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交集
从太学里出来,时辰已经越过晌午。日照如波光粼粼;气候若温水适宜。曹妤依旧跟随在司马懿身边,慵慵懒懒地抻腰、打呵欠。她刚走到门首,正准备思考要去哪里用饭,就被先前在曹爽近旁见过的那位穿竹青深衣的俊美少年拦住。少年声音清朗,从容不迫地说着:“大将军邀长乐亭主前往一叙。”
他称呼的是“长乐亭主”,显然,曹爽还是认出来了。曹妤的神色由闲淡恣肆变作抗拒为难,望了望少年,又望了望司马懿,搪塞回答:“我与司马太尉仍有要事,暂且无法抽身,劳烦公子转告大将军,日后定当亲自登门谢罪。”
她现在可不敢接触曹爽。倘若曹爽因为她和司马氏走得近而恼羞成怒,此时此刻,便恰好是在气头上。
而少年,或者说曹爽,早有预料,她会如此这般,转首,对着司马懿躬身拜求道:“大将军有言,无论如何都请司马太尉行个方便。”
讲到底,曹爽才是与曹妤有家族关系的亲长,司马懿一个外人,没有权利干涉或者阻挠。因而,司马懿就只是无碍地笑了笑,“凡事自然以大将军为重。”同时,用眼神示意曹妤,自求多福。随后,便率先离开了。
如今,还不是他正面与曹爽对抗的时候。
曹妤暗骂司马爷爷没有良心。她投靠司马懿不成,又想拉敌人入伙,笑着对俊美少年央求道:“要不,你就当不曾找着我?大将军那个人,想必你也知晓,发起火来,粗暴残虐,我一个柔软娇弱的小姑娘哪里经受得住。”
少年倒是没曾想皇家出身的长乐亭主曹妤能用这样的语气说出如此一番话,惊讶地愣了愣,但是,注意到她出奇另类的书童打扮,恍然察觉,她大概原本就是古灵精怪的。
少年颇觉有趣地含笑摇头。
曹妤吃瘪地四处张望,目光交汇之间正对上急急忙忙追赶而来的钟会。钟会也认出了她,与她对视的表情颇有几分无奈和庆幸,三步并作两步地凑上前,及望见她与少年成对峙之势,忽地,冷了冷脸,拱手作揖道:“裴学兄竟然同我家阿妍相识,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裴季彦,姓裴,名秀,字季彦。后汉尚书令裴茂的亲孙,曹魏光禄大夫裴潜的儿子。与钟会一样,世家出身,但不同的是,裴秀的父亲尚还身体康健地活着。
今年士子选拔,裴秀是大将军曹爽亲自任命的掾属。掾属这个职位尽管不归朝廷管,但是,曹爽的掾属,基本也相当于一地的郡守了。
裴秀可以接触到的,将来可以成为的,远比钟会的,要优渥得多。
钟会羡慕他,却并不嫉妒。不过,想到他与曹爽的关系,知晓他和曹妤的年岁配得上,记起司马桑说过的曹妤不会等自己,钟会心里五味杂陈。
裴秀则是淡淡然。他好整以暇地望着钟会突如其来的冷脸,故意回答:“之前不相识,现在也不算相识,但是,以后会相识。”
此话一出,钟会的眼里仿佛快要喷火。
裴秀忍俊不禁,逗完他,未忘回归本意地又再对曹妤说道:“亭主请吧。”
司马懿都阻拦不了的事情,钟会更是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钟会不知道他们要去干嘛。
他一个箭步遮挡在曹妤身前,拉着曹妤的手腕,同样邀请曹妤,“我在洛阳酒肆定了桌全鱼宴,你和我一起去吃。”
曹妤也是饿了,再加之洛阳酒肆做鱼出了名的鲜美可口,不仅吃不出鱼腥味,而且煎炒烹炸,样样都好。曹妤的眼睛亮了亮,欢欣鼓舞地点头如捣蒜。钟会拉着她,抬步就是要走,裴秀横手劝告,“钟士季,这是大将军的命令。”
钟会不屑一顾,“那又如何?阿妍是他的侄女,又不是他的臣下。纵然他有天大的权势,也得问阿妍自己愿不愿意。”
“现在,她更愿意和我去吃鱼。”
裴秀没有好气,“即便对于长乐亭主来说大将军不是尊,那也是长。长辈的话,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那也要是正确的话。”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当着四周往来学子的面,就在太学的门首,争论不休。虽然,尚未到脸红脖子粗的地步,但是,被人当作猴戏瞧看的滋味并不好受。
曹妤恨不得找个洞穴钻进去。
就在她犹豫要不还是听曹爽的话算了,不远处传来嵇康与太学博士乐详道别的声音。嵇康说:“文载先生就送到这吧,出了太学,康坐上马车,还是可以顺利返回驿馆的。”
乐详答应道:“好,等我过几日休沐,再去找你喝酒。”
嵇康朗然:“我一定备上佳酿。”
曹妤寻着他们的方向,伸长脖子,往人群之外望去,一辆素朴的马车旁,嵇康挺拔独立。他目色深邃,平淡地直视前方,倏尔被争论吸引,也只是无悲无喜的一眼。这一眼掠过曹妤,打量片刻钟会与裴秀,又回到原处。然后,不以为意地顺着驭者地指引,稳步往车架上爬。
