这回不再是临街门面的事,而是政协专家医院出了命案,家属将死者都抬进了政协大院。原来政协还有一个老院,新办公大楼建成后,政协将老院部分房产出租,不能出租的重新进行装修,成立了一个专家医院。说是专家,其实就是医院离退休政协委员。姜是老的辣,病人就信任老医生,政协专家医院生意一直很红火。除临街门面收入,政协干部福利主要来源于这家医院。利益总是与风险同在,专家医院平时也出些医疗纠纷,却不是什么大事故,每次给病人以适当补偿,便可了结。不想这次弄出人命来,家属纠了百多号人,将死者尸体抢出医院,招摇过市,直接抬进政协办公大楼,搅得地覆天翻,鸡犬不宁。

        吵闹了三四天,最后政法部门出了面,才将事态勉强平息下来。赔钱还在其次,恼火的是听说专家医院是棵摇钱树,市里纪检和审计部门立即出动,前来追查医院利润去向,先将政协小金库强行冻结,然后提走五十多万元。这么一折腾,原本不算太穷的政协机关变得一贫如洗,想让黄主席兑现那二十万元购置小车,自然是没戏了。

        冯国富心有不甘,还是去了主席办。只见黄主席双颊凹陷,眼圈发黑,目光没有一点神采,如丧考妣一般。冯国富知道作为单位一把手,这一劫将黄主席搞得真够戗的,都不好意思提那二十万元了。

        倒是黄主席明白冯国富的来意,主动开口道:“冯主席真对不起,你那二十万元一时怕是筹不拢来了。你也看到了,出了这么个乱子,市里有关部门又落井下石,政协已是元气大伤,没有一阵子,哪里恢复得过来”

        说得冯国富吱声不得。杀了虾子无血出,这个时候强逼黄主席,别说逼不出票子来,冯国富也不忍心。其实冯国富来找黄主席,潜意识里并不指望他真能拿出二十万元来购置小车,只不过想试试他还记不记得当初的许诺。现在黄主席主动提及此事,冯国富也不好再说什么,反过来安慰起对方来,说:“困难只是暂时的,有黄主席这样的能人坐镇政协,我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黄主席感激冯国富能理解他,说:“我也有这个信心。像冯主席这样支持我,又有其他同仁的共同努力,政协肯定能渡过这个难关。也请你相信我黄某人,只要政协状况稍有好转,第一件事就是将你的专车购回来,以兑现我的诺言。”

        此时的黄主席也只能说说这种空话。冯国富再明白不过,黄主席说的专车尤如那水里月,镜中花,只能放心头念想念想,要变成事实,不知得哪年哪月去了。冯国富的心情渐渐淡下来,只好自我安慰,有部桑塔纳坐坐,虽然跟自己这所谓的副师级领导身份不太相称,却也勉强还过得去。

        申达成却有话了,几次在冯国富面前嘀咕,当初若硬一些,不让黄主席将那二十万元挪走,那今天就不是坐在这部桑塔纳里面了。冯国富无奈道:“可不是怪只怪我当时心太软,硬不起来。”申达成笑道:“这话我不相信,冯主席正当盛年,身体这么健壮,哪有硬不起来的”

        冯国富知道申达成在说鬼话,说:“哪像你们年轻气壮,想硬就硬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也是自然规律嘛,到我这个年纪,不认也得认。”

        说笑几句,申达成将话题转到卫生局上面,问梁强生答应提拔邓玉花的,怎么一直没见有动静。冯国富说:“提拔干部的事,放在哪里都非常敏感,何况又是掌管钱袋子的财务科长,让人瞩目,不容易摆平。估计梁强生正在想办法,要把事情做得圆些。”申达成说:“这倒也是的。不过冯主席抽空再打打强生的电话,提醒提醒他。”

        冯国富答应着,这天坐在办公室没事,便打了梁强生的手机。一听是冯国富的声音,梁强生就知道他的意思了,笑道:“老领导真是好领导,这么关心身边人的事。”冯国富叹道:“我当然也想关心关心别处人的事,可你说我还关心得来吗”

        梁强生听得出冯国富话中之话,却装痴道:“当然关心得来。老领导一个电话,我不是被您关心起来了吗”冯国富笑道:“我这不是关心你,是关心我司机的姨妹邓玉花同志。”

