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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美人图(六)


江沛在被领回江家前,像个贪婪又胆怯的小偷般,窥视过莫善歌的十丈软红。

        地上天宫照不入沟渠淤泥,风扣门扉,多是愁看东流恨水。

        江沛生在娼家,他的娘是倚门卖笑的红倌人,得花柳死的。她死的那天,江沛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没有什么相许的缠绵缱倦,不过是初次接客幸运地遇到了一位世家公子,却又不幸地珠胎暗结。落胎的汤药没起成效,肚大难遮,日子又危险,再打必是母子俱亡。所以江沛,不受任何人期待地出生了。

        他娘因为他,少赚了八九月银钱,又险些被赶出这栖身之地,再者江家,若是知道有小公子生在秦楼楚馆,怕是会为掩盖丑闻,将母子俩都葬于地下。因着这份惧怕,她随意地给江沛起了个名字,然后全当没有这个儿子,任由他独自成长。

        这位红倌人万万没想到,将来江澈竟会因着血脉亲情将江沛接回府中,还欲予他嫡长子的名分。但有一点她感觉对了,那就是江家,决不允许小公子有个出身青楼的娘。后来的江澈得知那孩子的存在时,颇为冷血地感慨到,幸好江沛的娘已死,他少了个人生污点。

        红倌人去后,江沛又当了三年下等人,走街串巷,尝遍人情冷暖。他曾为被压下的一串银钱与人挣得头破血流跌倒在地,阳光刺痛了眼,他的人生如此糟糕,那时候,委屈与自我厌弃一股脑涌了上来。他不顾周围人的碎语闲言,那样恣意妄为地就地躺下,望着自由的云天。

        耳边尽是嘈杂的声音,但在此刻,他感受到了宁静,同样也觉察到了一道异于他人的目光。他看到,不远处光鲜亮丽的美人,如此艳羡地看他。

        怎么会有人,羡慕他呢?

        她也曾俯首帖耳,跪地以求生吗?也曾有疼有痛,无情又无暖吗?她那样美,有着珠光宝气堆积出来的富贵,应是被放在心上珍视的人。

        他们隔着巨大的阶级鸿沟,怎么会是,她羡慕他呢?

        莫善歌好羡慕能随心所欲的人。

        什么样的事情,能把一个好姑娘,养成天然的恶与虚伪?

        十三道家鞭,惩戒不听话的女眷。

        日日学床笫之欢娇语,当自甘下贱的名门闺秀。

        在外是善心活菩萨,在内是温婉良家女,一点压力都不能发泄出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养一身暖玉换荣华富贵,她连自伤,都是不被允许的。

        已这样过了十五年,庚贴至,定下“好”姻缘,方行笄便要为人妇,去过“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的日子。

        她生在框架里,无骨藤萝依君前,难以为自己而活。她虽厌失控,却慕自由,从不害人,也从不愿救人。每每看到众生皆苦,不免幸灾乐祸,原世间不止她一人过得不由自己。

        阿鼻地狱,应苍生与我相伴。

        莫善歌为人时倘若以花喻,当属蔷薇。喜光,耐寒,开满坡,于原野处自由,但若长期处在荫蔽环境中,生长的不正常,会引来死亡。

        她欲死又贪生,留恋姹紫嫣红百花齐放,渴求春风浴。面上已然麻木不再挣扎,但又想筹划一场巨大的疯狂,为自己的人生落下帷幕。

        江沛第二次见莫善歌,也是在闹市。于她大喜之日,他知道了她是谁。

        长街相送,万人来观,幽香奇遇,郎才女姿,天,作,之,合。

        侍儿以纱扇蔽新妇,颂诗篇盼佳人却扇。江沛已知自己身世,明白其母生前位卑永不能做江氏主母,但又极好奇江澈会娶怎样的女子,那般冷血又风流的浪荡子,竟也爱端庄贤惠顾小家的闺门女。

        因着好奇,江沛细细观察过莫善歌的生活,他敢说,无人比他更懂她。

        她本不愿做莫家女,但只能又做江夫人。怎嫁素昧平生人?怅对春残,酒满覆杯,无地寄愁绪,脱凡尘陷其间,独活余生。

        一十又八,为人母,奉家长,夫寻花问柳,唯能解语善言,笑对薄幸。

        他如影子,久不见光地远远围在她生活边看了一日又一日后,终于以势必对立的身份,站到了她面前。

        他要说什么?

