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节 青衫林郎
唐文清缓缓起身,先舒展了一下已坐得僵直的身体,然后又将那血色帛锦塞入了怀中,这才推开了门。
院子里明亮的灯火,让唐文清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睛,满眼的酸涩。
是的,无论唐文清再怎么难过,他都无法放弃对夜问心的牵挂,哪怕只是在一旁默默地陪伴着她。
唐文清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几个身影,淡淡开口,“我们现在分头去找,旁的地方不用去,只去这城中最大最好的酒馆,见到心儿后,既不要靠近也不许出声,只发信号焰火就好,见到焰火后,大家都向那里聚集吧。”
加上旺福旺财,唐文清现在手上的护卫已经有六个了,轻功俱是不错,七人分头去找,又只找酒馆,应该是很快的,只可惜,唐文清有一点算得出了偏差,所以在半个时辰后,他才见到了信号焰火。
这的确是家酒馆儿,只是实在算不上大也算不上豪华,而且所处之地十分偏僻,到底是怎样的心痛,才能让夜问心连深入骨髓的挑剔都弃之不顾了,不仅喝了这平日里绝不会入口的劣质酒,还来了这么一家连中档都算不上的小酒馆儿?!
唐文清对隐在暗处的人打了个手势后,就独自一人迈步走进了酒馆,还没进门,他就听见了窃窃的低语声。
“喝了多少了?”
“第二十六坛,咱家的酒窖都空了。”
“我的个老天爷啊,且不说咱家一向都是以酒烈出名的,就凭那小身板儿,哪怕是二十六大坛子的水,也盛不下啊,她竟然连茅厕都没去,这位小姐难道是用酒来洗澡的吗?”
“小声儿点,方才我想劝劝,可刚一开口,她就直接把桌子劈下来一个角儿,那样子,就跟用刀切豆腐似的,咱可惹不起啊!”
“虽然说给了张百两的银票,咱怎么算也不亏,可这已经是最后一坛酒了,要是供不上了,她会不会杀人啊?”
唐文清再也听不下去了,提步走到了谈性正浓的几个人面前,一个伙计刚说了一声,“对不住了,这位爷,小店今日不待客。”
唐文清摆摆手说,“你们不必挂心了,我来接她回去。”想了想,又扔下了一张银票,虽然聊得热闹,可他们言语之间除了惊叹,对夜问心没有一丝的不敬,甚至还透出了淡淡的关切。
酒馆的二层只有三间包房,虽然不大,可收拾得还算干净,唐文清直奔最里面的一间,他刚才在楼下就听明白了,夜问心是将这整间的酒馆都包下来了。
在唐文清推门而入的瞬间,夜问心抬头看了过来,目光清明,冷厉如刀。
“你来了。”夜问心看清来人后,便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如一声呢喃,而随着这三个字说出口,她的目光忽然间就变得迷蒙起来,整个身体也在瞬间软倒,直直地向地板上栽了下去。
唐文清抢步上前,一把将夜问心捞了起来,而随着唐文清的动作,夜问心的身上洒落了一串串带着酒香的晶莹,等到唐文清将夜问心抱进怀里时,更是有数不清酒水犹如细线般从夜问心的发梢上、衣裙中,鞋子里滴滴嗒嗒地流了出来,而夜问心整个人就像是从酒坛子中捞出来的一样。
唐文清不知道夜问心前世的酒量如何,但这一世,夜问心的酒量实在是不算好,别说是这种十斤装的大坛酒,就是夜问心平时用的那种三两装的小酒坛,有个三坛左右,她就会醉倒,那还是她喜欢的寻国产的绵软的“竹叶青”,而不是这种闻着都呛人的烈酒。
好在,夜问心武功高强,内力深厚,所以才能看起来千杯不醉,而这样的“酒量”每个拥有了内力的武者都是具备的,高下全凭功力,只是,夜问心饮酒求的就是一醉,所以平日里夜问心从来不会用内力化去酒力。
可是今日,唐文清看着怀中醉得不醒人事的夜问心,心中绞痛,那一滴滴被夜问心用内力化去,又从她身上流出来的酒液,犹如一颗颗重锤砸在唐文清的心头。
因为知道身处异地,孤身一人,因为曾经答应过唐文清不再只身犯险,所以夜问心才始终在沉醉中维持着一线清明,可这样的清明,又让她无法摆脱那种心中的痛楚,于是,她只有不停地喝……
那一声“你来了”,是一种等待,更是一种坚持和承诺,只有结束了这种等待,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夜问心才允许自己彻彻底底地醉倒。
“心儿,我错了,我该早些来寻你,你就不必受这么多苦!”唐文清低声地述说着,心中满是悔恨,而酣然中的夜问心,却听不到。
春日的夜风还是带着些许凉意的,尤其是夜问心还穿着这么一身湿得不住往下滴酒的衣裳,即便是唐文清解下了自己的斗篷将她包裹了起来,还是不能够完全御寒。
幸好,护卫们已赶了马车过来,一上了马车,唐文清就将自己和夜问心身上的湿衣裳快速除下,两人均是只余轻薄的里衣,这样用内力烘干起来也很是快速的,还能取暖,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唐文清急急吩咐,“速速回去!”