        梁强生只得言归正题,说:“我正想给老领导汇报这事哩。您知道邓玉花是申达成的什么姨妹吗”冯国富说:“你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姨妹就是妻子的妹妹,就像尿就是小便一样,难道还要搞逻辑推理吗”梁强生笑道:“老领导您别逗我了,我才不相信,您真的不知道如今的姨妹,已不仅仅是姨妹。”

        冯国富已在梁强生话里听出些意思,说:“我只知道邓玉花和申达成老婆都姓邓,两人该是姐妹,说邓玉花是申达成姨妹不会有错。不想如今姨妹都变得不仅仅是姨妹了,这个弯子我又哪里转得过来看来我确实是落伍了。”

        “老领导这不是转过弯来了么”梁强生乐起来。停了停,又换了语气道:“我想问老领导一句话,邓玉花的事非办不可么”冯国富说:“你这话就不好懂了,邓玉花的事可办可不办,我给你打招呼干什么”梁强生说:“那我实话告诉老领导,邓玉花跟申达成老婆同姓不假,却并不是姐妹。”

        冯国富有些惊讶,说:“莫非申达成跟我扯的谎”梁强生说:“他不扯谎,老领导又怎么会给我打招呼事实是申达成跟邓玉花已有多年的暧昧关系,据说两人还偷偷在宾馆里包过房间。卫生局不少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是见怪不怪,没有张扬出去而已。”

        冯国富不是什么道学家,听不得这种事情。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中国男人爱的就这个味。只是自己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好蒙,申达成说邓玉花是他姨妹,便信以为真,要梁强生提拔那个女人。这跟拉皮条又有什么差别呢冯国富甚觉荒唐,像猛然吃进一只苍蝇,很不是滋味。当即对梁强生说道:“姓申的跟邓玉花是这种关系,我还那么煞有介事的,这不是搞笑吗当我的话是放屁,你别往耳里去就是。”

        邓玉花本来就不是梁强生原定的财务科长人选,有了冯国富这句话,便撇下邓玉花,将这个位置给了另外一个人。

        申达成曾在邓玉花面前打过保票,冯国富出了面,这个财务科长定然非她莫属,现在花落旁人,也就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又听邓玉花说,本来冯国富打过招呼后,梁强生确实考虑过她,只因冯国富得知他俩的特殊关系后,把原来的话收了回去,梁强生才改变了主意,申达成更是老大不痛快,心里很有想法。

        这样的想法自然是没法说出口的,申达成只得放在肚子里闷着。既然在冯国富那里得不到什么好处,唱了好久的新车又不知猴年还是马月才购得回来,继续跟着这么个主子,意思实在不大,申达成也就渐渐起了离心。

        离心必然离德,申达成的德性从此变得大不相同。接送冯国富不再那么准时。原先早上七点四十五左右就将车开进了水电局,现在常常快八点都没影子。过去下班时间没到,车子就等在楼下坪里了,如今下班后,冯国富总得在楼前等上一阵,申达成才会露面。车子不再像从前那么干净,车身老是沾满泥灰,像天天要淌烂泥坑似的。车里也十天半月没抹一次,有时冯国富从车上下来,衣服裤子都是灰印。可恶的是申达成竟然敢在车里抽烟,即使开着空调,冯国富又坐在后面,也不管不顾地吞云吐雾,弄得乌烟瘴气。还说开车抽烟提神,有利于安全行车。

        冯国富不傻,当然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也不是怕申达成,任由他胡来。俗话说世上只有蛮官,没有蛮百姓,领导还有对付不了司机的只是冯国富觉得没必要撕破脸皮,究竟半年多来申达成服务得还算到位。何况一个单位,以后就是不让他跟你跑车,也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留点情面好。冯国富只背后找到黄主席,说了申达成近期的表现,要求换个司机。黄主席有些奇怪,说:“申达成可是主动要求给你开车的,半年多来开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变了卦”

        冯国富不想道出实情,那是申达成的瘾私,不在政务公开范围。只说:“也许他是政协的老司机了,想摆摆老资格吧”黄主席说:“摆老资格也不是这么个摆法嘛。”冯国富说:“别的司机换不过来,请个临时工也行。”黄主席摇头道:“临时工不了解,哪放得了心我找申达成谈次话,看看他的态度,他如果继续这样,再换也不迟。”

        黄主席马上找到申达成,狠狠批评了他一顿。申达成见黄主席只就事论事,只字没提邓玉花,知道冯国富给他保了密,心里暗生感激。慢慢便想了转来,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一点,此后的服务态度略微好了些。冯国富也就没再提换司机的事,心想谁都不是圣人,何况一介司机,还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只在车上开过申达成半句玩笑:“申师傅真的不愿给我开车,那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申达成明白冯国富的话另有意思,却装痴道:“现在好多当领导的都学会了开车,冯主席莫非也想赶这个时髦”