        说我知你千万般苦楚?说我怜你不见喜乐?

        他想了许多,却只踌躇开口说着:“母亲,初次见面,我是……江沛。”

        她果然早已不记得他,时光蹉跎了她的灵气,让她显得愈发温柔与抑郁。他装作不经意地瞥过她袖口,确见指尖微颤,掐出的红痕满布手心,那是她少有的能发泄情绪的方式。

        在江澈说要以嫡长子之位添他入家谱时,他未感到任何欢喜,只替她生出了几分怒意和怜惜。

        君既不怜,我当代之。

        他跪地,重重一击磕向石板,替她自伤。不自觉间,已泪流满面。

        从市井之中的下等人变成锦衣玉食的主子,他还是在当一个不受人关注的影子。

        在这座庭院里,她从不正眼看他,嘴角总是含笑,眼中却漠然无情,对仆婢,对他,甚至是对亲生儿子,都是那般。

        无悔弟弟很粘母亲,一直在试图让她有些对人间的眷恋,可她像是被剥夺了情感一样,从不起波澜。

        除了不算太爱其子外,她却也称得上一个好母亲。她送来的羹汤、做的鞋袜、传抄的书画,江沛也都喝过、穿过、临过。她一视同仁,半点私情都不带,但每个人,都想当那个例外。

        探窗捻红梅,乌发垂玉肩,枕香臂怀梦,这样的无边春色,万般蚀骨销魂,他偷偷见过。

        舞勺之年,少年怀春,在寻常窗前月下,看微光柔照纱幔缠绵。已长到七岁的小无悔少不经事,不懂堂内烛光后的影儿是在做什么,但江沛早慧,又生在那样的地方,见惯了□□。现在,他看到温存柔媚多恨意,她仍是,无望抱憾身。

        他开始渴望,对父权萌生出了反抗之意,又盼着拥有更大的权力,去占有温香软玉。憧憬变成贪婪,怜意变成觊觎,她,会是他的。

        祐安,景峪,奉天,弘安,建德,成乐,章显,颂康,同德,平乐。朱王朝存世一百二十六年,历经十帝,过群雄逐鹿,至承平盛世,无论是驷马高门之家,还是薄祚寒门子弟,尽可抒己言,可作百家争鸣。

        江澈死于同德一年,彼时颂康帝在位三载,自觉不适合帝位,遂退之让位于其弟敬王,也就是昔日被称作“不堪担大任”的二皇子。莫家趋时附势错过伏龙,将宝压错了门第,而江澈又不礼重善歌,乃至莫家至今不见平步登云。

        现在江澈逝世,莫善歌徐娘半老,千娇百媚,貌似二八,与帝也曾两小无猜,郎骑竹马来。这样尚有用处的女儿,莫家当真舍得为贞节逼死她吗?

        其实历朝历代寡妇改嫁的并不少,开国之君武宗曾纳关氏女为妃,关氏那也是先夫早逝,其入宫后生一子,子又生皇孙,小皇孙,就是后来的奉天帝。关氏一越为太皇太后,关家借此殊荣钟鸣鼎食,长戟高门。

        莫家,想效仿此乐事。

        纵然如今同德帝夫妻恩爱,后宫一片祥和又怎样?善歌若能打破局面,引帝回忆起往年琴瑟合奏的美好日子,莫家风光,指日何待啊。

        若她死,时局不变,若她活,可动江山。

        哭三阵,哭五更,莫善歌的泣声最痛楚。

        唢呐声声,滔天悲喜,当年只能笑,现在她终能哭她的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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