马车回到宜东城主府后,唐文清亲手侍候夜问心沐浴更衣,这才松了一口气,可不知是因这一番折腾,还是因酒意上涌,一直沉睡不醒的夜问心突然睁开了双眼。
夜问心迷蒙的目光遮不住她双目中那让唐文清心碎的晶莹,她嘴角上带着温存无比的笑意,声音轻得似乎是怕惊醒了她自己的美梦,她问,“林朗啊,何不着青衫?”
只是这一句话,就让唐文清的泪水潸然而下,他仿佛看到一个女子,在跋涉过千山万水、历经无数艰险后,将所有的痛楚和思念都深埋在心中,只汇成了这句简单却亲昵的问候。
多少无奈、无尽伤感,都在这句话中尽数道尽:无论分离多久,不管相距多远,我依旧是记得你,记得你的样子,记得你的每一个喜好,记得你哪怕是最微小的习惯……只因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
唐文清挣扎着将夜问心在床上安置好,逃似的冲出了房间。
院子里,旺福和旺财正没头苍蝇似的走来走去,他们没有得到唐文清的指令,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不愿再回到穆子楚的身边,可夜问心这个样子,也让他们能想到是穆子楚的那封信惹的祸,他们还怎么敢再用自己的事去继续触怒唐文清?!
果然,从屋子中冲出来的唐文清,脸上已不见了哀戚,只余怒容,“你们随我来。”他简短地吩咐。
旺福和旺财急忙跟上,等听到唐文清的吩咐后,才放下心来,带着满脸的喜色离开。
唐文清这时已顾不了许多,叫勇毅打开城门,连夜带着夜问心离开了宜东城。
同一时刻,急匆匆赶路的穆田,再也撑不下去了,他昨夜就被穆子楚折腾得一夜未眠,早上那场对阵虽不用他厮杀却连惊带吓的,一上午又不停地劝解穆子楚,等到午时穆子楚醉倒,就是马不停蹄地疾行,仔细想想,现在到了夜半时分,他竟然连早膳都还没来得及用。
“前面到了哪里?”穆田掀开车帘问。
“启禀大总管,前面正是饶城,已离天佑和卫国边境八百余里。”身旁的护卫答道。
穆田听了差点儿没骂娘,这个距离倒是安全无比了,只是,为何偏偏是这该死饶城,这里不正是王上当年初遇那夜家大小姐的地方吗?一时间脸上的神色不断变幻起来。
护卫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渊源,还在一五一十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儿,“这里正巧有一处王上的行宫,而且我们疾行了这么久,就算人无妨,马匹也该休息了……”
穆田挥手打断了护卫的话,“叫开城门,今夜就宿在这里吧,除了亲卫军,其他兵士就驻扎在城外,不可扰民。”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说,就算不遇到这个饶城,王上又有哪一天忘记过那位夜家小姐呢?!
如果穆田知道,此时,旺福和旺财正各骑着一匹乌啼踏雪,在他们的队伍之后急急追赶,或许就不会如此放心地在饶城中住下了,更不会睡得这么踏实。
天光大亮,穆子楚才从睡梦中醒来,他醉倒后,穆田又让护卫点了穆子楚的睡穴,不然的话,穆子楚也不会睡到这个时候,但不管怎么说,这八个多时辰的酣睡,让他的精神恢复了不少。
穆子楚躺在床上愣了片刻后,便翻身而起,他还记得在醉过去之前对旺福和旺财的吩咐,便大声地唤道,“旺福和旺财回来了没有?”
守在外间的穆田应声而入,可刚叫了一声,“王上……”接着就变成了杀猪般的嚎叫,“快来人,护驾啊——”
整个行宫内都乱了起来,直到穆子楚厉喝道,“都乱叫什么,寡人还没死呢!”
面前的内侍们抖抖索索地跪了一地,偏偏没一个敢跟穆子楚说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一个胆大心细的护卫拿了一面铜镜呈给穆子楚,穆子楚这才发现,在他洁白如玉的颈间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艳红痕迹——并不是什么要人性命的剧毒之类的,只不过是用笔沾了普通的朱砂,在他脖子上画了一道儿而已。
可这其中的警告意味则不言而喻了,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取了穆子楚的性命,这又让天佑人如何不胆战心惊呢?!
穆子楚丢下铜镜,转身去看床上,果然发现,在他的枕头旁放了一小块儿帛锦,正是从他让旺福旺财传信的那一块上撕下来的,上面写了三个字,“一而再”,虽然未署名,却明显是唐文清亲笔。
“哈哈哈……”穆子楚仰天大笑,笑声苍凉无比,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滚滚而落。
如果说木楼上的那一箭,是夜问心对他的警告,那么脖颈间的朱砂痕迹和这三个字,则是唐文清对他的最后通牒,不过一夕之间啊,他穆子楚就同时失去了心爱的女子和他在这世间最亲密最信任的友人,他又怎能不难过?!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穆子楚的心中有个声音在问。
笑声停歇,穆子楚再站起身来时,已是一脸的平静,只是带着无尽的孤寂和疲倦,他淡淡吩咐,“摆膳吧!”