        冯国富正要开口,手机响起来。跟在组织部不同,冯国富来政协后,年头到年尾,手机难得响几回,听到手机铃声,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似的。还是申达成提醒,才掏出手机,连忙揿下绿键。

        原来是周英杰。政协和组织部门究竟不是一个系统,没有工作往来,周英杰做上楚宁县组织部长后,冯国富就没再见过他,今天乍听到他的声音,还有几分亲切。冯国富说:“组织部长当得还如意吧”周英杰说:“还可以,工作容易开展。还不是冯主席在这里做部长时,工作基础打得牢,给我们后来人留下了好传统。”

        这个马屁也拍得太肉麻了。如今是个速成速朽的年代,十多年前工作过的地方,现在还有传统,这传统不是钢打的,也是铁铸的了。却还要周英杰愿意拍这个马屁,你政协又管不着人家组织部门,他不拍这个马屁,也拿他没法。冯国富笑道:“我看你的组织部长真没白做,表达能力提高这么快。”周英杰说:“冯主席是过来人,自然很有体会,组织部长没表达能力不行啊。”

        寒暄过后,周英杰才换了语气,说:“冯主席最近忙不忙”冯国富说:“你在政协呆过那么久,忙不忙你非常清楚。”周英杰说:“楚宁政协准备搞一个小活动,我给他们发了话,要把您请过来,不知您看到请柬没有”

        冯国富这才想起确实收到过楚宁政协一份请柬,好像是要成立什么楚河文化研究会。如今这会那会多如牛毛,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无非寻个由头,找政府或企业要些钱,从中渔利,同时游山戏水,吃喝玩乐一番。冯国富也就没怎么在意,不是周英杰打来这个电话,怕是再想不起来了。也就回答道:“请柬倒是看到了,只是没想起是你大部长的意思。也不知楚河文化有些什么文化,值得你们煞费苦心成立研究会。”

        “楚河文化可谓博大精深,成立研究会非常有必要。”周英杰笑道,“不过我请您,不仅仅为了楚河文化,主要是好久没聆听老领导谆谆教诲了,心生念想,请您过来聚聚。您再忙也一定来一趟,到时我上市里去接您。”冯国富笑道:“我要您来接干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楚宁怎么走。”周英杰说:“那我上边界去迎接您。”

        申达成当然听出是周英杰的电话,冯国富合上手机后,他就说道:“冯主席来政协后,好像很少下去。当领导的应该密切联系群众,多下去走走,不然基层的同志要有意见了。何况英杰这么客气,不下去也对不起他一片诚心嘛。”冯国富说:“到时再说吧,我并没完全答应他。”

        晚上回到家里,说起周英杰的邀请,陈静如说:“我看周英杰这是想报答您的栽培之恩。”冯国富笑道:“我哪里栽培过他那是他自己有造化,得到银副部长的青睐,才有了后来的进步。”陈静如说:“不管怎么说,周英杰是份好意。你天天在政协里闷着,确实该下去散散心。”冯国富说:“要去你跟我一起去。”陈静如说:“我才不跟你去呢,你们官场中人,一套一套的,我可受不了。而且我要定时吃斋拜佛,总不能只顾游玩,忘了佛祖。”冯国富说:“吃斋好办,我们吃荤你吃素就是,不怕餐馆酒楼办不出简单的素菜。菩萨你也可带在身边,想什么时候拜,什么时候拜就是。”

        转眼快到楚宁文化研究会成立日期,周英杰又打来电话,督促冯国富成行。冯国富说:“出门难得清理生活用品,我想带上你嫂子,你看呢”周英杰笑道:“这还用我看么我们热烈欢迎。只是有纪委书记在身旁,给您安排活动,有些不太方便。”

        官场上人开玩笑,爱把领导夫人叫做纪委书记。冯国富笑道:“我又不用你安排违纪活动,纪委书记在与不在一个样。问题是还要她肯跟我走,她如今虔心向佛,要吃素念经,出门多有不便。”周英杰说:“她信佛,这就有办法了。楚宁有一个波月庵,庵里有位常悟禅师,善于卜签,特别灵验。您说给陈姐,到时就是想挡住她不来,您都挡不住。”