曹妤豁然开朗。她拉了拉钟会扯着自己的手,在他耳边低语,“晚点有机会再见。”接着,大声对裴秀拱手,“我还有问题要请教嵇先生,就先告辞了。”话罢,也不等这两人反应,便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她跑到嵇康近前,一边说:“耽误先生一些时间。”一边钻进狭窄的舆室,催促驭者道:“快些走,快些走。”
她着急忙慌的样子,弄得驭者瞠目结舌,来不及思考其他,下意识地驱马扬鞭。
被留在原地的钟会与裴秀,面面相觑。钟会沉浸在她刚才的耳语,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裴秀则是暗自懊恼,百密一疏,怎么就让她得了机会逃跑?
马车上。
纵使是贴脸观赏,依旧完美无暇的嵇康,眨眼看了看咫尺之间的曹妤。小姑娘生得肤白塞雪,面若桃李,身着粗糙的褐衣布裳,却丝毫看不出吃过苦的痕迹。一双玉手抵压在两侧的壁墙上,纤细娇嫩,如若新掐的葱根。
想是哪个勋贵人家的名媛淑女易钗而弁地偷溜出来玩耍。
嵇康没有赶她,也没有说话,短暂地观察过后,顾自地从座下取出一本《庄子》翻开来读。
还是曹妤憋闷不住,主动与他找话,“先生就不好奇我的来意吗?”
嵇康闻言,连头都没抬,波澜不惊地作答:“你和那两个太学弟子的纠缠,我看见了。不论是出于什么身份、缘由,总归是为了躲人而已。你听过我刚才在讲堂的言论,约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把马车分你方寸避难,于我而言,无甚损失。”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地犹如在说,施舍了乞丐一枚五铢钱一样简单轻易。
曹妤自然而然地代入了角色,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颇为感念地施礼道:“小女多谢先生的仗义援手。”
“不过,我也是真的有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她停顿了顿,咽了咽口水,又再往前凑近了一些,眉眼含笑地启唇,“敢问先生可有婚配?”
嵇康翻书的动作明显一滞。
他长得好看,从小到大遇见过的如狼似虎的女子数不胜数。上至深宅内院的雍贵命妇,下至街边行乞的卑微女童,几乎都对他提过类似的问题。不过,她们后面接的,前者一般是愿不愿意做她们的娈宠,后者则是能不能让她们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前者,嵇康不齿;后者,嵇康不屑。
像曹妤这样的,更是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其中不乏真情实意想要与他结发为夫妻的。但是,同时可以说服自家亲长、接受他在山林生活清苦的,一个都没有。
嵇康劝小姑娘已经劝得累了。他抬起头,机械而麻木地说着:“我没有婚配,也没有定亲,更没有心上人。但是,小丫头,我除了容貌尚可,其他的一无是处。我没有家财万贯,也没有进取之心,相应地,我贫穷懒惰,贪食好酒,衣服穿不好,被子也叠不齐。”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会成为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更何况,司马相如是变过心的。你有令千万黔首艳羡的家世出身,何必委屈自己?”
“可是先生,我也不想做攀附联姻的工具。”曹妤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但是,她没有详细地解释,就只是笑靥不改地歪了歪脑袋,豪气干云地继续说道,“先生言表的这些缺点,在我看来全都不是问题。先生放心,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才不仅……不是因为见色起意,撩拨先生玩耍呢。而且,我也不需要先生不变心。”
说完,她掀开悬垂的车帘,看了看外间的景致,确定远离了太学,便毫无留恋地招呼驭者,“且在路边稍停。”回过头,再次对嵇康笑道,“先生既然没有钱还懒,以后,我养你吧。”
嵇康沉默。
她满不在乎地径直跳下马车。
她走后,好事的驭者,恨铁不成钢地嗔怪嵇康,“先生怎么不问人家姑娘的姓名、身份?”
嵇康冷漠寡淡地反驳,“没有人会把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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