早膳穆子楚用得不少,他昨日整整一日水米未进,实在是饿得狠了,只不过是食不知味罢了。
用罢早膳穆子楚便登上车驾,向着佑都,向着他的王位,向着他的责任旖旎而去,只是,他在车内忍不住悄悄向南回首,仿佛能穿过重重的距离看到唐文清和夜问心相偎相依的身影,又岂知,唐文清此刻受到的煎熬和他相比只多不少。
这一日的日暮时分,有几批人到达了卫都,他们分别是:夜家观战诸人、勇毅公主和骑着乌啼踏雪回来复命的旺福旺财。
旺福旺财已除去了易容,恢复了本来面目,他们胯下的坐骑和夜家仆人的身份,让他们一路之上受到了很多艳羡和崇敬的目光,他们还知道了,原来除了夜问心、唐文清和夜杰外,还是第一次有人能骑上乌啼踏雪,这让两人的心情无比欢畅。
只是,他们的好心情等到达了夜府后就戛然而止了。
旺福小心翼翼地问值守的独秀,“大小姐还没醒酒吗?”
独秀摇摇头说,“大小姐的酒早就醒了,也没再喝,只是主上他的心情一直不好。”
旺财挠了挠后脑勺,“可是我们二人差事办得不好。”信放在穆子楚枕边,脖子上画那么一道,他们可都是按照唐文清的命令不折不扣地去执行的,而且也没露出任何痕迹。
独秀再次摇头,“在我看来与你们无关,”又叹口气说,“我也看不明白了!”
旺福旺财想了想,既然大长老都不明白的事情,他们就更不懂了,索性不想了,两人欢欢喜喜地回宗门练功去了。
旺福和旺财可以离开,但玲珑阁其他下人都没那么好命了,渐渐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气氛弥漫了整个玲珑阁,到最后,连心中不静又粗心的夜问心都感觉到了。
夜问心不动声色地细细观察了一番,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源头:抑郁中的唐文清。
“我以后不再醉酒了。”夜问心一走进唐文清的书房就直接开口。
唐文清手中的笔连停都没停,“好。”眉宇间的郁色丝毫未减。
夜问心也皱了皱眉,这和她想要达到的效果大相径庭,难道这不是问题所在?
思索了一下,夜问心索性不再想了,直接问,“你可有为难之事?”
唐文清的笔尖顿了顿,在雪白的纸上留下一点磨痕,并慢慢地氤氲开来,一张纸就这么毁了。
“为难之事吗?你心中不喜我,能算吗?”唐文清心中暗想,略带烦躁地将那这张纸揉皱了,嘴里生硬地回答,“没有。”
夜问心并没就此离开,而是在唐文清身旁坐了下来,“那我近来可有做过让你不喜之事?”
唐文清有些惊讶地看向夜问心,并微微地张开了嘴巴,有那么一刹那,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满是宽容和迁就的问题,怎么可能从夜问心这样的女子嘴中问出来呢?
“心儿啊……”唐文清讷讷道,“你可是宿醉未醒?”
夜问心笑了,笑容很是欢畅,并不回答唐文清这稍显愚钝的问题,而是顺着前面自己的话继续说,“倘若我有何不妥之处,你自管说出来,我们商量一下,如有必要,我改了便是。”
唐文清还是傻傻地看着夜问心,手中攥着那团写废了的纸,夜问心看到唐文清这副样子,忽然起了玩笑之心,站起身来欺近唐文清,在唐文清耳边问,“我昨夜醉酒,是谁帮我沐浴更衣的?”
一团红晕从唐文清的双颊开始,肆无忌惮地迅速蔓延开来,直至脖颈。
夜问心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话,在唐文清身上引起的这一系列的效果,随后便洒然地转身离去,走到无人处才轻声低语,“原来男子是要这样哄的啊!”说完后,她脸上的神色忽然一黯,可紧接着,她便悄悄地攥紧双拳,果断地甩了甩头,似是要甩掉心中不该有的情绪,最后,她的脸上终于又重新化为了一片宁静,神色如常地向着她的目的地走去。
这一夜,经过了连日来的紧张与兴奋后,夜府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卫王宫中却不是这样。
听说勇毅和静灵都回来了,太师不用卫王召,就自行入了宫,现在在卫王宫中的偏殿内,这四个人正在商议着。
勇毅和静灵都是一脸的倦色,她们这两夜都没睡好,勇毅还好些,毕竟习武多年,静灵已是连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好在,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出去,这两位公主都是立了功的,所以卫王这回没有为难她们,还好心地给她们赐了座位,这意味着,她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受宠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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