        冯国富觉得这确是个好主意。却问道:“禅师又不是道人,也有打卦占卜的手段”周英杰笑道:“冯主席别明知故问了,你还不知道这正是咱中国人的智慧,儒释道三合一。外面的大寺大庵我不敢肯定,至少在咱们民间,禅师光会打坐念经,不懂卦测卜算,谁供你的佛祖,烧你的高香小民百姓所谓求神拜佛,就是这个道理。而且求神在拜佛之前,不求神,怕是难得有人有兴趣去拜佛的。”

        冯国富想这也是国情。应该说,佛是佛,道是道,正宗的佛门高僧是不会让弟子搞打卦抽签这一套的。可到了下面,天高皇帝远,又没有红头文件下来,你搞点小动作,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何况中国佛教本来就是释迦其表,老庄其里,自达摩以降,历代宗师已渐渐将印佛中国化。所以许多著名不著名的佛教之地,干脆佛道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深得国人青睐,香火长盛不衰。

        按照周英杰的意思,冯国富跟陈静如一提波月庵三个字,果然她眼里顿时放出光芒来,说:“我一时也没想起波月庵就在楚宁境内了。倒是那位常悟禅师早已佛名远播,久有所闻,确实应该去见识见识。”冯国富笑道:“你一个俗家弟子,修为浅显,她会不会理你,怕还是个问号。”陈静如说:“这倒无妨,佛祖普度众生,佛门弟子自然有求必应。”

        去楚宁的事就算定了下来。

        这天在车上,冯国富想起前段申达成的拙劣表现,故意拿话激他:“周英杰又给我打来电话,盛情相邀。恭敬不如从命,看来还是到楚宁去走一趟。只是来回总得有好几天,跑车太辛苦,你就别去了,我打个电话过去,他们会派车接送的。”

        领导司机就是跟领导跑车的,辛苦自然不是个理由,申达成还听不出冯国富这是正话反说也不好说什么,只在肚子里悄悄拨算盘:已经好久没到县里去了,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轻易放弃掉。

        市里的司机每年都会随领导到下面去跑几趟,知道县里非常重视接待工作,叫做接待就是生产力。因此上面去了人,不仅吃喝玩乐安排得很周到,临走打发土特产,敬献小红包,也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这些司机们最念想的就是下县,有下县的机会不让他下去,打死他都不干。申达成当即说道:“冯主席这是批评我了。给领导跑车是司机的天职,辛苦点算得了什么我这就将车子开到修理店去搞一次小保,外面再打一层蜡,好以崭新的面貌陪冯主席下县。”

        冯国富早预料申达成会是这个态度,说:“那你把该做的准备做好,后天上午出发。”申达成高兴地答应着,乐滋滋开着车,去了修理店。

        这天天气不错,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实在是个出行的好日子。上车不久,周英杰就打来电话,问冯国富到了哪里,他和政协领导已等候在楚宁县界边上了。人家这么热情,冯国富不免感动,忙告知已出城十多公里。

        这其实也是官场中惯例了,上面来人,下面都要兴师动众,上边界去迎候送别,情深深意绵绵的样子。此风盛行已久,百姓颇有微词,又无奈其何,只远远躲着,三十里外骂知县。上面倒是明察秋毫,特别下文,规定谁再搞这种迎来送往,坚决处理谁。文件刚下达时,各地官员稍有收敛,生怕自己撞在枪眼上。只有某县书记顶风违纪,市委书记下去时,他照样到边界上迎送,而且规模更大,不仅四大家领导全部到了场,连部办委局的头头们都倾巢而出,弄得市委书记很不高兴,狠狠批评教育了县委书记一番。回市里后,市委书记还主动进行自查自纠,做出深刻检讨,同时责令市纪委,对县委书记做出严厉处分。这事很快被当作典型,写成宏文,登在省报头版头题上,盛赞市委书记从我做起,坚决维护党风党纪,又敢于坚持原则,赏罚分明。这样的同志最适合抓纪委工作,不久市委书记就荣升省纪委常务副书记,不到半年,兼任纪委书记的省委副书记退位,他便接了位。至于那位县委书记,不惜冒险违纪,宁肯自己犯错误挨处分,也要坚决维护好上级领导的威严,自然可当大任,不久也到市里做了副书记,并分管纪委工作。直到此时,旁人才明白过来,县委书记这一招真够绝的。迎来送往之风从此愈演愈烈,纪委部门哪处理得过来,只好猫头鹰一样,睁一眼闭一只眼。

        两个小时不到,冯国富的车到了楚宁边界上。远远便望见前方停了两台小车,周英杰和县政协田主席几位正立在车旁,翘首以待。到了跟前,车才停住,冯国富和陈静如便开门下车,跟大家见面握手,客气寒暄。周英杰还特意解释说,本来高书记夏县长和人大蔡主任都要前来迎接的,不想昨晚省里召开煤矿安全工作电话会议,对煤矿安全问题强调得特别强硬,说是安全无小事,哪个地方煤矿死人,哪个地方的领导就走人,并将于近期派工作组到下面来进行巡查,发现问题,除拿责任人开刀外,牵涉到地方领导的,该撤职的撤职,该逮捕的逮捕,决不姑息。高书记他们哪敢怠慢,今天一清早就分头下各矿点去了,只留周英杰和田主席在家,代表几大家领导,专门接待冯主席夫妇。

        冯国富心里明白,这个理由八成是周英杰现编的,因为编得实在太漂亮了。而据冯国富的经验,编得越漂亮的理由,越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还是在冯国富自己的身份上。现在究竟跟从前不同了,从前自己呆在市委组织部,位置有些特殊,只要下县,县里除县委组织部领导外,县委书记和常委一班人那是非到场不可的。政协不是组织部,政协副主席的份量到底有多重,冯国富还有点自知之明。所以到政协后,除集体行动,一起下过两次县之外,冯国富再没单独下来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政协的人下来,没带帽子,没带票子,也没带项目规划盘子,人家接待规格高了,不情不愿;规格太低,你是所谓的市四大家领导,又过意不去,弄得人家左右为难,何苦来着

        道理很浅显,谁都懂,可冯国富过去习惯了热闹的场面,见今天来的人如此寥寥,心里还是有些失落。不过冯国富也知道不能太在意,当即笑道:“地方工作不好做,大家都很忙嘛。”周英杰说:“也是情况特殊,不然再忙,高书记他们也会出面。冯主席曾是县里的老领导,平时又难得下来,高书记一再交待,要我代表他负责好您的接待工作。”

        冯国富谢过高书记。大家客气一番,重新上车。个把小时,抵达楚宁县城,几部小车直接进入由县委招待所改造而成的楚宁宾馆。冯国富夫妇被安排在总统套间里。套间设施齐全,应有尽有,住着倒也舒服。冯国富觉得有些意思,中国没有总统,却走到哪里都是总统套间。据说真正的外国总统到了中国,却不敢住这种总统套间。法国总统曾在西南某省会城市做过逗留,因住不起中方安排的总统套间,只得去住千元左右的豪华间,那气派不过吾国乡科一级的领导。看来这些所谓的总统套间,不过是给国人过总统瘾的,正式的总统倒不在乎住不住总统套间。

        楚河文化会的活动要到第二天才正式开始,去包厢里吃完中餐,又睡过午睡,周英杰上来陪冯国富夫妇说话。冯国富说:“周部长有事只管忙去,我和静如看看电视,随便哪走走都行。”周英杰说:“我知道楚宁是冯主席的老根据地,您可走的地方多。不过今天坐车辛苦了,下午主要还是休息好,以后再走不为迟。”冯国富笑道:“客随主便,到了周部长地盘上,自然得听周部长的。”

        冯国富做过楚宁县组织部长,又在市委组织部经营了那么多年,周英杰也就顺便汇报了几句县里的组织工作。还说楚宁的干部对冯国富当年的工作作风有口皆碑,这样的好领导如今是越来越难找了。冯国富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却不大,口气淡淡的。究竟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地彼一地。彼时显得很重要的人事,放到此时不见得还重要;彼地觉得非常了不起的东西,拿到此地不见得还那么了不起。

        敷衍了几句,冯国富将话题转到楚河文化研究会上面来,说:“怎么想起要成立这么个研究会的”周英杰说:“这是几位政协委员提出来的,说楚宁这地方地处偏远,经济落后,想引进外面的人才和资金挺不容易,何不从文化建设入手,打出自己的品牌,用特色文化吸引外面的眼球。政协把意见送到常委,常委觉得有些道理,同意政协牵头,搞个楚河文化研究会,把楚宁在外的名流请回来,先研究探讨楚河文化,再商议振兴楚宁经济大计。这叫做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这搭台唱戏的话也不知说了好多年了,国人早已耳熟能详。那次花花公司李总请社科联的马副主席吃饭时,冯国富也借用过这句话,要马副主席搭台写文章,李总唱戏搞经济。想如今的人,没几个不会折腾的,今天请这帮歌星演出,明天请那伙名人亮相,文化的台子确实搭了不少,让歌星名人在台上晃几晃,拿了巨额出场费走人,却始终没见经济唱过什么戏,倒弄得地方元气大伤,民怨沸腾。坊间的说法也就广为流传: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领导追星,百姓掏币。

        又有人发现这种句式比较好造句,充分发挥在老师那里学会的造句本领,造出不少句子来,什么教育致富,家长出血;首长出行,警车开道;老板发财,政府拆迁;干部植树,群众挖坑。还有人造领导治病,秘书吃药的。这句子看似不符合逻辑,现实生活里却非常普遍。比如某地搞单位领导作风评议,有些单位领导作风本来就有毛病有问题,加上接待作风评议小组成员时,烟酒和红包不怎么到位,被评为领导作风不合格单位,必须进行定期整改。整改整改,就是整材料,改数据。材料和数据都掌握在单位秘书手里,秘书们熬上几个通宵,材料和数据不就整过来改过来了同时将烟酒档次和红包份量一起整改到位,单位领导作风也跟着完全整改成功,单位也成为作风合格单位。秘书们又是最善于归纳和总结经验教训的,最后得出八个字:领导治病,秘书吃药。

        这么想着,冯国富不觉笑起来。却不好说出笑因,究竟周英杰请你过来,不是什么歹意,你怎好说三道四只是笑道:“我在楚宁工作过,却不是楚宁人,更非名流,请我过来有何用处”周英杰说:“您主要是我请来的。您只明天到会上露露面,其余时间我陪您和陈姐四处转转。好久没围绕在老领导周围了,机会难得嘛。”

        冯国富指指周英杰,笑道:“你是没人围绕在周围就难受吧”

        不觉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是中午的包厢,跟外面大餐厅里研究会的代表不搭界,只周英杰和田主席说是省里来了几个专家,出去敬了一轮酒。饭后田主席招呼会议代表去了,周英杰仍负责陪同冯国富夫妇。先在宾馆后的林间绕了几圈,周英杰邀请两位去外面泡泡脚,消消乏。陈静如怕到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行走,被佛祖知道,说要回房休息。冯国富不好扔下夫人单独行动,三人仍回总统套间,坐在大客厅里闲聊。

        聊了一会儿,周英杰提议来几圈麻将。冯国富说要来就来几盘扑克,周英杰只好让服务员将扑克送过来。三人不成局,冯国富要去叫隔壁的申达成,周英杰说申达成已被县政协的人带走了,一个电话叫来县政协负责会务的袁副主席,这才开了打。

        冯国富是不打意思的,叫做卫生扑克。市里领导没意思,县里领导也不好意思。中国最发达的经济恐怕就是牌桌上的经济,像冯国富这么没有经济头脑,打牌与经济完全脱钩,怕是打着灯笼火把都没地方可找了。只是害惨了袁副主席,弄得他哈欠不断,像毒鬼来了瘾般。周英杰没打哈欠的工夫,他的手机隔不了几分钟就要响一次。陈静如笑道:“领导的手机都比人家的要辛苦得多。”冯国富也笑道:“有人说中国的官员最辛苦,白天在北朝鲜干社会主义事业,晚上在南朝鲜过资本主义生活。你想周部长的手机还有闲得下来的时候吗”周英杰说:“手机和镣铐的功能一样,只要上了身,你就不可能自在。”

        这扑克打了一个多小时,冯国富见周英杰两位如此难受,不忍心起来,说:“到此为止吧,你们忙自己的去,我也想休息了。”袁副主席如释重负,放下扑克,说有几位专家在房间里等他说事,起身走了。周英杰还要请二位搞别的活动,冯国富笑道:“你要请我们搞活动,你那宝贝手机也不答应。”

        话没落音,周英杰的手机又响起来,他捂到耳边嗯嗯几声,摇摇头,对冯国富夫妇笑笑道:“这些人真难缠。”说是先去应付一下再回来,出了门。

        房里一下子冷静下来。陈静如拿着贴身衣物去了卫生间,冯国富在地上立了一会儿,抓过遥控器,开了电视。调了几个频道,没有感兴趣的节目,又把电视关掉。在地上来回踱了几圈,发现桌上有两份报纸,翻了翻,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又扔下了,往大沙发上一仰,望着装修典雅的吊顶,发起呆来。

        冯国富不由得想起在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任上,每年都要到下面县里走几趟,每次一到晚上这个时候,自己的住地就走马灯似的,这个去了那个来,有时已是夜深人静,自己都躺到了床上,还有人来敲门。不用说,来的人不是县委常委,就是几大家领导,以及各部门头儿和老远跑来的乡镇领导。来总是有充分借口的,或汇报思想,或请示工作,或反映问题,或鸣冤叫屈,该上去的级别没上去,该享受的待遇没享受到,倒也与冯国富这个管官的官的工作性质密切相关。除了借口,当然还有不菲的红包和丰厚的礼品。如今做了政协副主席,情况却大不同了,除周英杰和袁副主席陪着打了几盘卫生扑克,鬼都不再上门。还是那句老话,君子不可一日无权,无权和有权,之间的区别就有这么大。冯国富暗暗后悔了,不该答应周英杰的邀请,疯疯癫癫跑到楚宁来。

        胡思乱想了一阵,陈静如从卫生间出来了,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见冯国富痴着,开他玩笑道:“是不是想楚宁的老情人了我不肯来,你偏要我来,现在老情人想跑来看看你,有我在这里碍眼,多不方便”说着,找出包里的电吹风,对着大镜吹起头发来。

        冯国富觉得电吹风的声音聒耳,从沙发上站起来,躲到了阳台外面。楚宁宾馆地势较高,站在阳台上,不大的县城尽收眼底。望着远远近近若明若暗的灯火,冯国富不由想起曾在楚宁工作过的那些岁月。记忆中,那个时候的人还算厚道,提拔谁重用谁,主要看工作成绩,如果哪个工作不好好干,专走上层路线,旁人就有些不屑一顾。曾几何时,大家的观念都变了,谁能走夜路,会跑关系,那是很有面子的,旁人羡慕,自己也会于有意无意间,把后面的关系和背景抖出来,以显示自己的能耐。相反谁如果只会老老实实干工作,不懂密切联系领导,不会寻找靠山,肯定会被人瞧不起,说是不中卵用,不可委之以大任。现在的领导决定用一个人,只要一句话,就是那人有活动能力,跟上面关系铁;不用一个人也只有一句话,那人太老实,打不开局面。官场中最最贬义的词恐怕就是老实这么两个字了,哪个头上若摊上老实两个字,他的政治生涯基本上算是完了。

        冯国富意识到自己想得远了,不出声地批评自己道,你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都离开组织部门这么久了,还老想着组织上的事。要知道周英杰是请你下来散心的,不是请你下来思考组织问题的,你还是放得开点,快快活活玩两天。

        回到客厅里,陈静如早吹好头发,正在全神贯注看电视。瞥一眼电视屏幕,里面正在介绍佛教胜地九华山,怪不得陈静如这么入迷。见冯国富坐到身边,一起看起电视来,陈静如说:“有机会得去九华山朝拜朝拜。”冯国富说:“九华山太远,去一趟不容易,要去波月庵,倒是很方便的。”陈静如回过头说:“你给周英杰说说,明天我们就到波月庵去,怎么样”冯国富说:“客随主便,他会有安排的。”

        话没落音,外面响起敲门声。冯国富心想,刚才还感叹鬼不上门,这下敲门的人不是来了么但冯国富明白,敲门人绝不可能是县里领导和要求进步的部门头儿。

        果然打开门,是申达成回来了。见他油头粉面的样子,冯国富知道是县政协的人将他请到哪里潇洒了一回。下面人不敢得罪领导司机,怕他们在领导面前说三道四,老早就会安排专人负责司机活动,根据他们的爱好,该桑拿按摩的桑拿按摩,该足浴盐浴的足浴盐浴,该搓麻打牌的搓麻打牌,有时比领导还安排得周到。领导司机一听说有下县的机会,比领导本人还兴奋,道理就在这里了。

        申达成跟冯国富夫妇打过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间。刚好九华山的节目已经播完,陈静如见时间不早了,关掉电视,跟冯国富进了大卧室。

        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楚河文化研究会正式成立,冯国富参加了会议,还在会议主持人田主席一再请求下,作了个简短发言。下午集体参观城外四十里处的文化村,冯国富想去波月庵,周英杰说文化村很有特色,只得随大流,一起坐车出城。说是文化村,其实就是一些青砖碧瓦的民居,看上去已很有些年代的样子,中国南方的乡下偶尔还能遇见。不用说做过整修,村民也已搬走,有县文化局和文物局安排的专人看管。解说员介绍,这是明清民居,尹姓族人世居于此。当年的尹姓是个旺族,明朝出过朝廷命官。据说明末李自成杀进京城,煤山上一只歪脖子树结束了崇祯皇帝,同时也结束了一个朱明王朝,皇族后人纷纷外逃,有位皇子走投无路之际,闯进村里,尹姓村民有感皇恩浩荡,收留了皇子。可不久清军便追杀过来,皇子仓皇出逃,被截斩于村中。

        解说员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大家往村里走去。先经过奔马巷,那是皇子上马奔逃的地方。再上落马桥,皇子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清军砍去马腿,落于马下的。然后来到桥头的六角亭上。当时皇子落马后,拔腿继续逃跑,被清军追至这个亭子里,抓住头发,一刀吹去脑袋,亭子也就叫做斩龙亭。亭下是个陡坡,皇子被斩时,头在清军手里,身子却顺着陡坡滚将下去,一直滚到坡下的河里,沉入水底。于是这个陡坡便叫做滚龙坡,坡下的小河叫做潜龙河。

        在解说员的带领下,一伙人又兴致勃勃看了尹氏宗祠,参观了几处进士和举人故居。众人饶有兴致的样子,觉得这大概就是这个文化村的文化了。一直紧随冯国富左右的周英杰问道:“这多少还有些文化价值吧”冯国富附和道:“文化价值确实挺大的,值得一看。”周英杰说:“今后我们要大力进行这方面的发掘和研究,打响楚宁的文化品牌。”冯国富说:“你本来就是搞文史出身的,这方面你最有发言权。”

        晚上在村里观看傩戏,这可就更加文化了。楚南人自古喜欢傩戏,而楚宁地处僻远,保存得更加完整。冯国富小时候看过老家楚乡县乡下的傩戏,参加工作后也时有接触,对这个地方戏略有了解。傩戏是一种傩祭祈福禳灾活动,是从远古傩祭活动脱胎出来的,经历过从傩仪到傩歌到傩舞再到傩戏,从娱神到娱人的漫长过程,可是古代戏剧的活化石,也是楚巫文化的集大成者。

        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戴着各种傩神面具的人物纷纷出场。周英杰一旁介绍说,那些傩面多由木雕或竹雕彩绘而成,头上有鸟的叫阴师娘娘,有三色玉皇箍的叫阴师公公,戴着红顶圆帽的则是门宗,还有专事诬告蛮状的歪嘴,青面獠牙的龙王,双目圆睁的小鬼,上窜下跳的独脚怪物山魈。

        这天晚上演出的傩戏叫桃源洞。据周英杰说,这个剧目全本三十多折,包括酬还傩愿的几十堂法事内容,得三天三晚才能演完。今晚上演的是草台压缩本,说老君门徒杨子云学法终南山,见番花和山魈作乱,往桃源洞搬请六娘前来和神,桃源洞主宝山娘娘为试子云道法,命夜叉凤凰潲水及和尚四神设关盘诘,子云道法非凡,连闯四关,直达桃源,从而请走六娘,终于和住番花和山魈。

        看完傩戏,一伙人出村上车。回城路上,周英杰又向客人大肆宣传起傩戏和楚巫文化的博大精深来。还借题发挥,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们要通过大力宏扬咱们的楚宁文化,让世界认识楚宁,让楚宁走向世界,从而创造咱们的无烟经济,尽快将楚宁的经济建设和各项事业搞上去。”

        大家非常赞同周英杰的观点,说楚宁有周部长这样具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还愁楚宁的建设和事业搞不上去冯国富知道县里把各位请来,吃香的,喝辣的,县里领导这么雄心勃勃,不赞扬几句,也实在过意不去。一边不免感慨,官场真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过去周英杰处事小心,说话低调,可谓谦虚谨慎,不骄不躁,不想下县不到一年,便变得心高气盛,口惹悬河,动不动就要走向世界了。

        回到宾馆,已近夤夜,大家也累了,准备休息。跟冯国富分手时,周英杰说:“根据会议安排,还有两处文化村要请各位参观,明天我再来陪老领导。”冯国富说:“明天还是去波月庵吧。”周英杰说:“那两处文化村也挺有特色的。”冯国富说:“今天已经大开眼界了。静如是冲着波月庵来的,也得照顾照顾她的情绪。”周英杰想想说:“那也行吧,我把县佛教协会董主席找来作业务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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